话音未落,一阵咳嗽没能忍住,从她喉咙里猛地呛了出来。闻声张瘸子立即朝后退了几步,朝她仔细打量了两眼:“你……咳嗽了?”
青锁点点头。
他目光微闪,压低声道:“还有什么不舒服没?”
“身上……很酸,疼……”
“把你的手给叔看看。”
见他引开话头对伸冤一事避而不谈,青锁轻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说什么,只依言从窗里伸出一只手。
张瘸子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给别人看过没?”
“没有……”
“那好,别跟其他人说,知道不?”
“嗯。”
“等下叔给你打点水,再弄点药来,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提这事,知道不?”
“嗯。”
张瘸子的脚步声很快在雨里消失。
第二天,依旧是那个时间,张瘸子给青锁送来了一壶水,还有半葫芦熬得很浓的药。
他说那是从他做工的地方弄来的。
见青锁面无表情,不碰那些药,他小心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又道:“贾府的二太太也病了,这药就是从她那里匀来的……你猜我去弄药时听说了什么?”
青锁轻轻摇了摇头。
“我听府里那几个管事的悄悄说,近来村里有不少人死于非命,并不是染上瘟疫而死的。你娘是其中的一个,只是近来瘟疫横行,简直跟阎王爷出巡似的,所以没有人有心力去查这些命案。青锁啊,我知道你心急你娘的冤情,但先别急,伸冤一定要找准时机才是,知道不?”
青锁闻言,目光终于动了动,朝他点点头。随后眉头微微一皱,不安道:“村里还有谁死于非命了?”
“我只是听说,未曾亲眼见过。不过既然是那些管事的说的,应该不是捕风捉影。你先好好在这里待着,等他们将你放出来后,我寻个机会带你一同去见县太爷,实在不行,我拼了这条老命带你出这座山,去临近的省城里告状,可好?”
一听这番话,青锁不由得立即跪倒在地上。
眼泪夺眶而出,她哭着对窗外的张瘸子用力磕了三个响头。见状张瘸子不由笑着啐了声道:“傻孩子,我又不是你家牌位上的祖宗,磕这么多头做什么。”
说完他转身走了。
走出围墙外,走到自个儿一路拖来的那口大车边,朝着车上那一大包被油布团团裹着的东西看了看。
被雨淋久了,油布紧紧裹在那东西上,贴得很紧,勾勒出一副玲珑的曲线,依稀是一个女人身体的模样。
张瘸子看着它重重叹了口气。
之前他对青锁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假的是他根本没听贾府里管事的谈起过所谓死于非命的案子,但死于非命的案子,的确是有的。之前他去贾府给青锁偷药时,亲眼瞧见了。
而那个死于非命的女人的尸体,此时就在这辆车上。
前些天见这女人时,她还是活生生的,坐在屋檐下看他做工,跟着边上其他丫环一起打趣他。谁知今天竟然就死了,而且还死得这么惨,惨到他都不敢对尸体瞧上第二眼。
细想起来,这似乎是半年来的第三个了吧?死在贾府的丫环,前两个抱病身亡,这一个却比得了瘟疫死得还惨……她是被活活咬死的。
可是好端端的,这丫环为什么要去偷喝贾老太爷的药呢?张瘸子很疑惑。
那丫环看起来完全没病没灾的,却不知为什么,偷偷跑进府里放药的地方,结果被府里的看家狗活活咬死……那可是好大的一条看家狗啊!一想到那畜生的体型,张瘸子不由一阵恶寒。虽然当时只是慌乱间的匆匆一瞥,却足以将他吓得灵魂出窍。那狗平日也不知是养在哪里的,被养得这么大,一口咬在人身上,把骨头咬得咔擦作响,简直跟恶鬼似的。
可怜这丫环,当场就被一口咬死了……
不过,若不是她死,今儿活活被那条狗给咬死的,没准就是他张瘸子了呢……想到这里,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张瘸子浑浑噩噩朝那尸体伸过手去,还没碰到,一缕乌油油的头发突然间从油布里滑了出来,垂在车外,顺着发丝往地上滴出一片暗红色血迹。
紧跟着露出半张脸。
和青锁的娘一样,她的半张面孔被某种尖锐的东西撕扯出碗大一道伤疤。
张瘸子吓得一阵惊颤,赶紧弯下腰念了两声佛号,嘴里低声咕哝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妹子,好妹子……既然走了,安心走就好,莫吓人啊……莫吓人啊……”一边说一边抽出车里湿嗒嗒的白布包在那层油布上,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包裹好了,抬头朝贾府方向看了一眼。
然后他轻叹了口气,一把抬起那辆散发着淡淡尸臭的车,朝着墓地方向慢吞吞走去。
雨越下越大,好像天开了道闸口。这样的天叫人心里也是又湿又重的,握着锄头的手也似乎有点抬不起来。挖坑人抹了把脸,朝天吐了口唾沫,继而用力叹了口气。
种庄稼的工具用来给死人刨坟,这本是件十分无奈的事情,可是这年头谁还计较这些呢,连年的雨把地都冲烂了,种地已经没有可能,似乎除了挖坑,庄稼汉已经没什么活计好讨。以往靠地吃饭,现在靠着给死人挖坟,从贾府贾大善人家领些赏,养活一家老小。但这种日子还能持续多久?自从一个多月前瘟疫彻底爆发后,死的人越来越多,原先还葬在坟山烧上点纸钱,现在,能有个坑容身,已算是幸事。
今天给别人家刨坟,明天,会是谁给自己挖墓呢?
这么想着,他低头又用力刨了两下。一旁找食吃的大黄狗突然冲着西山方向吠了起来,龇牙咧嘴,叫得让人心烦意乱。
“去!去去!”挖坑人拿起锄头撵它,可是没用,这畜生好像着了魔似的对着那方向吼叫,满嘴的唾沫沿着白森森的牙一滴滴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