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他都是这样坚定地认为着。那些最伟大的公理、定理与推论,都是精致完美、绝无瑕疵的石料,彼此重叠,相互榫合,最终成为一座最为纯粹,也最为完美的通天巨塔。
“纯粹性上的完美是什么意思呢?”角谷问道。
“纯粹是一种形式上的完美。”邦彦想了想,回答说,“数学上的命题要么是真的,要么就一定是假的,不会有模棱两可的,或者是既对又不对的断言存在。”
“判断命题的对与错,其实是一个比较的过程。”角谷说,“当面对新的命题的时候,我们往往将它与之前我们所掌握的知识系统进行比较。如果新的命题相容于我们之前的知识,那么我们就称之为真,反之则是假。因此,数学命题的真假,仅仅是对于数学体系内而言才有价值。但只要在命题上设置一些语言陷阱,就能很轻易地构建出既不是真,又不是假的奇特命题。”
“要怎么构造?”邦彦有些惊奇地问。
“我说的这个命题是假的。”角谷狡黠地笑了笑,“挂谷君,告诉我,我刚才说的这个命题是真的还是假的?”
说谎者悖论。邦彦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如果假定这个命题是真,那么根据命题本身的叙述,则这个命题是假的;但如果假设这个命题是假的,却又会推论出命题是真的这个结论。自相矛盾的命题,如同一个循环不断、无限扣死的死结,让他竟然找不到可以下手去解的地方。
“可这不是数学命题,是逻辑陷阱!”邦彦脑子里突然一个激灵,脱口而出。
“其实都一样。”角谷微微一笑,“数学上的所有公理和定理,都是不可用于证明自身是否正确的。我们的数学体系,其实都建筑在这些不可自证的公理系统之上,如同悬浮在广阔海洋上的冰山,看上去巍峨庄严,但其实并不稳固。因此,想要从这样的体系中找到这样模棱两可的命题,是完全可能的。
“这就是著名的哥德尔不完备定理:任何蕴含皮亚诺算术公理的系统中,总存在着既无法证明为真,也不能证伪的命题。证明的方法简单却巧妙——只要构造出‘命题的不可自证性是否是不可自证的’这样的问题,那么,便如同说谎者悖论一样,无论假设这个问题是否可证,得到的答案都是相反的。
“这就是如今我们所知的数学。”角谷似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一片云翳遮住了太阳,房间里暗了下来。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男人的神情透着些萧索,“它不仅不是完备的,也不是相容的,甚至是不可判定的。就像在黑暗的荒野中前行,除了手脚可感的有限的坚实,其余都是我们所不可预知的……”
“那这样的话,数学还有什么意义呢……”邦彦喃喃道。
“也并非全然没有,”角谷笑笑,“无论数学本身如何发展,也终究是属于人类的学科——正如我们的眼睛只能看到波长三百八十到七百四十纳米之间的光,耳朵只能听到二十至两万赫兹的声音一样,以人的视角来理解世界的学科,不可能没有局限。
“何况哥德尔的不完备定理已经发表了八十多年。而在之后的时间里,仍然不断有全新的分支学科或者数学工具被发掘出来——比如代数几何和里奇流。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新的学科是不完美的,因为它们的系统都不完备。但这并不能否定它们的意义——就算只是建立在不可自证的公理的无根浮冰上的瞭望塔,每增高一分,便总能看得更加遥远一点。”
这顿早餐吃得有些漫长。等到邦彦收拾好碗筷和一些角谷丢弃的、写满了字的草稿纸,端着托盘走下楼梯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京都的盛夏异常燠热,阳光照得平坦的庭院里亮晃晃的。只有屋后的树林里仍旧一片阴冷,乌黑的树阴如同没有人下水的池塘。离准备午饭的时间还有些早,邦彦将托盘交给厨房里负责洗碗的年轻女工,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并掩上了门。
邦彦展开手里的几页草稿纸。角谷的笔迹纤秀细密,满满当当地占据了几乎全部的篇幅,无数的数学符号充斥其中,看起来像是连篇累牍的证明。他想细细看下去,但很快就皱起了眉头——角谷的手稿似乎又与普通的数学证明过程不一样。虽然看不明白,但邦彦隐隐地感到它完全不像教科书中的证明那样流畅简洁,充满自然的美感。角谷的手稿晦涩而抽象,字里行间仿佛隐隐凝聚着乌云,有形有质,挥之不散。
他看了一会儿,将其中的一页纸翻过来,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纸的背后,用极粗的钢笔涂写着什么。虽然重重叠叠有些看不清楚,但还是能看得出那是两行极短的文字。墨迹几乎深透纸背,显然写得极其用力,仿佛是不屈而深沉的呐喊。邦彦仔细看了许久才辨认出来,白色的纸面上,力透纸背地写着两行字,写着无数行同样的两行字——
Wirmüssen wissen.
Wir warden wissen.
两行简短的文字如同阳光般穿透脑海。他认识它们,在那些他凭着兴趣阅读数学史的夜晚见过它们——那是1930年,六十八岁的大卫·希尔伯特卸任之时,在故乡柯尼斯堡的集会上所做的最后一次演讲:
“……我们不可以相信现今那种人,他们带着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以自命不凡的语调预言文化衰落,自我陶醉于不可知当中。对我们而言没有什么不可知,并且按我的观点,对于自然的科学也根本没有。相反,代替那愚蠢的不可知,我们的口号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