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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不是那些整天待在指挥室和军官住舱里的衣着光鲜的舰队司令或者参谋长,也不是哪艘军舰的舰长 ——话说回来,如果我真是其中之一,那多半也不会有机会坐在这儿讲故事了。事实上,我甚至不在军舰上服役——那时的我只是一名维和部队的分队长,一个不起眼的中尉,一个在邦联的边缘世界来回奔波的“救火队员”。

哦,你知道这个绰号的意思:干我们这行的都是些大忙人,一年到头搭乘着邦联司法舰队的船只,在那些外围成员国之间来回奔波。我们在这颗行星上处理骚乱,到那颗行星上把种族冲突的两帮人分隔开来,然后又到另一个天知道是哪儿的鬼地方清剿可能造成环境灾害的入侵物种。在五年的服役期里,运气好的人可以跑上十多二十个边缘世界;而那些鬼迷心窍、混成军官的蠢货,则有机会把那些荒凉的外围行星和遍地废墟的“旧成员国”——就是那些被赏金使节联系上的、重新加入邦联的世界——全都游览个遍。在这些鸟不拉屎的化外之地,各种各样棘手的麻烦是它们唯一能源源不断供应的“特产”。

……我为什么要干这份活儿?拜托,你以为我喜欢这些该死的差事吗?但为了奥菲莉亚,我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谁是奥菲莉亚?哦,她是我的……呃……朋友。我是个卫兰人,我们那儿的词典早在几个世纪之前就已经把“婚姻”这个词当作冗余信息扔到银心大黑洞里去了。不过,少了一份证件或者一枚戒指并不意味着你就能把一切自古以来的义务都抛到脑后去。当时,奥菲莉亚正在邦联人文科学院攻读早期殖民史的博士学位。伙计,你知道那有多烧钱吗?她并不是出不起这笔费用,但考虑到我们之间特殊的友谊……

好吧,让我们言归正传。三十六年前,也就是我在维和部队服役的第五年,我的分队奉调加入了西奥多·毕尔博少校的维和中队,从乌鲁克尼亚启程,前往新费尔干纳“调解”当地的动乱——说白了,就是在那颗行星最大的一处淡水湖旁驻扎下来,然后在维和条例的限制下眼巴巴地等着被两帮抢水的棉农当成出气筒揍个屁滚尿流,而且还不准还手。不过,在和那些暴躁好斗的乡巴佬打交道之前,我们必须先飞过邦联一半的国境,也就是差不多两千光年的距离,而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在护卫舰“莫洛克号”上罐头盒似的房舱里熬过一个半月的无聊时光!或许是为了纾解我们的无聊,上头安排了一个叫阿兰·林的历史学家和我们一起上船,那个有一对斜眼、长着河狸似门牙的家伙自称历史学家,还是某个兔子不屙屎的农业殖民区的某所野鸡大学的教授,正打算顺路去新费尔干纳做一些“田野调查”。一路上,这家伙最喜欢的事,莫过于待在船上的酒吧间里吹牛,大谈特谈古地球上那些所谓的“征服者”的故事。

好吧,你知道我有多恨那趟该死的调动吗?当我整天蜷缩在三十立方米容积的罐头盒式宿舍里时,唯一的消遣就是听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对着一帮头脑简单、嘴上没毛的愣头青吹嘘几千年前一伙骑着马的原始人横跨整个大陆烧杀抢掠的故事,同时大谈特谈“强者不需要怜悯”“强者生存”之类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白痴调调。

更糟的是,这一切还不算完:在我们启程三个星期之后,邦联防务委员会的某几个家伙突然一时兴起,决定临时搞一次联合护航演习,检验检验部队的“实战水平”。于是,“莫洛克号”接到命令,转往天仓五集结点,与另外几支安全舰队和执法舰队会合——啊,你也猜出来了,这支临时组成的分遣队代号正是“西格玛”。

演习的头几天基本上风平浪静:舰队在恒星周围演练各种战术动作;护航舰派出穿梭机在恒星周围的岩屑层边缘穿进穿出,寻找用来代表逃生舱或者货舱的模拟信标;而我和弟兄们仍旧日复一日地待在那些人肉罐头盒里无所事事,时刻不停地忍受那个所谓历史学家大放厥词的精神污染。

但是,到了第五个标准日的早上,演习舰队突然在我起床之前重新集结,跃入了高维空间。我去找西奥多·毕尔博询问情况,但这个尖下巴的刻薄鬼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个劲儿告诉我们这些变动都在“计划之中”——哈!计划之中?!那混蛋这辈子说过的真话要是加起来超过一百句,我就能当着你的面把桌子给吃下去。

直到几个钟头之后,舰长似乎才想起船上还有我们这几号人。“舰上所有平民乘客与安全部队官兵们,”那个老家伙在广播里连咳带喘地说道,声音活像一头被蜜蜂蜇了舌头的狗熊,“我们接到了一个临时通知:西格玛分遣队在天仓五系统的演习任务已经暂停,我们将转向前往太阳系。”

噢,你肯定已经猜出我是谁了,对吧?没错,我就是那个人,但邦联在公开资料里添入了大量的修饰,隐瞒了更多的事实。他们承认的那些事情中,有一半其实我压根儿就没做过,而我做过的事顶多只有十分之一被公布出来——而且是在经过重重篡改之后。

我想你现在肯定相当惊讶,但和我们那时候的惊讶相比,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想想看吧,太阳系!那可是人类文明的故乡旧地球的所在地,第一邦联曾经的政治中心,其他殖民世界几乎无法想象的知识与财富的所在地。众所周知,早在大崩溃之前的几个世纪,那里的人们就在孤立主义运动的影响下退出邦联,并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而当大崩溃的浪潮席卷整个邦联之后,那些熬过了内战、文明衰退与社会瓦解的人甚至连它的具体坐标都遗忘了,而西格玛分遣队怎么会知道那地方的位置?!有一半的人相信,这个所谓的“太阳系”应该只是另一个导航集结点的名字;而另一半的人干脆认为,这不过是个拙劣的玩笑。

但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的是,这根本不是个玩笑。

——这他妈居然是真的!

当舰队跳回实空间时,我们发现自己的身后是一片广袤而阴冷的空间。数以万亿计的冰晶与碎石块在那儿构成了一片球壳状的星云,一些由同样物质组成的小行星和矮行星在其中像一群瘸腿的醉鬼般四处乱窜。而在舰队的前方,我们看到了一颗幽蓝的冰巨星,它和另一颗带有显眼光环的天蓝色冰巨星,以及那片星云中大大小小的天体都在沿着相似的轨道运行着。

但奇怪的是,我们并没有发现理应位于太阳系内侧的那些类地行星,也没有看见那两颗更大的气态行星;更诡异的是,在应该是整个系统质心的地方,我们也没有找到恒星存在的迹象。

是的,那儿没有恒星——无论是刚刚开始在自身引力作用下收缩、只有几百开尔文热度的原恒星,抑或是正在缓缓耗尽自己残余能量的中子星与白矮星,都没有出现在这个天体系统的中央,而这很不正常。众所周知,宇宙中确实存在着由于各种原因而生成的流浪行星,但它们通常会像恒星一样沿着银河的旋臂运动,直到被其他恒星或恒星系统捕获、吞噬或撕碎。在这个天体系统中,我们的重力传感器确实也发现了类似于恒星的巨大质量,但那玩意儿在从无线电到可见光在内的所有波段内都没有发出半点儿辐射,甚至就连周遭的星光也在触到它的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它显然也不是黑洞:我们没看到吸积盘,也没发现任何靠近那片绝对黑域的物资遭到吞噬,而且按照舰队科学官的估计,无论那坨黑咕隆咚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它的质量都实在是小了点儿,甚至不足以达到奥本海默-沃尔科夫极限的理论最小值。

在抵达太阳系后的整整两个标准日里,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发现成了舰队中每一个人讨论的话题。我们很快就得知,西格玛分遣队之所以突然改变航向,是因为他们部署在天仓五导航点附近的监听器收到了一个求援信号——这个信号来自一艘赏金使节的勘探飞船,隶属于一支名不见经传的小探险队。你知道赏金使节是干什么的,对吧?就是那些为了拿到邦联外交部的赏金而到处搜索大崩溃前的殖民世界,并用各种手段“劝说”那儿的居民重新加入邦联的家伙。在通常情况下,这种信号会被舰队的人工智能副官归类为低优先级,然后和一份由邦联社会保障部埋单的营救合同一道打包发给离这儿最近的深空救援公司。但这一回,在对求援信号进行了全面分析之后,它却破天荒地直接联系了西格玛分遣队司令部——当然,这么做在理论上是正确的:在第一邦联尚未瓦解、往昔的文明尚未遭受大崩溃的浩劫时,人类的母星就已经以远超殖民世界的科技水平闻名于世。从理论上讲,只有邦联安全舰队才有可能以正确的方式接收那儿的遗留技术,或者从它的敌意之下逃脱。单从理论层面而言,这种思路并没有错,错的仅仅是我们对双方实力对比的判断而已。

不幸的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实在是错得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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