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听到女孩的声音,但又怀疑听错了,因为这两个字太轻,像羽毛落在水面泛起的波纹。风有点儿大,我转过身,看到女孩已经低着头转到一条小路上。小路不远处是一栋房子,我记得父亲路过这家时,打招呼喊的是“老唐,老唐”——村里出名的酒鬼和赌鬼。
她转弯进了屋。
那个晚上,我始终没有看清她的脸。
我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在木箱子里翻找着,但里面只有书和光碟,没有那张照片。
我跑下楼,把母亲叫醒。她正在熟睡,醒来后过了好久都回不过神来,她怔怔地看着我。
妈,我的照片呢?
照片……什么照片?
就是小学毕业时候拍的合照,我记得跟课本放在一起的。你把它放哪儿了?
灯光有点儿刺眼,母亲的眼睛眯着。过了好久她才说,我不记得了,十多年了吧。你找它干吗?
我也从冲动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在深夜打扰母亲,便摇摇头,回到了房间。窗外依然是铁一样坚硬的黑暗,风在铁中间切割着,声音凄厉。我准备合上箱子时,心里一动,把破旧的语文书拿出来,卷了卷,有异物感,一翻开,里面果然夹着一张照片。
因为一直藏在书中,这张照片躲过了岁月的洇染,没怎么泛黄,只有质地显得有些脆,摸上去有一种粗粝感。
我在照片上仔细寻找。第一排坐着三位教师,居中的是一个脸色阴沉的年老女人,她那比面色更阴沉的目光,透过照片,穿越十数年光阴,落在我身上。
我掠过她,在角落里找到了自己。而我的身边,是一个清秀的小女孩。我终于看清了她,五官精致、秀气。她扎着辫子,嘴角有一丝扬起,不知道是在微笑还是因照片失真而引起的。她身后是一片杨树林,叶子被风托起。她的发梢轻扬。
唐露……在被回忆的潮水汹涌吞没前,我念出了她的名字。
那个炎热的盛夏,我停止游荡,每天吃过早饭,就跟其他孩子一起,守在杨方伟家里。他也够意思,碟放完了就让他爸去镇上带新的回来。
杨方伟的家境很优渥,是村里第一个铺上瓷砖地板的。我们坐在地砖上,凉丝丝的,在夏天特别舒服。
经常有来他家买酒的人,看到我们一大群人老老实实坐在杨方伟家里看电视,都会啧啧称奇。有一次,一个又瘦又黑的男人过来买酒,看到我们,冲角落里说道:“露露,去,给我打一斤酒。”
一个女孩站起来,低着头,接过了他手里的酒瓶,走向杨家院子的酒窖。
我正好尿急,也出去上厕所,看到唐露走到杨瘸子身前,怯生生地说:“杨叔叔,我给我爸打一斤酒。”
杨瘸子叼着烟,斜睨她一眼,说:“你爸爸给你钱没有?”
唐露摇摇头。
“嘿嘿,这老唐,赊了我那么多酒,自己不好意思,让个小丫头来打酒——回去告诉你爸爸,不给酒钱,我这小本生意也做不下去。”
但是唐露没有走,而是低下头,声音带着些抽泣,“买不到酒,我爸爸会打我的。”
“这狠心老唐,迟早他妈遭报应!”杨瘸子把烟扔下,踩灭了,“跟你爸说,最后一次了啊!”
我怕错过电视,匆匆上完厕所就回到房间。孩子们都在看电视,老唐也坐在一旁,呲着满口黑牙说:“这动画片有什么意思?听人说,杨瘸子藏了几部外国电影,自己一个人偷着看。哎,杨方伟,你知道你爸爸把碟子藏在哪儿吗?找出来放,我老唐带你们早点儿见到真正的女人,比这个动画有意思多了!”
杨方伟皱着眉头,没有理他。其他人也露出嫌恶的表情,但老唐浑不在意,继续满口胡言。
幸好唐露很快提着酒进来了。她把酒递给老唐,老唐乐呵呵接过,转身就走了。唐露坐回之前的角落,但周围的人都挪了挪屁股,离她远了一些。
她低着头,好长时间都没有抬起来。我看到一滴眼泪落下来,很快洇入她的棉布裙角。十多分钟后,电视里放到大雄被胖虎和小夫欺负,夸张地哇哇乱叫时,她才忍不住抬起头。她的脸颊尚有隐约的泪痕,却被大雄倒霉的画面逗得笑起来。
这个表情又美丽又哀婉,让我印象很深,此后每次看到雨中的花,我都会想起她边流泪边笑的脸。
“《哆啦A梦》有多少集啊?”流鼻涕的王小磊没注意到我们,一边看一边问,“这么好看的动画片,可别给看完了。”
杨方伟一摆手,说:“放心吧,我去租碟子的时候,看到好厚一摞呢。老板跟我说,这个动画片有几百集、几千集呢,而且还一直在画,永远不会结束的。”
杨方伟跟我同年级,但比我们都要高大一些,说起话来,有一种在村庄里少见的意气飞扬。他让我们在他家看动画片,俨然已经是孩子头了。大家纷纷点头。
我也被他的话吸引了——“永远不会结束的”。这世上,鲜花常凋,红颜易朽,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时间会将所有我们心爱的人和事终结。但哆啦A梦不会,杨方伟说,它永远不会结束,它会一直陪在大雄身边。那一瞬间,我有点儿热泪盈眶。
“那我们也能一直看到老了?”我情不自禁地问。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也冒了出来:“我要一直看下去。”
话音刚落,我和说话的人互看了一眼。她有些怯生生的,白皙的脸上染着微红。她的五官太精致,我不敢直视,于是低下了头。
“你脸怎么这么红?”杨方伟纳闷地看着我,然后对女生说,“露露,你放心,你在我家里能一直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