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偎在床头,把电脑放在被子上,看着大雄和机器猫在久远的画面里蹦来蹦去。而静香,这个漂亮的女孩也加入了他们的冒险。VCD容量小,一张碟只有五集,三十多分钟。看完后,光驱停止转动,画面满是蓝色,我一直浑浑噩噩的脑袋却在清冷的空气里清晰起来。
哆啦A梦,哆啦A梦,哆啦A梦。
这四个音节,如同咒语,一经念起,满脑子都涌出了回忆。
在能够看到《哆啦A梦》之前,我的童年乏味而无趣。
在很多人的回忆里,尤其是关于乡村的回忆,童年都是充满了乐趣的——他们无忧无虑,晃晃荡荡地穿过盛夏沸腾的阳光,在湖边钓虾,门前打弹珠,在河里游泳……他们一边回忆,一边微笑。但在我小时候,没有一个孩子是真正享受这种生活的,童年缓慢得如一只在烈日暴晒下的蜗牛,永远到不了夏天的尽头。他们都希望快快长大,逃离黏稠的童年,恰似如今他们希望逃离空乏的现状。
尤其是我。
我从小就不合群。上树下河,偷瓜钓虾,这些我都不喜欢。别的男孩子在稻场上拿着竹竿喊打喊杀、互相追逐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游荡在田野间,有时穿过金黄的油菜花,有时拂过一朵朵雪白的棉花,有时涉过被风吹得麦涛滚滚的麦田。
我经常走着走着就遇到了在田里干活的父母,他们对我这种漫无目的、鬼气森森的游荡感到忧虑,呵斥我回家去找邻居小孩玩儿。我答应了,却走得更远。
这种游荡一直持续到村子西边的杨方伟家买了VCD放映机为止。杨方伟的爸爸杨瘸子是开酒厂的,在白酒里兑了水卖给村里人,挣了钱,就给儿子买了这个。而那时,村里有电视机的都是少数,即使有,也是右上方有两个旋钮的那种老式电视机,加上信号不好,只能收到几个地方台。但在杨方伟家里,VCD配上大彩电,加上偶尔从镇上租的电影碟,一下子成了村里最时髦的家电。
每天傍晚,附近的老老少少都来到杨方伟家的院子里,大声喊着要看电影。杨瘸子开始没理,但人们的精力是充足的,一直喊到半夜,他想跟媳妇儿亲热都不成。没办法,他只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彩电和VCD搬出来,接好线,放一部电影。
院子里挤满了人,自带椅子、板凳,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屏幕。人一挤就热,蚊子又多,但人们硬是一直忍到电影播完才散开。
杨瘸子每个星期天去镇上送酒,也就顺便换下一批VCD碟,因此每个星期天,大家都知道有新电影看,人来得最多。但有一次,他把杨方伟带过去了,杨方伟在租碟店子里转了半天,看到店里有新货,选了十张封面上印有圆头圆脑机器猫的VCD。
那个星期天,人们都来了,但是画面蹦出的不再是熟悉的少林寺众僧,而是色彩鲜艳的动画。他们都抱怨起来,说:“老杨,你怎么租的这个碟?动画片不好看,换换换!”
杨瘸子说:“你叫我换就换?租碟子一张三角钱,你给我?”
众人起哄:“杨老板莫小气,三毛钱抵不上你一斤酒里掺的水,换嘛!”
“没得,碟子是伟伟租的,他就爱看这个。”
大家只能看动画片,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夸张童稚的画面并不能吸引他们。没多久,大人们就陆陆续续起身走了。
留下来的,全都是孩子,看得津津有味。
我也坐在中间,被电视里这只神奇的机器猫吸引了。它从未来跋涉而至,陪伴在大雄身边,兜里能掏出无穷无尽的宝贝,带着大雄上天入地、穿越时空,最重要的是,它还能陪着大雄去接近美丽的静香。我看得如痴如醉,腿上被蚊子咬出了好几个大包都浑然不觉。
放了两张碟之后,杨方伟站起来,对我们说:“都放了十集了还舍不得走?回家吧,明天再来。”
我问:“还是这个时候?”
“明天可以早一点儿,要是太晚了,你们回去也不方便,”他转过头,朝我左边说,“露露,你家有点儿远,回去要小心点。”
我这才发现,一直在我左边看电视的,是一个女孩子。电视机已经关了,我看不清她的脸,但看得到她的头发扎成细细的马尾,在黑暗中一晃一晃。
我们往回走,各自散开。夏季的田野并不全然黑暗,有星光在头顶,有萤火在身畔。我走过大路,要途经一片空旷的大稻场。我四处游荡那会儿,已经走遍了全村,所以很熟悉这条路。但走着走着,感觉身后有人跟着——是那个小女孩。一只萤火虫很近地划过她身侧,我看到她的右边脸颊有一瞬间被照亮,即使是这样的晚上,依然可以看出她很白皙,还有着黑亮的眼睛。但我再想细看时,那只萤火虫已经飞远了。
她也停下了。
我顿时明白了——稻场的周围,是一大片坟茔,村里故去的人都埋在里面。此时冷清的夜风吹过,在坟间穿梭,隐隐听得到一缕缕呼啸。坟茔的另一侧,是一条流淌的河,水声啪嗒啪嗒,像是有人在河面上走动。
这个女孩独自穿行,会感到害怕,所以才离我近一点,保持五六米的距离。
于是我放慢了速度。那是小学五年级结束的盛夏,我们都很矮小,步子跨得短,走过这片深夜的稻场要花十分钟。我记起了刚才的动画片片头曲,便轻轻哼唱起来:“每天过得都一样,偶尔会突发奇想……”星空亮起来,风大起来,我们小小的身体在风里穿行。我心里没有一点儿害怕,连路过那个突兀地立在坟茔与稻场中间的房子时,也步履轻快。
走出稻场,踏上村口大路,半里外家家户户灯火连缀。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