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她带到河边。这条河是村子的命脉,听说是长江的二级支流,灌溉用水都从河里面抽取。它也流经稻场,绕着坟茔而过。关于靠近坟茔的这个河流段,有许多恐怖的传说,隔壁王三傻曾经赌咒说夜里他路过这里时,听到地下传来嗡嗡嗡的声响。“不知道是河水在流啊流,还是棺材里有人翻身……”这个傻子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用阴森森的语气说。
这种鬼故事,村里还流传着很多——一头水牛在吃草,吃着吃着头就不见了,血喷了十来米:解放前,有人掉进河里,十多年后才回来,却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样貌……大人们就是拿这种故事来警告我们不要乱跑,但我向来不信,唐露也不信,却还是有些害怕。
我们小心沿着河边走。左侧是一座座土坟,唐露颤巍巍地跟着我,同时小声地对墓碑说着“对不起”。
走没多久,我们来到一处河畔前。这里非常隐秘,藏在两座荒坟后,鲜少人至。河畔长着一棵歪脖子树,都快平行于水面了。我扶着树干站稳,指着水面,对唐露说:“你看这水有什么奇怪吗?”
唐露战战兢兢,看了半天,摇摇头。
“看好了。”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扔在河面上。枯枝顺水缓缓向下流,但快到我的面前这一块儿水面时,水里像是有什么拉住它,迅速下沉,连“咚”的一声都没发出。
“咦?”唐露满脸疑惑,又捡起树枝,但接下来几次都如出一辙——树枝在水面漂得好好的,流到某一处水面时,便会立刻下沉。
我说:“别说树枝,就算用泡沫盒、书包、皮球,流到这里都会沉下去。我都试过的!怎么样?我说这是村子里最大的秘密吧!”
“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前阵子我做了艘小木船,放在河上,它顺着水漂,我就在岸边跟着它,看它最后是不是能飘到海里去。但是我走到这里时,它就突然沉下去了,所以我就发现了这里。”
“你告诉过别人吗?”唐露昂着头问我,斜阳下她的脸被染上了橘红色泽。
我摇摇头,“我本来跟我爸爸说过,非要拉他来看看,但他给了我一巴掌。我现在只告诉了你,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啊!”
“我不会的!”唐露郑重地抬起手起誓,然后又问,“不过你知道为什么水面上的东西到这里就下沉吗?”
这个我倒是没想过,我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唐露却转了转眼珠,看了看水面,又看了看我,说:“我猜这就是哆啦A梦的口袋,可以装进无穷无尽的东西。说不定水面下,就有一只机器猫呢!”
她转眼珠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我一时有些兴起,压低声音说:“也可能水下都是死人哦,就像王三傻说的一样,谁在水面上,就把谁拉下去!”
唐露像受惊的兔子,眼圈顿时红了,紧紧攥住我的袖子。我有些后悔,便由她拉着袖子,慢慢走上河边,穿过坟茔,回到稻场。夕阳垂在天边,金色斜晖铺满整个村庄,尤其是河面上,一片片金鳞泛动着。
我们正要走出稻场,突然吱呀一声,那间突兀地立在坟茔与稻场中间的房子的门打开了,一个面目阴沉的老女人走出来,看着我们。她脸上生满了皱纹和褐斑,看上去五十多岁,但那目光却像是在寒冰中被冻住了几千年一样,只一眼便让我遍体生寒。
我赶紧拉着唐露向家跑,但背上依然一阵发毛。
后来,我无数次在噩梦中看到这种眼神。
办完年货已经十一点半了。风大得有点儿邪门,我把包裹放在脚边,缩起来,瞪着苍灰色的天。
赵叔慢吞吞地从药店里出来,把几盒药扔到车上,嘴里骂骂咧咧。我低头扫了一眼,都是些风湿药或肠溶片,就问,赵叔,给你家老人用的?
呸!不是我家里!是那个姓陈的老不死,一大把年纪了不安生入土,每次都是央我给她买药。赵叔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嘴里和鼻孔里都冒出烟来。
姓陈的?我心里一动。
赵叔又喷一口烟,说,就是陈老师啊,我记得小学时她还教过你吧……
我沉默了。那双噩梦中的眼睛再次浮现,我往后缩了缩。
十二点,人来齐了,三轮车吭哧吭哧地往回走。到了村口,路稍微跟之前有些不同,绕到了稻场边。我看到满地都是枯黄的细草,冬风凛冽,草在风中簌簌发抖。一座一座的坟头像丘陵般蔓延,有些修葺得如碑石般整齐,大多数无人打理,草木乱生,一派萧索。
而坟山与稻场的中间,那间屋子依然突兀地立着。它比我记忆中更破旧,原本由红砖垒砌的墙已经变成了土黄色,屋顶瓦片遗落,有些地方是用稻草盖住的。难以想象住在这样的屋子里,该如何度过这个寒冬。
赵叔把车开到路边,并不下车,喊了声“药来了”,然后抓起那几盒药扔在了屋门口,就准备开车离开。
我疑惑道,这就走了?
不然还怎么?赵叔头都没回,踩着生锈的离合。这屋子里晦气得很,难道我还要进去?你都不知道,她一个人住在这坟边,也不知在干什么。上次县里有个开烟厂的老板来买这块地,想给家里修祖坟,开价十多万啊,多少人眼红!结果这姓陈的,怎么都不卖,人家过来劝,连门都不让人进——嘿,你跳下去干吗?!
我在地上站稳,冲赵叔喊,帮我把年货带到家。然后转身,走到破屋子前,风吹得屋顶的稻草上下翻动,除此之外,我没听到一点儿人声,似乎屋里比外面还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