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自从杰里科的城墙第一次在奶与蜜之地竖立起来后,在人类的城市里就一直存在着这么一种地方:那儿通常是全城最破、最脏、位置最差的角落,住在那里的也都是些游离在社会边缘的既不被同情也少有人关心的人。城市中的社会服务系统几乎从来都不会覆盖这种地方,司法机构要么对这里深恶痛绝,要么将其视为畏途。在金钱还流通于世间的资本主义时代,这种地方通常被称为贫民窟;而现在,你仍然可以在覆盖着半座大陆的超级都会中找到它——下城区,废品回收的乐园,鬼魂与变异生物游荡的场所,大都会那早已被遗忘的根基。
在七十九个标准日之前的那个下午,我穿着一套用攒了半年的消费点定制的环境防护套装,乘着一架单人VOLT飞行器降落在了离这座无人车站不到五公里远的下城区地表。当时,上城区还没人知道“新巴黎”这个名字,三色旗对我们而言,也仅仅只是历史博物馆里保存着的来自国家时代的文物。根据我的个人档案库的记载,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名字,翻译成现代标准语,就是“水闸的北方”。据说,这个名字可以追溯到一千三百年前蒙古人统治的时代,但我对如此久远的历史并无兴趣。
我打算找的是不那么久远的东西。
当单人飞行器接近地表时,我没有看到任何水闸,或者其他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东西。当然,这并不奇怪,不仅那座水闸,就连它曾经横跨其上的那条河流也早已不复存在了。三号地表径流——它曾被称为“长江”——现在不过是一条大半覆盖在城市地下的肮脏阴沟,而附属于它的庞大水系,则沦为了一座座天然垃圾场。
在我的防护靴踏上潮湿黏稠的地面时,传入我耳中的只有一阵令人恶心的吱嘎声,数个世纪残留的污物早已铺满了古老城区的地面,同时也夺走了这片不断衰败的土地残存的生机。
我花了一千秒时间用机载仪器一平方米接一平方米地扫描周围,分析每一个波段的反射信号,计算机最后得出结论:这附近没有危险。
接着,我启动了货仓里的四台多功能作业机器人,激活了预先储存在它们处理器内的挖掘指令。
在变形成超轻型挖掘机的作业机器人奋力工作的同时,我端着一支迷你版的热熔切割器在一旁警戒。严格来说,这玩意儿其实不是武器,而只是一件自动化拾荒队用来拆卸下城区废墟中金属构件的勉强可以作为武器使用的工具。但即便是握着这件“准武器”,我仍然能感觉到啮咬着我内心的恐惧——我这辈子从没拿过任何可以置人于死地的东西。毕竟,在上城区的居民之中,“武器”这个词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成了褪色的历史,若不是每个人都被强制学习历史课程,很可能我们早已不知它为何物。
在过去的数万年中,人类一直在挖空心思地互相消灭。而人们也确实通过不断升级自己的武器装备,成功地干掉了好几百亿同胞——最早是用棍棒和石头,然后是刀枪剑戟,再然后是火药武器、核生化武器、激光和等离子武器。不过到了22世纪的中叶,这一进程却戛然而止。从我祖父那一辈起,人类之间的暴力活动就已经下跌到了无限趋近于零,而这一切,都必须归功于这个世界的新一代掌权者们。
我们称它们为“托特”。
在那段历史上最关键的日子里,生产力的持续发展,终于让人类社会跨过了量变导致质变的最后一道门槛。20世纪的人们,曾经担心人类的造物会反过来成为它们创造者的暴君乃至刽子手,然而事实却与他们的猜测大相径庭——没错,当掌控四海、统御寰宇的权柄落入人工智能手中时,它们确实已经拥有了远超人脑的计算力和近乎无穷的数据资源,但这种能力永远也不会被用来对付它们的创造者。依靠一系列特殊的、基于硬件-湿件一体化技术与对人类潜意识的系统化运用的复杂算法,“托特”诞生了。与其他强人工智能“前辈”不同,这种新式人工智能不需要情感组件或者用于模拟“个性”的子系统来创造“自我”,它们的存在基于网络系统中数以亿计、时刻在线的自然人,其人格核心直接基于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社会。
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我们这个暴力嗜血、在骨子里带着非理性基因的种族,终于实现了货真价实的“公意”和“人民的统治”——通过近乎完美的算法,托特们(假如你把那些负责单个专门领域的托特都视为独立的“个体”的话)能够在确保决策结果对人类有利的前提下尽最大可能让决策符合绝大多数人的意志,而它们的本质则决定了它们永不可能与人类作对——毕竟,谁会去对抗自己意志的化身呢?
随着托特们在每一个领域表现出相对于传统人类组织的压倒性优势,既有的一切社会结构都开始像风中的灰烬般迅速消散。随着低效的私有制和市场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人们头一次不再需要为了争夺私有财产而战。古老的阶级国家先是沦为失去了绝大多数权力的象征性空壳,随后则彻底人走茶凉——国境线很快变成了废纸上的几条虚线,常备军解散了,民兵消失了,安保力量被降低到最低,军事工业统统被关停改造。
托特们事无巨细地接管了整个人类社会的每一个方面,为每一个人都安排了一份有价值的脑力工作,偶尔还会是特殊的创造性体力工作,但却从来不强迫人们接受。不过,即便可以有其他选择,绝大多数人仍然不会反对这种安排,因为他们得到的工作通常都与他们的能力与兴趣高度相符。
但我却是个罕见的例外。
作业机器人的工作效率与预先计算的几乎一模一样,仅仅几个小时的工夫,饱含重金属与不可降解废料的板结泥层就被挖掘爪掏出了一个大坑,露出了一座古老的混凝土建筑物的房顶。接着,一台作业机器人迅速伸出一支金刚石钻头,在这层混凝土板上钻开了一个比人类拳头略大一点儿的洞,恰好足够让另一台体积更小的扑翼式仿生机器人飞进去。
十分钟后,这只机械昆虫带着它的战利品从洞里钻了出来——那是一个小而坚固的透明匣子,里面装着几张不比婴儿手掌更宽,比指甲盖还要薄的黑色卡片。在两个世纪前,在托特们为世界带来永远和平的前夜,这种东西曾经是当时的人们所能制造的最高效也最稳定的信息储存媒介。
我摊开一只手,让仿生机器人把匣子放进我的掌心,但还没等我来得及仔细研究这只透明匣子,一个声音就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高德隆先生?”那个显然发自某个女性喉咙中的声音喊道,“是你吗?!”
“你是谁?”我下意识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只见在一条夹在两排倾圮的高层住宅楼之间的荒废街道上,一个女人正在朝我挥手。这女人个子很高,戴着一副护目镜和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头巾,全身包在衣领满是补丁的迷彩色长袍之中,外面还穿了件不知从哪座老博物馆里找来的防弹衣。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那女人答道,“想活命的话,就跟我来,动作要快,我们就要没时间了!”
“我凭什么跟你走?”我反问道,同时威胁性地亮出了手中的热熔切割器。这女人的话听上去完全没有道理,但语气倒是颇为真诚,“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没时间说这个了,它们就要——哦,不,它们已经来了!”女人焦急的声音尚未散去,一道如同袖珍太阳般的灼眼强光就已经掠过了我的头顶,险些吓得我失手扣下那支热熔切割器的扳机——要是我真这么干了,最起码也会烤熟自个儿的一条腿。
“快跑!该死的,快跑啊!”她一边拼命朝我挥舞着胳膊,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
这一次,我明智地听从了她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