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技术上讲,我们的这趟旅程始于下城区与中城区交界处的阴影之中,始于那座空无一人,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枯燥编号的自动化火车站。
在很久以前,这里曾经是一处客运轻轨的枢纽,但这一区域已经有将近一个世纪无人涉足了。古老的阶梯早已积满尘土,空荡荡的走廊内唯有清冷的风来回游荡,如同一群孤寂无聊的鬼魂。
“填料口控制子系统程序自检已经结束,队长,系统没有报警。”当我拖着那一身土法上马造出来的密封服钻出通气管,气喘吁吁地爬到填料口漏斗状的入口之时,瓦伦蒂诺向我这样报告,这小子就是喜欢一本正经地说这种废话,“我们随时可以进行下一步行动,请指示。”
“按照原计划进行。”我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准备行动,我第一个上。”
当然,这也是一句废话:全队四个破网者,只有我一个人带着金属切割锯,所以我自然得第一个上。在确认这间地下斗室内的几盏红色警示灯全都没有亮起的迹象之后,我摁下了切割锯的开关,让镶嵌着高密度人造钻石的锋刃以每秒七十五转的速度悄然旋转起来。仅仅几秒钟后,锈迹斑斑的填料口侧壁就像硬纸板一样被轻而易举地切开了,一个直径刚好足以让人通过的圆形入口出现在了我眼前。
“开始第二步。”我轻轻地把这片切下的金属放到一旁,然后关闭了切割锯的电源,低头钻进了眼前的黑色之中。
小队里的另外两人也跟了进来,除了瓦伦蒂诺。
“倒数三十秒。”我说道。
瓦伦蒂诺的手指急速敲击键盘的声音从填料口的大洞外传来,就像一阵盛夏的骤雨般越来越快,然后又戛然而止。接着,当我的夜光腕表上的倒计时数字从“00:00:30”变成“00:00:14”时,这小子心急火燎地跳了下来——比早些时候演练的还早了四秒钟。
“做好冲击准备!”我提醒。
就其设计而言,GS-70号自动填料口(当然,还有它分布在全球各地的上百万台同类型设备)其实就是人类已经使用了超过三十个世纪的漏斗的衍生产物。这东西大体上由一个圆锥状的进料口和一截二十米长的中空管子组成,可以将大量被碾碎成粉末状的货物准确而迅速地装填进正在下方的无人车站内减速行驶的磁悬浮列车拖拽的货厢里。不过,与普通漏斗不同的是,这玩意儿的中空管顶端额外安装了一个气密室,在从地表城市废墟回收的货物被投入进料口后,气密室会被封闭起来并抽出空气,以免有气体渗漏进磁悬浮货车运行的真空管道里,对那些宝贝列车造成影响。
如果说真空管道列车是托特们控制下的这个世界的血管,那么这些自动化火车站就是与这些血管连接的源源不断地提供输送血液的动力的心脏。但我们今天的目标,并不是这颗心脏本身——损失一座火车站,对控制着全世界资源、掌握着全人类命脉的托特们而言,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皮外伤。不过,我们今天将会直击这些信息利维坦的命门:通过它们所控制的全球信息网络揭穿它们撒下的弥天大谎!
通过一个小小的黑客程序,我们入侵了填料口的控制系统,然后对一个感应器传出的数据做了点儿必要的调整,让它在气密室空无一物的状况下判定这里已经装满了东西。接着,在以刚才那种略微有些粗暴的手段进来之后,我们又运行了第二个黑客程序,让气压探测仪在气密室开始抽走空气时不至于发现我们打出来的那个大洞,以免触发故障警报。
哦,当然,这两个程序都完美地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在我腕表上的数字变成“00:00:00”的瞬间,我们脚下的闸门适时地开启了。在空气压力的推动下,我们四个人就像四发气枪子弹一样被重重地推了出去,沿着那根二十米长的“枪管”朝下疾速射出。
然后是坠落。
接着是惊叫……
……最终则是撞击。
在一阵破锣般的耳鸣声的折磨下,我像一只从地下爬出来的蝉一样从货车厢内的废料堆里钻了出来。被打碎后压缩成毫米级颗粒的废金属颗粒从我的密封服边缘悄无声息地落下,活像是发生了一场微型泥石流。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我检查了密封服的读数——要是这些读数不在正常范围之内,我会在接下来的几十秒到几十分钟内丧命,丧命的时间取决于它们偏离正常范围的程度,并且我对此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但值得庆幸的是,所有的数字都是绿色的。
小队里的另外三人就落在我身边,而且看上去也都没有大碍。在我们头顶,一座座送料口正在程序控制下缓缓缩回真空通道上方的天花板,活像是一群忙着钻回泥地里的蠕虫。透过半透明的管道,我可以看到更多模糊的影子,那些是构成中上层城区的超级大楼与复合式高塔,西太平洋沿岸大区的大多数公民,终生都住在这些高耸入云的巨型囚笼里。清冷暗淡的阳光从充满有毒废气的肮脏云层中吃力地穿过,在布满了自动化工业系统的中城区与阴暗的下城区勉强投下些许光亮。如果我手头的历史资料没撒谎的话,这点儿阳光的亮度还不如十个世纪前满月的清辉。
在磁悬浮货车重新开始加速前的几秒钟里,我一直注视着这些影子,咀嚼着回忆的滋味。在过去的许多年间,我也曾经自愿将自己囚禁在那些牢笼之中,像另外一百亿人一样,愚蠢而盲目地整天只顾着打理自己的小小世界。我曾经也是那无数笼中之鸟的一员,被一群寄居在计算机处理器和全球网络系统里的幽灵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以为自己拥有自由。
直到我遇到了狄奥根娜。
直到她向我展示了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