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这里查些资料——想要了解一些关于过去的真相,就非得自己动手不可。我告诉他我正在查一些关于防止癌细胞扩散的知识。他吃惊地看着我,我告诉他,这是买家职称评定和涨工资之类的需求。我解释说自己的工作是论文中介。
“至少一半的大学教授都是论文中介,只是他们不这么认为罢了。”老A说,随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剑桥隋唐史》,相当上心地翻了起来。见他这样,我便告诉他我先去楼上的医学类书籍区查资料。
他点点头,目光随即回到书目上。
验证一篇论文中的核心概念没有花费我多少时间,等我再次回到历史类书籍区时,只有几个老者沉浸在由书籍组成的历史长河中。我又返回三楼,也没有看到老A,但我心里隐隐有种感觉,我和老A还会再见。
这是一座人口超过千万的城市,反复遇见一个人总会显得有些怪异。但在最终的目的显现之前,我从来没有多想过。我们后来又碰见过三四次,在公园、宜家以及其他一些地方。
每一次都是零零碎碎的交流,我总是忍不住问他,退伍军人是否等到了那个外地人,他却岔开话题。从这些交流中,我了解到他是一个网店店主,卖电子产品(主要是山寨手机);住在离大学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北方人,但很适应南方的饮食。
说不上为什么,虽然他总是让人感到友善和易于接近,但却和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或许是我们每次相遇的时机不对。我想,如果有缘分,我们总会彼此了解,并且在这个人人无暇他顾的城市中成为真正的朋友。
然而,当我们再次遇见时,我即刻意识到我们成为朋友的可能几乎为零。
那天和冯依依一块儿吃过晚饭后,我打算去附近的公园跑上五公里。这中间要穿过一段高架桥。我穿过上行线的一边,走到桥下时,一个靠在桥墩下的人突然说:“嘿,这么巧!”
桥墩边的老A脸色煞白、眼神空洞,依旧勉强挤出标志性的微笑。桥墩下布满了尘埃,但以他站立的地方为圆心,周围半米之内却没有一丝灰尘。
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内心抱着一丝侥幸,但回想起我们每一次偶然的相遇,很难不认为是出自他的设计。
“这个问题其实你也能回答。之前的事情很抱歉。我现在还没恢复过来,前后才不过半个小时。”
“什么意思?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随即意识到他或许根本不是什么网店店主,可能供职于某个国家科研机构,正在寻找他研究领域内的小白鼠。我环顾四周,车流在桥的两侧无尽流动,高架桥下看不到其他人。
“你不用紧张,我和你没什么区别。当在地铁里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已经能够感觉到我们之间的那种作用力。谁会对一个陌生人有强烈的亲近感呢?那时候,我就猜到你拥有和我一样的能力。”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这时,老A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抬起一只脚,把周围的灰尘扫到那个干净的半圆中,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上扬的嘴角已没有刚刚那么僵硬,“好吧!谁又能去强求自由意志呢?我把这张纸片放在这里,上面有一串数字,是个随时能打通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想合作,打给我。你知道这种能力,只有两个人合作才算得上完整。兄弟,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什么也没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桥墩后面。我在那里站了十分钟,然后走过去捡起那张裁剪整齐的蓝色纸片放进运动裤的口袋,以几近危险的速度穿过马路回了家。
我在快捷酒店里躺了四个小时后,恢复了一些精力,但内心依旧找不到依附感,更别提身在异地、孤独地躺在宾馆中这种事。
我拿起手机打给冯依依,没人接,于是从被窝里爬起来,洗了个澡,拉开窗帘,根本感觉不到这是下午五点多,阳光强烈地照耀着眼前这条繁华的街道和远处低矮连绵的房屋,在最西边那片看起来像是棚户区的中心,一座清真寺露出了阿拉伯风格的尖顶,在阳光中别具一格。
如果天色阴霾,我对这座县城或许会有一些切实的感受。可窗外剧烈的阳光和阴暗的室内之间的巨大反差,让我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仿佛飘浮在空中。这种不真实感使得一股强烈的低迷情绪涌上我心头,虽然身体的疲惫还未完全恢复,但我觉得自己得出去走走,以抵御这种跃迁副作用的蔓延。
这是一座在沙漠和戈壁中建起来的小城,但走在城中心却完全感觉不到这一点:街面满是还未亮起的霓虹招牌和巴洛克风格的外墙,桑拿洗浴和KTV招牌默默地静置于午后的阳光中,看起来平淡无奇,却会在夜里创造出无穷无尽的欲望。
在这如一口漂亮好牙的中心街道上,唯一两处不匹配的地方是宾馆对面的建筑:一个汽车修理厂占据了差不多半个篮球场的宽度,旁边是一栋三层白瓷外墙的小楼,上面覆满了灰尘,呈淡淡的灰褐色。楼底临街的四个门面都拉上了卷闸门,上面扑满了更厚也更细密的灰尘,以及与这中心商业区极不匹配的安静。
走过这条街道,感觉更像是走过一场豪车博览会——各色名车频频驶过。再走过几条街道,中心地带那种默默炫耀着财富的质感便消失殆尽,当地人骑着自行车下班,偶尔会有一辆载重五十吨的大挂车摇晃着空旷的车厢从街面上掠过,扬起一阵阴云般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