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七年,春,满城柳絮飘飞,江律之正在病房里收拾自己少得可怜的换洗衣物。在他心绪复杂地拿起那只自己用了小半个月的枕头时,却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律之!江律之!”
他缓缓走到窗边,对上的是顾崇真笑逐颜开的脸:“快下来!我来接你回家过元宵!”
他待在窗边,心里一阵绞痛,回家?回什么家?他这一生,哪还有家可回?
可是,因为那人映着晨光的一张笑脸,如春风拂面,让他有片刻失神,仿佛顾崇真要带他去的地方,真的有家。
恍神的功夫,顾崇真已经迫不及待跑了上来,见他还傻乎乎地站在门边,不由分说上来把床上那只枕头往他几乎空着的包里一塞,拉着他的手便要下楼。
“你……你父亲,真的同意让我在你们家的古董店里打工,你们还帮我垫付了医药费?”江律之试探着问,双眸死盯着顾崇真,想在他眉间找出半丝为难之色。
顾崇真却翻了个白眼:“你这人就是这么没劲,谁要你还我们家医药费了?我爸爸都说了,你救了我这棵顾家的独苗,就是我们整个顾家的救命恩人!至于你来我们铺子帮忙这事吧,更是一举两得。他常年在外,店里就只有戚叔一个老掌柜,我爸爸半年前就说戚叔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得找个伶俐些的伙计给他打打下手,可惜这古董店不比别的地方,人手不好找。现如今有我亲自举荐你,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顾崇真说完,再一次伸手拽他:“走啦走啦,磨磨蹭蹭的,戚叔在家里煮元宵,就等着我们吃元宵呢!”
那日,也是江律之第一次见到顾青柏。
他长了一张精干的脸,身上虽带着一种极力营造的儒雅,但却拥有一双洞若观火般的犀利双眸:“我之前来医院见过你一次,当时你还昏迷未醒。后来铺子里杂事多,我也走不开,便没再来过,拖到今天,才有机会跟你正式道个谢,谢谢你救了我们家崇真!”
“顾老板客气了!”江律之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按说应该是我谢谢你们才对。先头为我垫付了那么多药费,现在又给了我一个栖身之所和一份工作,我以后一定用心干活……”
“你太见外了!”顾青柏虽面带笑意,却是典型的商人嘴脸,“倘若不是你壮士断腕,想出焚火燃烟的法子引人救你们,我可能到现在还不得安生,得满城找崇真的下落呢!”
他说到“壮士断腕,焚火燃烟”时,特意加重了些语气,听在江律之耳里,透着一股别有用意的指责意味。
江律之迎着顾青柏意味深长的眸光,深深向顾崇青作了一揖:“虽说人在生死关头,难免做出什么冲动的决定,但我确实不该让顾少爷和我一起置身险境,若不是我们运气好,我现在万死也难辞其咎!”
顾崇青吓了一跳,急急拉住江律之的手:“你这是干什么?话说得好好的,冲我作揖,成心要折我寿不成?还有,爸,放火那事儿,咱们之前不都说好了吗?律之在火场里可是一直护在我前面的,他要是真……”
“好了好了!”顾青柏打断了儿子的话,不着痕迹地拿过江律之手中的包,“上车上车,有什么回去再说!”
江律之也不多言,乖乖坐上顾家的汽车,他知道,依顾青柏的精明,极有可能对自己还存了狐疑,可是他不着急,他还这么年轻,他有的是时间让顾青柏信任自己,并等来自己一击即中的机会。只是……
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顾崇真,却发现窗外阳光正透进来,照得这金马玉堂的少年如青竹般干净,衬得他一身灰败暗淡,就像阴影里的一根火柴,出生就只为一次燃烧,余下的时光,都在阴暗中度过。
像是察觉到他的注视,顾崇真转过脸,十分兴奋地冲他一笑:“转过前面那个街口就是汉阳街,戚叔看到你一定也很高兴!”
江律之心乱如麻,到底还是挤出笑容回给他。
顾崇真,他日当你明白自己引狼入室,是否会为今日对我全心的信任后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