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凌晨3:00。
陈极是被突如其来的嘈杂声惊醒的,床头的闹钟时针笔直地指着三点的位置。四周漆黑,城市的灯光从窗帘缝隙间渗进来,在墙壁上投出一道狭长的青斑。陈极摸索着按下开关,房间亮了起来,自己正淹没在一团白色中: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药瓶。如果此刻眼前有一面镜子的话,也许还能看见自己苍白的脸色。嘈杂声刚开始挺远,但很快便到了门口,一对男女正在争吵着什么。伴着宁夜中刺耳的吱嘎声,虚掩着的木门被推开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凌乱的中年人被人推了进来。
“放开我,我是认真的!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看到了!那是一所山村小学,旁边有一座采了一半的石头山,操场上停了一台挖掘机。校门右侧的外墙上刷着‘少生优生,幸福一生’这八个字。对了,‘幸福’的‘福’是个错别字,写成了‘衣服’的‘服’!顺着这些线索,一定能找到那个地方!请你们一定要找到,让学校里的孩子不要去上课了,不然大家都会死的!”
“赵先生,如果你真想救这些在梦里出现的孩子,那你就得先睡着才行!”一个长着娃娃脸、头发微卷的小护士用清脆的嗓音答道,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在白嫩的面颊上漾了出来,里面差不多能放下一对樱桃。
“不,我不是做梦!”赵启光用嘶哑的声音喊道,“你把手机拿出来!我给你看我的电子邮件,你就相信我了!”小护士笑了笑,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手机递到赵启光的手上,这一刻,赵启光觉得她几乎是一个天使。
“护士同志,你还记得上周的台风事故吧,告诉你,我提前两天就看到了!”“你看”二字还没出口,赵启光的目光已经凝固住了,整个人怔怔地站在床边,像是被抽掉了七魂六魄的傀儡木偶。
邮箱里空空如也。
“不可能,我上次还……”没等赵启光说完,娃娃脸护士已拿出一支注射剂,熟练地刺进了他的静脉。
“好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你给我注射了什么?”面对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赵启光放弃了努力,有气无力地问。
“巴比妥,帮你睡觉的!”娃娃脸护士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水笔在床卡上飞速地画了几道。做完这一切后,她冲着从病床上坐起来的陈极笑了笑,“早点休息,陈大帅哥!”
陈极睡意全无,一半是因为女孩的迷人一笑,另一半则因为新病友的疯言疯语。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一旁的赵启光。这位曾经风度翩翩的斯文男人此刻已变了一副模样,乱蓬蓬的头发、浓密的胡须,浮肿的眼眶里凹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眸子,一看便知,这家伙起码有两三个晚上没睡好觉了,陈极朝对方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你好。我叫陈极,以后我们是病友了!”
“我没生病!”赵启光暴跳如雷,“我真的看到了,那不是梦,而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实!”
陈极兴趣更浓,他说:“噢,我倒想听你说说,怎么回事?”
赵启光死死地盯着陈极的眼睛,目光严肃得让人窒息。他正准备开口,却又泄了气,眼神从凝重变成了沮丧。这些细节被陈极分毫不漏地看在眼里,他说:“我是病人,你也是,起码在正常人眼里是这样的!”
“好吧,那我就说给你听好了!”赵启光自嘲地笑了笑,脸上散出一丝悲凉的神色,“我之前是一家自媒体的主编,可是半个月前,我看到了一些用科学完全无法解释的东西!”
“噢?科学无法解释?!”陈极一下子来了兴趣,“说说看!”
赵启光略一迟疑,但很快坚定了意志:“事到如今,我还顾忌什么,还怕失去什么呢?”他花了十分钟,将家人车祸,以及台风导致伤亡的两次预知经历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你竟然提前几天梦到了家人出的车祸,看到了那次台风事故。”陈极强忍笑意,后又补充了一句,“你想说,你能预知未来?”
“我就知道,你一定也觉得我有病!”赵启光淡淡地说,原本高涨的热情迅速冷却。陈极并不介意,而是接着发问:“你又怎么能确信这两次都是你‘看’到的,而不是什么未知力量绕过视觉神经,将这些信息直接投射在你的大脑皮层里的呢?要知道,真正决定你‘看’到什么的,并不是眼睛,而是大脑!”
“这一点我倒真没在意!”原本已经躺下的赵启光一下子来了精神,“看来你上过大学!哪所学校的?”
“一所野鸡大学,不说也罢!”陈极绕过了这个话题,“那么,你说的那封邮件呢?那可是唯一的证据!”
“不知道!”赵启光茫然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上次我看的时候,它还好端端地在邮箱里的!”
“那你最后一次看到邮件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昨天!不对,现在过了凌晨了,是前天才对!”赵启光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似乎想起了某段可怕的经历,他咬了咬牙,还是说道:“前天晚上,也就是8月30日,我第三次看到了未来!为了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我重新把那封邮件读了一遍!”
“噢,还有第三次?你刚才可没提到呢!”
“就是进门的时候跟护士说的那段,我以为你都听到了呢!”赵启光的情绪莫名地激动起来,青筋从皮肤下暴凸出来,好似一条条狰狞的小蛇。“这事越来越诡异了,第一次是做梦,第二次是在压根没插电的电视机上,第三次更神奇,我竟然在卧室的墙壁上看到了一段画面,就像有一台隐形的投影仪打在上面那样!”
“噢?那这次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所陌生的山村小学,几十个孩子正坐在破破烂烂、四面透风的教室里读语文书。接着,讲台上的老师歪了歪脑袋,招呼都没打就冲了出去,镜头也跟着他一道移动,就像是电影里的第一视角那样,接下来,我就看到了那一幕!”
说到这里,赵启光忽然停了下来,喘息声变得分外粗重,仿佛那惊魂一幕正发生在他的眼前。陈极站起身,倒了一杯水递到赵启光跟前,可这时的赵启光已经端不稳水杯了。他双手发抖,目光涣散,就像发了羊痫风的病人。
“你没事吧?”
“没事……”赵启光将水杯放到一旁,努力调整呼吸。
“不急,你放松一下,我等你!”陈极轻声道。
赵启光感激地看了看眼前的陈极,呼吸渐渐变得均匀。大约过了五分钟,他开口了。
“那老师出门之后,泥石流就从学校的后山上冲了下来。说实话,我以前也在电影上看过类似的画面,但当铺天盖地的泥水扑面而来的时候,那绝望和恐惧是你完全想象不到的。
“说实话,那老师挺爷们儿的。看到泥石流之后,他没有立刻逃走,而是跌跌撞撞地跑回教室,让孩子跟他一块儿逃。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还没过半分钟,泥石流就到了,这时候跑得最快的孩子都还没出校门呢!几十个娃娃就像是被扔进了一台搅拌机,在泥水里翻滚惨叫。偶尔能看到一双手、半个脑袋。有一个小男孩够机灵,居然爬上了一棵树,按理说能活下来了。谁知道接下来这娃又犯傻了,居然跳到水里,想去救眼前的一个女同学!唉,一直到死,他都没能碰到小姑娘的一根手指!太蠢了,太惨了!”
赵启光面色惨白,浑浑噩噩地将“太惨了”三个字重复了十七八遍。陈极的眉头蹙了起来,问道:“好吧,不过这和你被送到这里又有什么关系?”
“哎,这已经是我第三次看到未来了,而且又有邮件为证。我就想,既然上帝让我看到了这一幕,那我自然得做些什么。我没能救活我的家人,也没能救活那三个民工,这一次,我一定要救那些无辜的孩子!”赵启光的语调越来越高,沙哑的声音将陈极的鼓膜震得生疼。“但是,以我的能力,就算真的找到那所学校,也没法子让全体师生集体停课!”
“然后你就跑到大街上,逢人便喊:我看到了未来,请你们相信我,救救那些无辜的孩子?”陈极插话道。
“我做的可比这个过分多了。”赵启光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当天晚上,我找了个借口,混进了Y市广电中心,然后在新闻开播之后,闯进新闻直播间,一把抢过主持人的话筒。”
“你是脑子秀逗了吗?这么蠢的法子也想得出来?”
“现在想想是挺蠢的,但当时我确实急昏了头,我想,如果把事情闹大,说不定能引起气象地质部门的重视,就能发现泥石流隐患,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只要有一线希望能救那些孩子,我就算坐牢也心甘情愿。”
“然后你就到这里来了?!”陈极有些疑惑,“你成功了没?”
“怎么可能成功,我刚进演播室大门,还没冲到主持人旁边,就被两个保安按住了,接着就被送进了派出所。民警一听我的事情,认定我精神有问题,然后就把我送过来了。”赵启光叹息了一声,说,“我上次让省报记者来采访台风的事情,也被查出来了,现在,这家房产公司的老板,我们传媒集团的董事长恨我入骨,我怀疑,我这趟进来,恐怕就很难出去了!”
陈极笑了笑,目光从赵启光愤愤的脸上移开,最终停在了床头一张十厘米见方的白纸上:
姓名:赵启光 年龄:36
病症:抑郁症、臆想症,严重幻视,精神分裂待查。
自残倾向:未知。暴力倾向:轻微。逃脱倾向:(未填)。
监护等级:二级监护。
新京市第二人民医院
这个小动作没能躲过赵启光的眼睛,他有些恼怒,心里生出报复的念头,就将眼睛凑到陈极的病床前,用标准的男中音抑扬顿挫地将卡片上的内容念了出来:“姓名:陈极。年龄,28。病症:失忆,中度抑郁。自残倾向:严重(曾尝试跳楼)。暴力倾向:无。逃脱倾向:无。监护等级:一级监护。”
“哟,一级监护,你比我还高一级呢!”赵启光用讥讽的语气挖苦道,“他们怎么没有用绳子把你绑在床上,不怕你再跳楼吗?”
陈极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挤出一丝不带任何情感的微笑:“不早了,睡吧!”
“这可不大公平,你还没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呢?”赵启光精神抖擞,血液里的巴比妥仿佛完全没发挥效应。不为别的,眼前的陈极实在是太“正常”了,思维清晰,谈吐有条不紊,完全不像一个失忆的抑郁症患者,这让他不由得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觉。
“如果你是看到了未来,那我就算穿越到未来了!”陈极目光闪烁,扭头望向窗外的星空,冷彻的月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洒落在这张不算太年轻的面庞上,将上面的表情冻成了一块厚厚的坚冰。
赵启光一下子来了精神,问道:“穿越?”但陈极并没有搭理他,而是重重地将后脑抛到苍白的枕头上,闭上了双眼。
“看他这副样子,可不太像失忆症。”赵启光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