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市第二人民医院,心理科。
“赵启光是吧,多大了?什么工作?”
“三十六,现在在一家门户网站做新闻主编。”
“新闻主编,看来工作压力挺大,身体出什么问题了?”
“是这样的,一个星期前,我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我的老婆、孩子,在3382国道上出了一场车祸。结果,第二天一大早,车祸就真降临了……”赵启光花了大约五分钟,给眼前的医生讲述了自己的“噩梦”,以及随之而来的横祸。医生听得很仔细,在关键之处还会适时提问几句。
“我觉得,这事得一分为二地看。您的亲人出门在外,您因为担心他们而做了个噩梦,这事很多人都经历过,不少人还不止一次。只不过这回比较凑巧。”医生顿了一下,随后改口道,“抱歉,我不该用‘凑巧’这词。只不过这次有些特殊,就在您做梦的第二天,您的家人真的出了车祸。照我看,这完完全全就是一次巧合,您亲人的遭遇和这个梦并没有任何因果联系,您完全没必要有什么心理压力!”
“不,绝不是简单的巧合!”赵启光斩钉截铁地说,这话让对面的医生摇了摇头,问道:“为什么这么肯定?”
“没错,做噩梦和出车祸两件事恰好凑到了一块儿,这自然是最科学合理的解释!”赵启光眼里的悲色又多了几分,他接着说,“但不会这么巧,我到车祸现场看过了,一切都跟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事故现场周围的环境,地上的刹车痕迹,肇事司机的长相……您觉得这还能用巧合来解释吗?”
“这就牵涉到另一个问题了。”心理医生是个约六十岁的老者,他揉了揉太阳穴,额角的皱纹微微舒展开来,沉声说道,“虚假记忆!”
“虚假记忆?”
“没错,您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明明第一次到某个陌生的地方,却觉得自己之前似乎在哪见过?”
“这就是虚假记忆吗?”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要知道,大脑保存的记忆并不一定都是真实的,也常常会出现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这些不存在的记忆就是大脑捏造出来的虚假记忆。照我看,您或许根本就没做过那个噩梦,又或者噩梦是车祸发生之后做的,只不过悲痛与自责混淆了您的记忆皮层罢了!”医生低下头去,笔尖在病历上刷刷地写着,“上个月我就碰到一个病人,是个四十出头、终身未娶的老光棍。但在这家伙的记忆里,自己结过两次婚,生过一个儿子,就连老婆、孩子的名字、长相,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而这一切都是他的大脑凭空捏造出来的虚假记忆。我这么说,您能明白吧?”
赵启光点了点头,将感激的目光投向医生。没错,既然到医院来了,就该相信基本的医学规律才对。话说回来,“虚假记忆”这个病因,难道不比“你开了天眼!”或者“历史上李淳风的《推背图》就是如此!”这些巫言妄语要靠谱得多吗?
如果没有下一次的话。
但没有如果。
这并非结束,而是开始。
在镇静药物的帮助下,赵启光已连续十个晚上没有做梦了,每一次的睡眠都宛如没有尽头的黑暗,连半丝感觉信息都没有留下,以至于每天早上被闹钟叫醒的时候,都像经历了一场无比真实的死亡。然而这一次,梦魇似乎无法突破由化学药剂筑成的坚固防线,干脆在现实中伸出了獠牙。
“明天要去医院复诊了!”赵启光从药瓶里倒出仅剩的一片药,仰起头吞了下去。灯灭了,宽敞的客厅里一片漆黑,忽然,漆黑中闪耀起几道迷离的光芒,就像是墓地中的萤火。他触电般将脑袋转过去,发现墙上的液晶电视上竟出现了无比清晰的画面。
这是一处还没建好的居民小区,七八栋白色的六层小楼如积木般立在稀疏的绿化中,楼房略显寒酸,外墙上贴着一层光泽暗淡的马赛克,楼顶还是已不多见的人字形老式屋顶。画面中,三五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忙着拆卸所剩无几的脚手架。这稀松平常的画面自然激不起观看者的丝毫兴趣。“电视机坏了吗?”赵启光抓过床头的遥控器,用力按了几下,全无反应。于是他坐起身,走到近前,摸索着想要拔掉电视机的插头。
然后他僵在了那里。
一根黑色的电源线正软软地垂在电视机的下面。
或许是为了排除那原本就不存在的可能,赵启光赤着双脚奔向门口,用筛糠般的右手拉掉了房子的总电闸,冰箱的蜂鸣、空调的鼓风声在同一时间消失了,偌大的房间寂静得像一座坟墓。但卧室里的电视依旧执拗地亮着,像是一团永不熄灭的鬼火。说来也巧,就在这时,屏幕上的场景发生了变化——起风了,而且是大风,绿化带里的几棵小树开始跳舞,一大块原本丢在墙角的油布被风卷起,一直飞到将近两层楼的高度,最后打着转儿落在了小区中心花园正中的一处心形水池里。
“台风来了吗?”赵启光不由得想到了半小时前新闻里播出的台风预警。“这也不对啊,离台风登陆还有四十八个小时呢!”他用力拉开窗帘,后面的铝合金窗户开了一半,闷热的空气就像是一潭死水,感受不到半丝流动。
赵启光拉上窗帘,重新将目光聚焦到荧幕上。风越刮越大,几扇未曾关严的窗户被粗暴地推开,撞到墙上破裂开来,玻璃屑撒得满地都是。不过这还不是高潮,又过了半分钟,第二栋楼房的人字防水屋顶开始不规则地颤抖起来,一开始还不太明显,但随着风力进一步加强,颤抖变成了颤动,进而升级成了摇晃,几处原本连在一起的地方断裂开来,露出了底下乌黑的隔热层。
“这屋顶也太不结实了!”此刻,赵启光已忘记去思考这一幕究竟是怎么出现的了,而是狠狠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不是巧合,他话音未落,这防水屋顶就直接被台风掀落了,它斜斜地飞了出去,边缘还带着夸张的形变,以泰山压顶之势砸向地面,将三名没来得及避开的工人重重地压在了下面。
影像戛然而止,漆黑的屏幕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出现过。
赵启光怔住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像是一针强效兴奋剂,将镇定药物带来的疲倦赶得无影无踪。“我又出现幻觉了吗?”但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是在现实而非梦境中看到的这一幕,这让他更迫切地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得将它记下来!”赵启光抓起床头的纸笔,但很快又抛开了。他一骨碌爬起身,打开了桌上的电脑,写了一封电子邮件寄给自己。
我不知道这是噩梦、幻觉,还是什么科学无法解释的神迹,但我真的看到了。家里的电视机压根就没有插电,上面居然出现了图像。我必须把它记下来,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到了一处刚建成的低档小区,里面有七八栋六层白色楼房,外墙上有一层马赛克,楼顶是天蓝色的人字形顶。小区绿化面积不大,中心花园大约有两个篮球场大小,花园正中有一个心形的水池。
刮大风了,一块黄色的油布被刮进了水池里。紧接着,左数第二栋楼房的人字形隔热屋顶被风吹掉,三个民工被压在了下面,然后画面就消失了,估计这三个人一定凶多吉少。
8月25日,凌晨1点40分。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话,我该怎么办?!
但愿我永远不要再打开这封邮件!
他点下了发送键。
正因为有了这简洁却确凿的铁证,两天后,当赵启光看到手机上蹦出的那条“台风袭击导致三人身亡”新闻时,没有再去找心理医生。
台风丽莎袭击我市,目前已造成三人死亡,数十人受伤
今年第十号台风“丽莎”8月27日上午7﹕00在福建北部登陆,当日下午4时左右,台风中心抵达我市,当时风力约10级。受台风影响,我市多处房屋不同程度受损。下午4:15左右,开发新区“美景花岸”小区96号楼防水屋顶因台风倾覆,造成三名工人被砸身亡。
事件发生后,新京市党委、市政府高度重视……
“我真的成了先知吗?”赵启光放下手机,望着邮件下方冰冷的时间数字,茫然自语。新闻没有配图,但白纸黑字如同一把锋利的锥子,直刺他的心脏。
“去美景花岸小区!”赵启光走出办公楼,在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
十分钟后。
眼前的景象彻底击碎了赵启光仅存的侥幸,尽管遗体早被运离了现场,但三团暗红色的血迹仍醒目地洇在灰白的水泥地上,像是画卷上化不开的墨迹,触目惊心。在不远处的墙角,几片疑似屋顶残骸的碎片正凌乱地散在地上。赵启光又将目光投往稍远一些的地方,这一回更没错了——一块橘黄色的油布正在心形的水池里沉浮不定……
“是我害了他们,如果我相信那晚看到的一切,完全可以提醒这些工人,那样他们就不会死了!”“先知”眼神空洞,地上的血迹仿佛凝结成了三具狰狞的恐怖面容,正用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他。冷汗涔涔而下,赵启光迈开颤抖的脚步,夺路而逃,直到看不到血迹的地方才慢了下来。
“是我害了他们!我害了妻子!我害了儿子!”赵启光步履沉重,强烈的负罪感几乎压垮了他。如果说第一次还可以用“不知者不罪”的理由来帮自己开脱,那这一次,自己明明已经在怀疑了……赵启光行尸走肉般往前挪动脚步,视野里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焦距与色彩。忽然,黑暗中有一道灵光闪过,他停了下来,望向不远处的一排平房。十多间已有六七十年历史的老式平房安然无恙地立在眼前,就连屋顶雕着龙凤图案的古瓦都没被吹落一片,这些风尘仆仆的瓦片倔强地站在刷着血红“危”字的旧屋上,用冷漠的目光打量着数十米开外被台风剃了光头的欧式小楼。
“为什么会这样?”赵启光转过头,将疑惑的目光重新投向身后的小区。他惊恐地发现,不只是被台风摘掉“帽子”的二号楼,另外几栋新楼的人字屋顶也产生了严重的倾斜,摇摇欲坠,就像是民工歪戴的草帽。有三五个民工正站在这些受损严重的屋顶上,似乎在紧急抢修。这让赵启光不禁再次想起上午在手机上看到的那条新闻,如此有现场感的新闻竟没有配发一张最简单的图片,为什么?
难道,这起意外不仅是天灾,还是人祸?
赵启光疲倦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目微闭,牙齿在唇上刻下了清晰的咬痕。愧疚、愤怒、失望,无数种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潮水,反复拍击在赵启光那脆弱的心脏上,随时有可能破堤而出。“这小区明显存在房屋质量问题,问题在开发商上!”这一刻,他不再思考“为什么我会预知这一切”这个毫无头绪的问题,而是开车一路狂飙到公司:打开新闻采编软件,开始撰写一条真正符合事实真相的客观报道。
然而,在打下第一个字之前,赵启光的手指又一次僵在了键盘上。
如果没记错的话,开发这处楼盘的房产公司,也是他供职的这家自媒体主要赞助商之一。
赵启光咬了咬牙,并没有放弃,他打开电子邮箱,给自己的大学同学,省报社记者李云松留了一句话。
“新京市台风伤亡事件不是天灾,是人祸!”
当按下发送键的那一瞬,赵启光终于从强烈的负罪感中解脱了出来:虽然悲剧已无从补救,但自己终究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也正是在这一刻,赵启光忽然生出一种无比坚定的念头:
“如果再有下一次的话,我一定会提前阻止悲剧的发生。”
正因如此,当天晚上,当第三幕“未来”之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客厅的墙壁上时,赵启光没有丝毫犹豫,便做出“干预未来”的决定,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他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