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哪来的水?这是陈极清醒之后的第一感受,四周一片漆黑,唯有前方的头顶有一方不那么明亮的蓝色。“这是哪里?”他踏着齐膝的腥臭污水,惊恐地叫出声来。
幸好,在他的勇气崩溃之前,视网膜适应了黑暗。几个漂在水面上的酒坛和不远处通往光亮的石阶告诉陈极,自己又回到了原点。“难道这儿刚下了一场暴雨?”他骂了一句,随即卷起湿透的裤腿,摸索着踏上台阶。回到地面的一刻,出现在视野边缘的橘色的太阳让他幸福地呻吟了出来。
然而三秒钟过后,幸福变成了震惊。
熟悉的村落、熟悉的建筑、被移开的石板安静地躺在原处,一切似乎都和“穿越”前并无二致,但四周的丛林却变了颜色。陈极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十月下旬进山的,旅途中,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漫山遍野的金黄。可这一刻,视野中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翠绿。满山的树木像是返老还童般,一下子焕发了青春,地上厚厚的落叶不见了踪影,蝉鸣声在燥热的空气中振荡。“天哪,是我出现错觉了吗?”陈极撒开脚步,疯跑到一处开阔地。抬头仰望,夕阳懒懒地垂在一片碧绿色的树冠上。他顾不上欣赏,而是从怀里掏出指南针,测量起太阳的夹角来。
这是四月中旬或八月下旬的太阳!
反复测了三遍之后,陈极一屁股坐在略有些湿润的土地上,低声咒骂着。
眼前的一切都足以证明,现在是八月!
如此诡异的一幕显然颠覆了陈极的记忆与认知。“难道我昏迷了十个月?”他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如果真是那样,我早被饿死了!”
说来也怪,回来之后,陈极觉得自己的躯体重新充满了力量,脚步轻快,不再像刚才那样沉重滞涩,但压在心上的石头却越来越重。他穿越一扇门,去了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在那边待了一个小时左右,等到回来的时候,时间却过去了十个月,这匪夷所思的事情无论谁遇上,都不能泰然处之。“难道是我记错了,是夏天进的山?”很快,陈极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打破了,记忆中刚离开不久的临时营地此刻面目全非:帐篷上长满了青苔,里面的物件仍在原位,但也变了模样——手机上布满霉斑,开不了机;不锈钢饭盒锈在了一起;拆了封的便携饼干更是化成了一盒看不出颜色的污泥。
“完了,看来真过去了十个月了!”到这个时候,即使是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无法坚持自己的信仰了。陈极拿起手电,擦去表面的浮灰,往里面塞了两节尚未拆封的电池后拧开,和煦的白光让他悬着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他又从一大堆长满绿苔的行李中挑出了两盒牛肉罐头,一个罗盘,这些已足够支撑他回到最近的镇上了!
在离开之前,陈极又到地窖里看了一眼,“门”还在那里,依旧闪烁着神秘的清冷幽光。陈极站在门前,犹豫了很久,还是缩回了已伸到一半的手,回到地面,拉好石板。将这世间最匪夷所思的秘密重新埋进不见天日的黑暗后,他转过身,一头扎进了密林深处。
“刚刚那地方到底是哪儿?这十个月究竟是怎么过去的?”在归途中,陈极不断地思考这两个问题,忧虑随之而来。“该死,父母一定要为我担心了!”他加快了脚步。
两天后,西康镇青牛旅馆。
陈极漠然地看着刚买的手机,整个人宛如一尊雕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停止了运转。手机还没插卡,甚至连屏幕都没解锁,但上面的那行阿拉伯数字已足以让这个冷静的独行侠彻底失去思考能力。
2020年8月13日。
陈极出发的时间,是2018年的10月21日。
不是十个月,是一年零十个月!
一个小时!一年零十个月!
心脏又一次抽紧,陈极抓起床头的电话,颤抖着按下一串数字,眼看还差两位就能打通妈妈的电话,他又触电般地挂断,重拨了另一个号码。“妈妈心脏不好,还是打给爸爸吧!”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淡漠的女声如一根冰冷的绞索,勒紧了陈极的心脏,不断地向下拖拽。此时,他的左手已经拿不稳听筒了,右手更是试了四五次,才拨通母亲的手机号。
依旧是空号!
“只剩姐姐了,这是我能记住的最后一个电话!”这一回,陈极花了三分钟才拨通了电话。
空号!
空号!空号!空号!
“我失踪了一年多,他们绝不可能同时换新号码!”无从抵御的绝望侵蚀着陈极坚强的神经,将他体内仅剩的一丝力量都抽得干干净净。也不知到底躺了多久,他如一具行尸走肉般爬下床,打开了房间里那台落满灰尘的老旧电脑,缓慢无比的开机速度让他发起狂来,把桌上的两个茶杯狠狠地摔到地上。终于,在第三个茶杯粉身碎骨之前,陈极打开了QQ,数百条留言潮水般涌了出来。大多是“你去了哪儿?”“有事找你,速回!”他顾不上逐条细看,迅速寻觅自己最想知道的东西。
他终于看到了一张黑白色的两人合照,来自姐夫尹诚的QQ空间。
“悼念爱妻陈思,愿天堂没有伤痛!”
“姐姐怎么了?”陈极发疯般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按下了回车键。等待的每一秒都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十七八个世纪”后,他终于等不及了,拿起鼠标,直接向十几个在线亲友同时提交了视频申请,很快,有一个人接通了视频。
“你还活着?”视频那头是陈极的一位堂姐,她满脸错愕地看着蓬头垢面的陈极,语气中的惊讶比哀痛还多上一些。
“我姐姐怎么了?我父母怎么了?”
“他们都不在了!”
短短半个钟头前,兴奋还远大于担忧和遗憾。毕竟,和“门”那头的发现相比,自己遗落的这一年多光阴显然是微不足道的。然而他现在知道了,自己失去的远不止光阴这么简单。悲伤瞬间冲走了一切其他情感,填满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陈极很想扔掉鼠标,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任由进进出出的臭虫与老鼠将自己的躯体啃啮干净。
陈极木然地敲击键盘。
“他们出了什么事?”
那头忽然沉默了,堂姐关掉了视频,久无回音。五分钟后,对方终于发来一行字。
“他们开车去秦岭找你,在盘山公路上出了车祸!”
荧幕上黑色的字体渐渐变得模糊,凝聚成一把把坚硬的重锤,狠狠砸在陈极早已麻木的心房上。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悲伤并不是这世上最糟糕的情感,自责才是。
所以,三天后,当姐夫的两个耳光重重落到脸上的一刻,陈极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丝解脱和放松。
“你去哪儿了?”看着陈极肿胀的脸颊,尹诚叹了口气,用尽可能轻柔的语气问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爸爸一直不支持你一个人去那些地方探险,但是……”尹诚又一次攥紧了刚刚松开的拳头,“你总该跟他们说一声,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
回去的路上,陈极原本是不打算对尹诚说出这段匪夷所思的经历的,但“爸爸”这两个字一下子打开了他的心房。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穿越了一道门,门的另一端是一个陌生而神秘的世界。”他顿了顿,想花上几分钟来形容下门那头的世界,却又放弃了,决定长话短说,“我在那边待了一个小时,可回来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
不出所料,尹诚用一种打量疯子的眼光注视着他,沉默良久,才倒了一杯威士忌,递到陈极的手上。
“你一定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我陪你喝两杯,早点休息吧!”
“我说的是实话!”陈极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顺着食道向下流淌,刺激着沿途经过的每一寸地方,但心脏的刺痛依然丝毫未退。喝到第四杯的时候,陈极原本清晰的记忆开始扭曲模糊,迷茫笼罩了一切,自己刚才说的,究竟是一段真实经历,还是一段可笑的幻觉呢?要知道,眼睛是会骗人的,大脑也一样!有些人努力寻觅真实,也有些人努力证明虚妄,而这一切,就看你是想活在真实的世界里,还是想活在欺骗的世界里了!
尹诚放下酒杯,用怜悯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小舅子:“这样吧,我明天帮你请一个心理医生。希望你能尽快振作起来!”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