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极已记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几杯酒了,但无论喝了多少,当夜注定无眠。
柔软的床垫包裹着他僵硬的躯体,粉红的枕罩、精致的风铃、冷清的月光投在床头的镜框上,照出一道美丽的剪影。这是一张艺术照,照片中的少女身穿洁白的长裙,凤目微闭,张开双臂拥抱面前橘色的夕阳。
她是陈极的姐姐,陈思。
这是陈思的房间,屋里的一切似乎都没被动过,就好像主人依然每天在精心打理一样。床头柜和梳妆台上挂满了姐姐年轻时的照片。陈极将目光移到了衣柜的拉门上,那里贴着一张被修剪成心形的三寸照片。这照片明显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翘起,画面模糊,又因为贴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放眼看去,只能勉强看出四道模糊的人影。陈极闭上双眼,相片上的画面如电影般映在脑中:身穿军装,站得笔直的父亲搂着抿嘴甜笑的姐姐,烫了一头时髦卷发的妈妈怀抱一头黄毛的陈极,眼里满是幸福的憧憬。
耳畔忽然响起轻柔的小提琴声,不,不只是耳畔,陈极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听到了这不知从哪个空间传来的琴声。琴声沉郁悠扬,仿佛在倾诉什么,又像是在控诉什么,这是姐姐的琴声,无论是高音的颤抖还是尾音的拖曳,都与记忆中别无二致。陈极浑浑噩噩地站起来,试图在屋子里找出声音的来源,却意外地发现它似乎是从窗外传来的。他打开窗户,一种极其危险的想法伴着凉风一并灌入了他的脑海: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就能见到他们了!
陈极打了个寒噤,将目光投向楼下昏黄的路灯。路灯下,一对年轻男女正在争论着什么,两道长长的黑影在草地上纠缠在一起。再远一些的地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郎正站在街口,对每一个路过的衣着考究的男人搔首弄姿。陈极觉得全身燥热起来,潮水般的性欲竟一下子取代了悲戚与自责。如此不合时宜的冲动让他万分羞愧,却又异常兴奋。
“砰!”身后的门猛地被推开了,穿着睡衣的尹诚带了两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冲了进来。“别动!”尹诚喊道。三人粗暴地将陈极压在地上,用一根柔软却坚韧的绳子绑住了他的双手,耳边则传来尹诚关切的话语:“别做傻事!如果你就这么死了,那才是真的对不起他们!”
“我没想跳楼,就是打开窗户看看而已!”陈极感到一丝恼怒,他强忍着挥拳砸向尹诚鼻梁的冲动,问:“你监视我?”
“你之前的状态太让人担心了。我要是不这么做,或许明天就要参加你的追悼会了!”尹诚毫不退缩地迎上陈极喷火的眼睛。
陈极奋力挣扎,但酒精早已麻痹了肌肉,悲恸则抵消了愤怒的力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将尖锐的针头刺入自己胳膊上的静脉,将仅存的一丝意识全部抽走,在昏迷前,他隐约辨认出对方衣服上的一行字。
新京市第二人民医院。
这是当地最出名的精神病院。
“姓名?”
“陈极。”
“多大了?”
“二十八。”
“你家属说你失踪了将近两年,但是又记不得自己到底去了哪儿,是这样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陈极忽然抬起头来,眼睛迎上了提问者的目光。他眼前坐着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好看的鹅蛋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这一来,陈极更不愿将目光移开了。他放肆地注视着她,直到两朵好看的红晕飞上了护士秦雪的脸颊。她有些不知所措,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急促的心跳。
“你看我干什么?”秦雪将声音抬高了八度,努力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我看着你,是因为我想告诉你,我下面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陈极一字一顿地说,“你一定不会相信,一定会认为我疯了,但我希望,我说话的时候,你能看着我的眼睛!”
“好的,陈先生,你可以说了!”秦雪按下了录音笔的按钮,一脸的严肃。
二十分钟后。
“这确实是一段……怎么说呢,匪夷所思的经历!”秦雪合上了手上的记录本,纸页掀起的微风将女孩的头发微微撩起,看上去好像一个天使。
“那你相信我吗?”
“不少患者在经历了强烈的精神刺激后,会在记忆中形成一段断层,这是人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不过你的经历和他们不太一样,大多数失忆症患者是能意识到自己丢掉了一段记忆的,但你始终很清醒,所以,我暂且相信你吧!”秦雪甜甜地一笑,双手按着裙角,从椅子上站起来,“好了,我要走了。医生明天来看你,然后会对你的病情作出诊断的。”
纤弱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门口。一回到护士站,秦雪便关上门,随手将笔记本扔到面前的桌上,银铃般的笑声洒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跟你们说个笑话,302的那个病人说他发现了一扇门,然后就穿越了两年呢!”
“哈哈,你有没有问他最近看过什么穿越小说?”另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护士轻笑着说。
“当然没问,难道你敢问?”秦雪笑容不减,脸上的酒窝又凹进去两分,“要是让护士长知道的话,起码要扣我半个月的工资!”
“少见多怪,306病房的王诺博士一直说他是火星来的大使。前天晚上,他就拉着我聊了三个小时的火星历史呢!”
笑声又一次响起,但隔着三道墙壁的陈极和赵启光无疑是听不到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