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尹昌衡到总统府送呈文,希望面见袁大总统,没想又扑了个空,总统府内史夏寿田说大总统有个外事活动到六国饭店去了。尹昌衡便将呈文交给了夏寿田,托他转交大总统。正要转身离去,却见袁克文从里面走了出来。袁克文说总统的确出去了,硕权兄有什么事,他还可以在总统面前说说话的。尹昌衡便将呈文的内容大致说了一遍,袁克文说这事好办,不就是想回四川一趟吗,他在家父面前说说就是了。尹昌衡自然感激不尽。
袁克文陪着尹昌衡在中南海里溜达。二人来到瀛台正殿涵元殿前,望着这座金碧辉煌的殿宇,默默不语。良久,袁克文才说道:“知道吗,光绪皇帝就死在这里面。”
尹昌衡啊了一声。袁克文轻声笑了笑,转身扫视着瀛台的每一座建筑。那些年,这里曾是清朝皇室游玩和宴请王公大臣的地方,昔日奢侈喧嚣的热闹风光随着光绪皇帝死在这里而永远成为过去。整个瀛台一片萧瑟,结着冰的海子里,枯叶在冰面上被寒风吹得沙沙作响。不知不觉又飘下雪来,瀛台便显得更加冷清了。
尹昌衡问:“豹岑兄,你在想啥?”
袁克文道:“你猜。”
尹昌衡笑笑:“我猜不着。”
“站在这个地方你就没有一点儿想法?”袁克文问。
见尹昌衡仍不语,袁克文长叹一声说道:“如今我父亲办公那地方以前曾有个仪銮殿,慈禧太后将光绪软禁在瀛台后,就在那殿里听政。后来仪銮殿被火焚毁,她便命人在那块地上重新修了个佛照楼。民国后,家父当了大总统,他将佛照楼更名为怀仁堂,慈禧从前听政的地方也就成了家父的总统办公厅了。”
关于仪銮殿及佛照楼的说法尹昌衡是知道的,但他不明白袁克文说这番话的意思究竟是啥。他看了看这位饱学多才的二公子,等待着下文。没想袁克文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历史上权势欲太甚的人,大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最担心了……”
尹昌衡暗暗吃了一惊,袁克文却不往下说了,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二人走出瀛台,沿着南海周边的小道缓缓地踱着。尹昌衡便再次说了自己的打算,还将川边的情况给袁克文详细作了陈述。
袁克文道:“我这人哪,平生无大志,只会做点舞文弄墨的勾当。这二十来年跟随家父,风风雨雨也经历了不少,对有些事也真感到累了。不过,家父执意留你在北京,我看他也是一番好意。如果硕权兄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理由,我看还是留在北京的好。”
尹昌衡赶忙说道:“豹岑兄,我也是这么看的。只是川边的确还有一些非我去处理不可的事情,我去作个了结一定会回来的。”
袁克文叹息着:“唉,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我清楚家父这人,高处不胜寒呀!人到了这种地步,也不可能是所有的人心都向着你的。”
尹昌衡吃了一惊:“豹岑兄,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啊!”
袁克文却笑了起来,问:“硕权兄,那天在云吉班,你对玉楼姑娘是不是有点意思?”
尹昌衡笑笑:“那天以后就没再去过。再说这风月场中的事情,千万当不得真的。”
袁克文却认真地道:“管你是当真的还是逢场作戏,这人哪,也不要把自己活得太累了,没事去走走也是好的嘛!要不,我们这就去八大胡同,会会你那个良玉楼如何?”
尹昌衡说今天不行,改天吧。袁克文依了他,将尹昌衡送出中南海,说定三天后到金龟子胡同来相邀,一起去八大胡同走走。
返回怡居宅院的路上,尹昌衡一直在揣摩袁克文跟他说的那席话。辛亥以来风云变幻的局势,他袁克文自然是心中有数的。也许他对自己的父亲已暗暗有了一些看法和隐忧,只是没有也不可能向尹昌衡直截了当地表露出来。或许袁克文已经看出尹昌衡骨子里是不愿留在北京为袁世凯效命的,所幸他没一味地坚持充当总统的说客。应当说,虽然与袁克文接触不久,但他留给尹昌衡的印象已是相当不错的了。
当晚袁世凯看了尹昌衡的呈文,脸上顿时阴霾密布。大姨太沈氏见了问道:“又是怎么的了?”袁世凯仍沉默不语。
沈氏便拿过呈文细细看了一遍,不免也叹息起来:“这个尹昌衡怎么会这样?你对他好,他却一点也不买账。真是一点人臣规矩也没有!”
袁世凯叹道:“人心不古啊!”
沈氏脸一沉,说:“前些时克文不是说尹昌衡这也好那也好么?我去把克文唤来问问。”没等袁世凯应话,返身便去了。
袁世凯一妻九妾,他最疼最宠的就是这个大姨太。沈氏原是苏州名妓,据说二人在苏州相识就一见如故,指天发誓要相守一辈子。后来袁世凯落魄时,沈氏倾囊相助,让袁去猎取功名,令袁世凯感激涕零,发誓日后决不相负。后袁世凯果然发迹,真的就娶了沈氏为姨太太。这沈氏确也精明强干,胜似贾府王熙凤,在袁世凯这个大家庭中是个实际上的内当家。袁世凯的众多子女都以“亲妈”称呼沈氏,可见这个大姨太在袁世凯心目中的地位何等重要。而且在很多外交场合,袁世凯也让沈氏抛头露面,这个大姨太俨然是民国第一夫人了。只可惜自嫁袁世凯后沈氏竟没生出一男半女来,后来袁世凯便将三姨太金氏所生的第一个儿子袁克文过继给了沈氏。袁克文自幼聪明过人,是沈氏和袁世凯的掌上明珠。
不一会儿袁克文来了,见袁世凯一脸怒气,唤了声父亲就站在一旁恭候着。袁世凯问道:“克文哪,你觉得尹昌衡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袁克文不敢贸然回答,嗫嚅着道:“啊,硕权这人……还很不错的……”
袁世凯问:“怎么个不错法?”
袁克文道:“硕权博学多才,为人坦荡。我看,他不失为一位栋梁之才。”
袁世凯淡淡一笑:“你说得也对,问题是这个栋梁会搭在哪家的房子上呢?”
袁克文忍不住说道:“父亲,硕权说川边有些要事他必须亲自去了结一下,待他回去将那些事情办了就立即回京来效命父亲……”
“他这话你也信?”袁世凯突然拉大了嗓门,狠狠说道,“他尹昌衡是一只虎,是一只野性十足的老虎!”说罢便沉着脸不吭声了。
沈氏笑道:“看你气成这样,何必呀!就算他是一只老虎,也是可以驯化的嘛。”
袁世凯长叹道:“难了,不是所有的老虎都可以驯化的。”
袁克文退出去后,沈氏将他唤到自己的房间,说:“你难道还没看出你父亲的心思?你父亲是很器重那个尹昌衡的,你也该帮帮你父亲。像尹昌衡这样的将才,要是不在你父亲身边为国家效力,那多可惜啊!”
“亲妈,我看父亲对硕权也太不放心了。”袁克文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这是何必呢!”
沈氏笑道:“你父亲总有他的道理,他是大总统嘛,凡事总得要考虑周全一些好。我看你与尹昌衡都成至交了,瞅准机会好好劝诫劝诫他,不要辜负了总统的一片好心。”
第二天下午尹昌衡便接到总统府送来的帖子,说袁大总统翌日召见。尹昌衡正庆幸间,骆成骧来了,开口便打听他投石问路的事。尹昌衡高兴地说袁世凯终于要见他了。
骆成骧却沉吟道:“不容乐观啊!你一定要从坏处着想,心里要有所准备。”
尹昌衡道:“昨天袁二公子答应了在总统面前替我说说的,我想袁大总统不至于太不讲情面。”
骆成骧白了尹昌衡一眼:“你呀,也太不知袁世凯其人了。看来章太炎的那番话,还没有把你骂醒啊!”
尹昌衡心情沉郁起来,发狠道:“老师,袁世凯要是仍不准我回川的话,我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辞官为民。反正,我是不会留在北京为袁世凯卖命的!”
骆成骧断然道:“错了!你大错特错了!”
尹昌衡吃惊地盯着老师。
骆成骧道:“要是袁世凯执意要你留下,你一定要答应下来,这是你唯一的选择。昌衡哪,这一步走错,你就真要应了太炎先生骂你的那番话了!”
送走骆成骧,尹昌衡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夜深了,他卧室里的灯还亮着,窗户上映出他辗转徘徊的身影。尹昌衡反复想着,明日袁世凯召见不外两种结果:一是袁世凯大发慈悲,放他回去一趟,当然这是最好不过的了;二是袁世凯坚决不准他回川,哪怕一天也不行。如果是后者,这又会生出两种结果来。
一是他坚持拒绝,那么这必然会进一步惹恼袁世凯。总统首次召见时尹昌衡那番极不中听的劝谏之词已经令这位大总统很不满意了,要是再执意拒绝留京为官,其后果又将是什么呢?这就难以预料了。二是按骆成骧的意思答应袁世凯。这样做,袁大总统自然满意,而他尹昌衡接下来又将怎么办呢?是顺应袁世凯的旨意甘当他的马前卒,还是暂作缓兵之计,伺机再作打算呢?接下来尹昌衡对此又作了若干种设想。他睡意全无,人倒越来越清醒了。
这时,窗户被轻轻叩了两下。“都督还不睡呀?”是张得奎。
尹昌衡打开房门走了出来,站在游廊里望着阴冷晦暗的夜空。张得奎轻声道:“都督,天这么冷,你睡得了。”
尹昌衡道:“想着心事,睡不着。”
张得奎道:“身体要紧哟!睡不着你也躺到被窝里去嘛,心事你照样想,又冻不着,那多好啊!”
尹昌衡感激地拍了拍张得奎的肩膀,返身走进屋去。
自从住进怡居宅院,马忠和张得奎便轮流着在内院值夜,天天如此,从不间断。马忠和张得奎虽是武林出身,却都是十分心细的人。刚进怡居宅院那天,二人就对陈二腿和姜八碗多了个心眼,凡内院里的事一般都不让他二人插手。尹昌衡离院出行,全都由马忠和张得奎亲随护卫,陈二腿和姜八碗是靠不了边的。
北京的天较四川亮得早,仅仅打了个盹的尹昌衡匆匆起床洗漱完毕,吃罢早饭,院外巷子里,马忠和张得奎早将马车准备就绪。
从金龟子胡同到中南海新华门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估计时间还较为充分,尹昌衡便叫马忠将车徐徐地驶着。街上偶见几个缩着脖子抄着手的行人在急急地走着,时而跑过一辆黄包车,挂铃“叮当叮当”作响,与从小铺里传出的叫卖早点的吆喝声夹杂在一起,北京的早晨竟显得分外地清静。尹昌衡将昨晚反复想过的问题又重新梳理了一遍,并一再告诫自己,今天在袁大总统面前千万要冷静,冷静!
车到新华门,正赶上总统府上班的时间。尹昌衡走了进去,直趋怀仁堂,就见陆建章已经候在那里了。
陆建章一扬手:“大总统已候着了,尹将军请!”
尹昌衡跟随陆建章走进怀仁堂,就见袁世凯坐在紫檀雕花座椅上品着早茶,段祺瑞也已陪坐在侧。但见一身戎装的尹昌衡走进来,袁世凯急忙放下茶盏站起身来,笑道:“啊呀呀,硕权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尹昌衡唰地双脚一靠,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而后道:“大总统和段总长这么早就上班为国操劳了,昌衡岂敢有半点懈怠?”
袁世凯拉着尹昌衡,用他那肥厚的手掌将尹昌衡拍了又拍,哈哈哈地笑着,俨然一位慈祥的老者。落座后,袁世凯问道:“硕权哪,到北京一个月了吧,我让你好好休养休养,到处走走看看,散散心,都走过哪些地方了啊?”
尹昌衡道:“回大总统,天气不大好,也就没到哪里去,大都在宅院里看看书,跟朋友摆摆龙门阵。”
袁世凯道:“也是啊,北京不比南方,一到冬天就万物凋零,到处光秃秃的,也没啥好走好看的了。”说到这儿,他端起茶盏来咂了两口热茶,才又说道,“你送来的呈文我仔细看过了。好啊,真可谓字字珠玑,句句真情,一腔热血为国为民呀!”说着他转向段祺瑞,叹道,“芝泉,我看中国之大,像硕权这样文韬武略,又有爱国恤民之心的将领实在是不多哟!”
段祺瑞说道:“是啊是啊,硕权是个难得的将才。”
袁世凯又道:“你对西藏局势的分析我非常赞同,提出的那些安边定藏的措施,条条都是非常必要而且可行的。现在我才真的弄懂了那个朱尔典为啥对你那么憎恶,他是怕你啊!”
听到这里,尹昌衡紧张的心开始放松下来,他试探着说道:“大总统,昌衡认为,中国人只要挺起腰杆较起真来,列强要想像以前那样欺负中国也就不那么容易了。”
袁世凯点头道:“硕权所言极是。不过……”他突然打住,直端端盯着尹昌衡,半晌才问道,“难道你说的川边那些事情非要你回去了结才行吗?要是我这个大总统恳请你留下来在中央任职,你还是坚持要回川边去吗?”
尹昌衡猛然一惊,急忙道:“大总统,昌衡绝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请求允准我短暂回去一些时日,待我将一应要事作个了结,即刻回京效命。”
袁世凯断然道:“不必了。硕权哪,那些事情我会派人去替你了结的。我与熊总理和段总长都商量了一下,决定任你为参政院参政。另外,段总长还希望你到他陆军部去任个职,具体干什么,段总长说了,任你选。”
段祺瑞随即说道:“硕权哪,本人是诚心诚意欢迎你的。”
尹昌衡顿觉一股热流直冲脑门,刚刚轻松了的心忽地紧张起来,而他离开打箭炉时藏区民众阻道挽留,头人郎吉平措与他歃血为誓,他答应三月为期势必返回川边的情景瞬间在他眼前闪现。尹昌衡禁不住冲动起来,竟将骆成骧告诫他的话统统抛在脑后,执拗地说道:“感谢大总统和段总长,但是昌衡离开川边时与郎吉头人有约在先,昌衡不能言而无信,背负藏区父老啊!”
没想袁世凯却道:“对那些蛮夷之人,你何必那么认真呢?”
尹昌衡惊愕了,直视袁世凯道:“大总统不是也倡导民族平等、五族共和吗,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袁世凯情知说漏了嘴,尴尬地笑道:“啊啊,我不是那个意思。硕权哪,民国初创,极需你这样的人才坐镇中枢。我是用心良苦,切不要负了本总统啊!”
尹昌衡依然道:“请求总统允我回去一趟,两月之内,定然回京效命大总统。”
袁世凯沉下脸来,问:“要是我不同意你回去呢?”
尹昌衡断然道:“要是大总统不同意我回去,委我之职,恕昌衡难以从命了。”
袁世凯气得铁青着脸,将茶盏往案上一顿,厉声道:“我看你根本就没心思留在中央!”说罢,将袖头一拂,径直往后面去了。
这袁世凯发怒一走,段祺瑞情知是把后面的事情留给了自己。他熟知尹昌衡的脾性,只得委婉地劝慰了几句,又亲自将他送出新华门。
段祺瑞回到怀仁堂去见袁世凯,说道:“硕权这人,年轻气盛,但真的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啊!总统不宜操之过急,慢慢来嘛。”
袁世凯愤然道:“乳臭未干,狂傲之极!你没听说他做过的一首诗吗?什么‘有志须填海,无权欲陷天’,你看他狂傲到什么地步?”接着手一挥,狂叫起来,“我要把他川边的职务统统免了,看他还回去!哼哼,就算你尹昌衡是一只猛虎,我也要把你困在笼子里,看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