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丁四街段总长府第已近傍晚时分。这是一座较大规模的四合院,三间一启屋宇式大门颇有气势,两个士兵把在门口。门子听说是尹都督来访,赶忙报了进去,就见段府总管笑呵呵迎了出来,领着尹昌衡走游廊再穿过东花墙的月儿门,经侧院到了段府的后花园。花园里临水塘有座独立而别致的建筑,门楣上方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弈趣”二字,总管说这是总长的书房。
尹昌衡走进“弈趣”,就见段祺瑞站在堂中,正盯着桌上的一局残棋出神。他不敢搅扰总长的雅兴,轻轻走到他身后,看看桌上的残局。
少顷,总管才轻声说:“老爷,尹都督来了。”
段祺瑞这才从棋阵中回过神来,连说:“快请快情!”却见尹昌衡就站在面前,即笑道:“嘿,你看我,专注棋中,失礼了失礼了!”
尹昌衡拱手道:“恩公雅兴,昌衡生怕搅扰你了。”
段祺瑞笑了笑:“本人平生没啥爱好,就喜欢玩玩这围棋,但手艺又臭,全当解解闷。”
尹昌衡大悟,笑道:“啊,难怪这书房门上挂着‘弈趣’的匾额呢。”
段祺瑞笑道:“这座院子原是道光年间一个贝勒爷的。这座临水的房子原来挂了个匾额叫‘怡情’,据说是贝勒爷与妻妾玩乐的地方,我来后就把牌子换了,将‘怡情’换成了‘弈趣’。硕权,你说这样换妥与不妥?”
尹昌衡道:“好啊,总长,你这一更换,就叫这座房子别有一番雅韵。况且总长乃军中宿将,从古至今,两军交战,排兵布阵,攻城掠寨,也形同这棋盘中遣子设局,纵横捭阖。古时候凡善于用兵的人,没有不与棋阵结缘的。”
段祺瑞听了,指着尹昌衡道:“硕权,如此说来你肯定精于棋道了!来来来,与我走上一局如何?”
尹昌衡笑道:“昌衡不过是说说而已,对棋艺是不怎么通的,哪敢与前辈对阵?”
段祺瑞:“甭客气,棋阵上还分什么前辈后辈的?就当乐乐,解解闷儿。”
尹昌衡便在棋桌前坐了下来。其实尹昌衡的棋技在日本留学时就小有名气了。士官学校有个叫村下的日本教官一有空就缠着尹昌衡走棋。村下曾被授过围棋七段,在军校可谓是难逢敌手。村下常说,军人的气质不仅要体现在你的剑上,也要体现在你的棋阵上。尹昌衡赞赏村下的这个说法,他是军校士官生中唯一在棋阵上胜过村下的人。
尹昌衡执黑占先,段祺瑞执白走后。棋过二十余子,双方的攻势都渐显出来。尹昌衡也已看出段总长的确是位对棋艺颇有研究的高手,面对总长的凌厉攻势,他明显感到力不从心。最终,尹昌衡以二目半败北。
段祺瑞不满地盯着尹昌衡说道:“硕权,你不该是这样世俗的人嘛,为什么老让着我呢?”
尹昌衡笑道:“哪里是我让着总长呀!不瞒恩公说,我对围棋是非常喜好的,只是自从离开日本我便没摸过棋子,三天不摸手生呀!待我锤炼一些时候,熟悉熟悉棋路,只要总长有空,昌衡一定来陪恩公好好下几盘。”
段祺瑞笑道:“硕权,你一出手我就看出你的水深水浅了。我估计,你的棋技不会在我之下的。”
这时总管来报说晚餐已经备好,段祺瑞就叫搬到书房里来。须臾酒菜上好,段祺瑞笑道:“硕权好酒量呀!那天在得月楼,朱尔典自讨没趣,脸面丢尽。消息一上报,国人都觉痛快,都说你为中国人出了口恶气。”
尹昌衡叹道:“唉,说来惭愧,喝酒喝赢了算什么英雄?”
段祺瑞说:“国人就不这样看了。他们心里没忘了鸦片战争,没忘了庚子之辱,没忘了英国人在西藏叛乱背后充当的可耻角色。”
尹昌衡叹道:“总长说得也是,不过这也正是昌衡深感愧疚之处。”
段祺瑞看出了他的心思。尹昌衡趁势说道:“段总长有恩于我,昌衡永世不忘。只是我到北京已一月有余,原想向大总统呈报完川边之事,讨得总统的训示,就赶回川边去的,没想大总统却不要我回川边任上去了,而这却是万万不可的。恩公,在这件事上,真要仰仗你为昌衡指点迷津啊!”
段祺瑞沉默了,他严肃地审视着尹昌衡,久久没有说话。
早在去年宋教仁被刺,继而由李烈钧、胡汉民、蔚文柏等人发起的讨袁之战被北洋军镇压之后,袁世凯就多次对段祺瑞说过,别小看了李烈钧等人的发难,他们之所以未能得逞,除了中央弹压及时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乃是他们还未能成大气候啊!要是云南的蔡松坡、四川的尹昌衡等人也受了孙文、黄兴这些人的蛊惑,起兵反对中央,这个局面就很难收拾了。由此段祺瑞明白,袁世凯对蔡锷和尹昌衡二人,是特别看重而且始终怀有戒心的。然而,令袁世凯很觉意外的是,梁启超竟然向他举荐蔡锷到中央任职。这正中袁大总统的下怀,轻松地就把蔡锷调到北京来,委以一大堆虚衔将其拴在自己的身边。如今,蔡锷似已心安理得地做起京官来,而尹昌衡则成了袁世凯的一块心病。
袁世凯对尹昌衡其人,之前仅从段祺瑞和赵尔巽等人口中有过粗略的了解。段祺瑞向他提起过尹昌衡从日本回国殿试时因其姓名而惹出麻烦的往事,而现任清史馆总裁的赵尔巽也曾向他详谈过其三弟四川总督赵尔丰辛亥年被尹昌衡砍头的经过,袁世凯就觉得尹昌衡不是个寻常角色。英国人策划西藏叛乱,全国一片哗然,尹昌衡一再电请中央允其率军西征平叛。令袁世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尹昌衡在武器装备落后以及后援严重不足的情况下,竟然不出三月,就将叛军赶过了金沙江,进而又挥师西进,占领工布江达,眼看就要打进拉萨城了。袁世凯才算是真正认识了尹昌衡,并认定此人既是个用兵的良才,又是一只不易驯服的猛虎。在总统府第一次召见过后,袁世凯曾愤愤地对段祺瑞说道:“此人必须好好调教调教。调教得当,于国有益;调教不当,则于国有害!”
这些情况,段祺瑞自然是不便向尹昌衡透露的。
段祺瑞为尹昌衡斟满酒,说:“硕权也不要太着急了,大总统不是要你先休养一些日子吗?其实大总统留你在中央任职也是好意,军人嘛,服从是十分重要的。你西征平叛干得很漂亮,全国上下都是看到的,但是你也不可能就在川边待一辈子呀!”
见段祺瑞如此说,尹昌衡急了:“我不是非要在川边待着不可的。到北京来,在大总统身边做事,当个一官半职,养尊处优,比起在川边受苦受累来,这有什么不好?只是昌衡既然奉命经略川边,就得以安边定藏为己任。如今表面看来西藏的乱事似乎得以平定,但实际上危机四伏,随时都有爆发祸乱的可能。西姆拉谈判尚在进行中,近日又听说英方代表麦克马洪抛出了个‘调停意见书’,公然提出划分‘外藏’‘内藏’,英国人分割西藏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在这种时候,昌衡能离开川边吗?段总长,你是我的恩人,也最能理解昌衡的心思,求你在大总统面前为昌衡说说话,就让我回到川边去为国效命吧!”
段祺瑞将酒杯端起,却又放下了,叹息道:“硕权呀,袁大总统这个人,你可能不怎么了解。自光绪二十一年(1895)天津小站练兵起,我就一直跟随着他,至今也一二十年了,按说我对他应该是知根知底了吧?其实不然,如今我才觉得要真正了解袁大总统其人乃是很不容易的,更别说你尹昌衡了。但有一条可以肯定,就是袁大总统一旦定了的事情,他是不可能轻易更改的。
所以,这事你用不着太过着急,先就依着大总统,暂时不要提回川边的事了吧。”
尹昌衡沉默了,既然段总长都这样说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段祺瑞又道:“据我所知,大总统要你当他的总统府顾问,再兼点其他什么职位。我看,要是你愿意的话,就到我陆军部来任职好了,我对你是绝对信得过的。”
尹昌衡愣住了,半晌才说:“总长对昌衡如此信赖,昌衡十分感激。只是,我一直放不下川边的事情,这事先搁搁再说吧。”
段祺瑞只好作罢,又对候在外边的总管说道:“去把夫人请来,与硕权见见。”不一会,就见总长夫人在一婢女的搀扶下款款而来,尹昌衡赶忙离座向夫人鞠躬问安。
段夫人笑道:“老爷经常向我说起尹都督,今日一见,原来还是这般英武的人物。听说尊夫人还是名门闺秀,怎么不一起到北京来玩玩?”
尹昌衡道:“这次来京,原本是应袁大总统召见询问川藏境况的,本没打算待多久,所以就只身来了。”
段夫人则道:“啊,如果待的时间长了,那一定请尊夫人来住些日子,我们好一起说说话。北京这地方有好多可玩的景致,你们只管办公事,我会把尊夫人陪好的。”
总长夫人说话大方体贴,令尹昌衡不胜感慨。他说了一些感激的话,又敬过总长和夫人的酒,见室外早已是月光如洗,就起身告辞。临行,总长夫人又说她已令人搬了些东西在尹都督车上了。山西的竹叶青,绍兴的黄酒,还有贵州茅台,都是总长属下送来的好酒。总长又不大喝酒的,特地送些给尹都督尝尝。
回程的路上,段祺瑞那番劝诫的话不时在尹昌衡脑海里回响,他不知怎样去应付眼下的局面,难道就顺应袁世凯的旨意留在北京不回川边了?这样的结局他尹昌衡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回到怡居宅院已是深夜时分。尹昌衡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寐,猛然间那日章太炎怒斥他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苦苦寻思着,太炎先生何以骂出如此狠辣的话来?其实尹昌衡对袁世凯一直是抱有一线希望的,他希望这个中华民国的第一任大总统能够真正担当起团结一切有志之士,推进民主共和之大任。然而时至今日,他对袁世凯彻底失望了。尹昌衡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他也不相信留在北京袁世凯能把他怎么样,他只是放不下川边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与头人郎吉平措歃血立誓的情景,他不能失信于藏区民众啊!
翌日天刚见亮,尹昌衡就叫张得奎赶到朱雀胡同四川会馆去请骆成骧。
时近中午,骆成骧急急而来,未坐定便问:“昌衡,咋个了?啥子事情这么急?”尹昌衡笑道:“也没啥大不了的事情,好多天没见老师了,想看看你。”
此时的骆成骧已经接受了胡仁源的邀请,就要在北京大学开讲先秦诸子课程了,此外教育部又聘他为国史馆纂修,在教学之余还得做些国史方面的文字工作。
入座后,上了鲜茶,骆成骧又道:“你不要瞒我,我估计肯定是袁世凯不要你回四川的事,对不对?”
尹昌衡道:“昌衡的心思,也只有老师最清楚了。我请老师来,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一个万全之策。”说罢就将他去段府拜访,总长劝诫自己的那番话细细说了,请老师给把把脉,并说他是决意要回川边去的。
骆成骧端着盖碗茶,右手执盖拨着水面上的浮叶,沉思了很久。尹昌衡急了,说道:“老师,此事非同小可,求你给我出个主意吧。”
骆成骧喝了口茶,终于说道:“昌衡啊,你要段祺瑞出面在袁世凯面前为你说情,我看你这是拜错菩萨烧错香了。他与袁世凯的关系你还不清楚吗?岂止是北洋老系,袁段两家在亲情上的盘根错节,也使得段祺瑞在重大问题上不得不对袁大总统俯首帖耳。”
尹昌衡一听便疑惑地盯着骆成骧。骆成骧又道:“段祺瑞的原配夫人过世后,由袁世凯出面将自己的表侄女张佩衡嫁给了段祺瑞做继室,也就是段祺瑞现在的夫人,而且段祺瑞的三女儿段式巽还是袁世凯的侄孙媳妇。这些情况你真的是一点也不知道?”
尹昌衡长长叹了口气。他回忆着昨日在段府中的情景来,方才悟到老师所言一针见血,忍不住问:“老师,既是这样,我该咋办才好?难道就留在北京为袁世凯效命不成?老师是知道我的脾气的,我尹昌衡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呀!”
骆成骧为难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稳妥的办法来。沉默许久,才又说道:“昌衡,北京这地方可不安宁哟!许多人都在议论,说袁世凯在专制独裁的路上是越走越远了。最近袁世凯搞了个约法会议,任孙毓筠为议长。都说孙毓筠是袁世凯的一条狗,唯袁世凯之命是从。他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按袁的旨意搞个与《临时约法》完全背道而驰的袁版《新约法》,不外乎是扩张总统的权力。在北京这地方,不满袁世凯者甚多,但也只是私下里说说而已,谁敢像章太炎那样鸣鼓而攻之呢?除非不要脑袋了。”
尹昌衡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想早早离开这个虎狼之地!”
骆成骧喝了口茶,盯着尹昌衡说道:“我看,你的脾气也得收敛一下子了。这儿是北京,你面对的是大总统袁世凯,不是广西的巡抚张鸣岐。你在四川在川边还算个人物,没人不听你的,然而在北京,在袁大总统面前,你也就凤凰脱毛不如鸡了!你那次去见袁世凯,说话就太直白太冲动了,岂能不惹恼他?”
说到这里,骆成骧又沉思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看这样吧,你再写一道呈文,先表明自己愿意留京效命中央、效命袁大总统的心意,然后再强调川边还有哪些要务必须你亲自回去了结,恳求总统宽限时日,到时必定回京复命。你把这道呈文送上去,看看袁世凯的态度如何再说。这也叫做投石问路吧。”
尹昌衡点点头:“也只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