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在当天下午回到了皇城北门——坤宁门。
出去的时候走便门,只是为了避开自己的一群去登山的老婆,也为了避免让过多的人知道。回来就没必要这样绕圈了,直接乘马车到最近的宫门入宫。
今天的午餐是在一家叫和乐楼的酒楼吃的。据冯益说,这家店很有名,今天赵构等人在楼上的雅座是提前预定的。
这顿饭本来该是自己一个人吃的,为了避免其他人看出破绽,十多个人还是分两桌,跟赵构同一张八仙桌的主要是冯益等内侍,侍卫们另外一桌。
店里的规矩和后世很接近,在没正式上菜前,先给了几个小蝶,有杏仁、白果仁等干果零食,让客人有耐心等熟菜上来。店里做的鱼很新鲜,颇似后世的西湖醋鱼,还有糟鱼、糟肉、洗手蟹、蛤蜊羹等等,地地道道杭州风味。
每道菜上来之后,小黄门都要悄悄用银针试毒,一个小黄门先尝一点之后,才轮到自己吃。做皇帝也有无奈的地方啊,比如这吃别人口水的事就免不了。
至于说口味嘛,品尝过101虚拟社区里老余的私房菜之后,无论是御膳房还是和乐酒楼,都不会给人以惊艳的感觉。
吃饭的时候,他想起出门前吉特提醒自己有义务去要找找宋嫂鱼羹,它说著名的宋嫂鱼羹跟自己很有关系。那是四十二年后,自己做了太上皇,有一次到西湖中放生,一时兴起,随意叫了一位叫宋五嫂的妇人做的鱼羹外卖,品尝之后拍案叫绝。从此之后,宋嫂鱼羹名扬天下。
现在历史改变了,赵构知道自己不太可能去买乌龟来放生,这位宋五嫂的鱼羹应该没有机会大出风头啦。为了让这道名菜不要消失,吉特建议自己最好去找找这位四十多年后的老太太。赵构哭笑不得,人家现在还是小姑娘或者少妇呢,宋嫂宋嫂,顾名思义,夫家姓宋,这位小姑娘现在姓啥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这道菜没有皇帝光环的加持,不会千古留名的。
抱歉了,宋嫂鱼羹。
赵构回宫之后,也觉得双腿疲乏。早有步辇在这里候着他,他就在宫门口上了步辇,闭目养神。
当一行人刚到坤宁殿的时候,有个小黄门正在路边等着,看到他们来了,赶紧向冯益汇报。冯益听了之后,走到步辇边上,轻声说:“官家,福国长公主正跪在福宁殿外请罪呢。”
赵构这才想起,今天吴贵妃等人去内侍省接福国长公主出来呢,自己差点把这事给忘了,想来福国应该跪了很久了,早知道自己应该早点回来的。
命人赶紧加快速度。
到了福宁殿前,远远地就看到有几个人在殿门口跪着,赵构赶紧止辇,快步上前,扶起福国:“二十妹,这是何苦。”
只见福国还穿着昨日的宫装,未施粉黛,双目含泪“官家,请恕臣妹无理。”说完又拜了下去,赵构赶紧把她拉起来:“二十妹何出此言?九哥恕你无罪。”
这时冯益等人已经把吴贵妃和驸马高士荣扶了起来,一伙人都慢慢进入福宁殿的正殿。赵构扶妹妹坐下,然后就是一阵哭诉,不一会儿御医来看了贵妃、公主和驸马的膝盖,都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吴贵妃掩面笑道:“官家打发我们姐妹去登高,自己却游湖去了,好不风雅。”
赵构微微脸红:“朕觉得身体不爽利,估计爬山爬不动,再说跟你们那么多人一起去登高,更怕是要丢丑了,去西湖上坐船逛逛,那是轻松多了。”
“那么官家下次微服出宫,带上臣妾可好?”
赵构略微有点意外,聪明的女人果然不一样。“好啊。我一个人游湖,颇为无趣,如果有你跟我一起去,大概不到掌灯时分是不会回来的了。”
“官家,也叫上我啊。”福国长公主也开始撒娇了。
“呵呵。你还是跟驸马去吧,朕出宫一趟不容易,你们倒是天天都可以去。”
福国长公主脸色微微一变。
不知不觉。十天的过渡期结束了。
这十天来,赵构迅速熟悉了自己的字体,总之学王羲之没错。也熟悉了这座皇宫,通过大量阅读奏折,也大概明确了最近的重要国家大事。
冯益告诉他,几乎每天秦桧都在宫外求见,赵构知道他在忙什么,目前宋金和议正在谈判中,估计他是为这件事情来的。
九月十四这天,赵构终于觉得自己应该准备好了,于是宣召秦桧和赵鼎。
只见尚书右仆射秦桧,尚书左仆射赵鼎二人,联袂进殿,一起向赵构施礼。跟随他们进来的,还有一位翰林官——皇帝见宰相,一言一行必须有起居郎记录。
赵构暂时分不清两人谁是谁,不过估计那个身材高大,面貌坚毅的是秦桧,那个身材矮胖,圆脸的是赵鼎。
两位宰相落座之后,照例寒暄一番,两位宰相问候了赵构的身体,得知皇帝身体已无大碍,两位宰相深表欣慰,赵构也关心了两位老臣的身体,因为今天下雨,特赐两位老臣姜茶驱寒。谈话的气氛是亲切的、友好的。
寒暄之后,大宋的最高决策层慢慢聊,把最近十来天的重大问题一一沟通了一下。不外乎重要的人事任免,哪里要减免点税,有几个人犯要判决之类。直到最后,赵构谈到了关键问题:“今日请两位爱卿来,是商议一下和议之事……”
秦桧闻言,立即站了起来:“陛下,您在曾答应过臣,和议一事,只与臣一人商议。”
赵构摆摆手:“确有此事,不过既然和议将成,赵相公也知道一下。”
秦桧悻悻地坐下。
“朕反复思量,觉得和议之事,重实利,轻虚名。朕可以接受金国为宗主,宋为附庸。但是,国界须以大河为界,金国返还渊圣皇帝、太后、皇后。”
这时的宋军并非溃不成军,只是防守有余,进攻不足,加上国家财政困难,两位宰相都认可,和议比战争好。
那些清流高喊口号,拿不出任何建设性的方案,自己又不可能上战场,所以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已,在三个帝国最高决策者这里,清流的声音只是有点聒噪而已。
沉吟片刻,还是秦桧开口了:“臣一直力主和议,陛下决心一下,臣欢欣鼓舞,只是今后每年赐金人白银、绢帛吗?”
“可以,不超过五十万两。”
赵鼎沉吟半晌,开口了:“臣不敢苟同。”
“为何?”
“臣认为,大宋只可与金互为兄弟之国,参照宋辽檀渊之盟即可,北面称臣万万不可。如此,华夏正统不再,国内动乱不安,国将不国。”
在这个问题上,赵构作为穿越者自然知道,历史上的绍兴和议对南宋而言是很屈辱的,不但要臣服金国,国界也以淮河为界,每年的纳贡也不少。所以他提出了国界北移到黄河,另外两条都可以照原样,这就是重实利,轻虚名的意思。没想到在赵鼎为代表的士大夫这里,这可不是虚名这么简单,名分乃是大义。
赵构一时语塞,转头看向秦桧:“依秦卿之见呢?”
秦桧的眼睛直直的盯着赵构:“陛下,臣得圣命,专权处理和议,其他人不得参与。”
赵鼎也丝毫不退让:“如此和议,鼎无法接受,愿辞相位。”
赵构赶紧打圆场:“半年前,秦卿再次拜相时,朕许他专权。确有此事……不过,如今和议将成,秦相也可以听听赵相的意见嘛。”
秦桧此时已经发现了逼赵鼎辞职,从而让自己走上独相之路的机会,如何肯放过:“陛下,臣希望就刚才三点单独奏对。”
赵构盯着赵鼎,知道如果自己答应了秦桧单独奏对,赵鼎走出这个门就会上奏章辞职。
而这是自己不愿意看到的。
没想到自己一开始工作,就遇到这么麻烦的事情。如果让秦桧现在就辞职走人,那么和议派必遭重创,和议之事可能就黄掉了。可如果赵鼎马上辞职走人,那么今后秦桧独相,他就结交金国,成为终身独相,自己都要受到他专权的迫害,皇权都受到威胁。
——什么?靠金国的支持就能大权在握?怎么可能?
真的可以。如果承认了金国的宗主国地位,那么在巨大的政治、军事压力下,小国的君主都由宗主国册封,宰相由宗主国指定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赵构半晌没有发话,殿中一片沉寂。起居郎、内侍们大气都不敢出。
赵构字斟句酌地说:“秦相,和议之事,群情汹汹,专权处理和议,甚为不妥,朕决定乾刚独断。”——收回下属的临时授权,是解决纠纷的一种办法。
没想到秦桧甚为强硬:“请陛下三思,朝令夕改,祸国之由也。”
赵构直视秦桧的眼睛:“朕意已决。”
秦桧也瞪了回去:“陛下半年前可是深思熟虑之后,才授权臣全权负责与金国和谈,如今和谈将成,请陛下切勿插手,以免和谈毁于一旦。”
赵构脸色一晒,心中嘀咕:“你也不知道皇帝被偷偷换了人……我没法履行这身体前任主人的承诺了呀。”
“朕自然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过……这半年来,朕的想法变了。”
秦桧的脸色变了,道貌岸然的神情渐渐消失不见。
“如若陛下信不过臣,臣自当请辞。”
“秦相公,不必如此,朕认为和议之事甚为重要,必须由朕乾刚独断。”
秦桧深深的盯着赵构,半晌之后,不再多说,起身施礼,飘然而去。
赵鼎也站起身来。赵构对他说:“赵相,即日起,和议之事,由你居中联络,有何进展,请及时让朕知晓。”
赵鼎施礼称是,然后反问赵构:“秦相公若辞职,何人可继任为相?”
赵构招招手,示意赵鼎坐下:“今日之事,大出意外,朕思虑不周,秦相辞职后,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就委托赵相了。左仆射一职,你推荐给我一个人选。此外,也可增加一二参政知事。”
赵鼎脸色平静,看不出有没有太大变化:“臣谢过陛下。”赵构心里暗暗好笑,这些老政客一个个都练就一身面不改色的本领,今日本来是赵鼎准备辞职的,没想到自己和秦桧谈崩了,赵鼎意外得到了右相之职,还可以安排自己的亲信,难得他还憋得住,没有哈哈大笑。
赵构突然想起来,微笑道:“别推荐张浚。”
赵鼎一愣:“为何?”
“志大才疏。”
张浚在原先的历史上可是著名的键盘军事家,捅娄子大王,在他手上,损失了百万宋军。富平惨败、淮西兵变,导致赵构对抗战、对武将完全失去了信心,间接也埋下了杀害岳飞的诱因。此人坑完了赵构还不算,继续高调抗战,结果把赵构的养子宋孝宗赵眘(伯琮)也坑了进去,他亲率大军,豪气万丈的北伐,结果兵败符离,使主战派遭到重挫。此人作为一个“高调俱乐部”的成员,忽悠抗战精神完全合格,可就是别把军队交到他手里,害人害己。而赵鼎与张浚私交不错,所以赵构得先把这个漏洞堵上。
赵鼎深深一揖:“臣遵旨”。
赵构挥挥手,赵鼎施礼告退。
秦桧罢相这事,就这样定了?赵构都觉得有点难以置信。这一番短短的谈话,就改变了中国历史?
秦桧走出了大内,脚步依然稳定坚毅,面无表情,他没有回门下省,而是直接招来家人,吩咐了几句,然后起轿回府了。
秦桧到家之后,也没跟家里人打招呼,一个人默默地进了书房,片刻之后,勾龙如渊、万俟卨这两位秦派大将也一前一后,来到秦桧家中。
书房中,气氛凝重。秦桧将今天与天子的奏对讲了一遍,三人都默默无语。
半晌,还是勾龙如渊先开口:“秦相,圣上这是不信任您啊。”此人乃四川灌县人,四十多岁,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现任御史中丞,是秦桧的干将。
秦桧白了他一眼:“我明显感觉到,圣上想法变了,他求和,但和谈的条件提高了,并非像之前一样,圣上不知道哪里来了自信,改变了想法,可以和议,但是不想不惜代价去求和了。”
万俟卨插话:“秦相可知天子为何突然改变了想法。”万俟卨时任监察御史,是勾龙如渊的下属,他是一位干瘦的中年人,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仿佛随时都在琢磨事情。他的能力甚为秦桧看重,所以今日也请来一并商量大事。
秦桧摇摇头:“圣上自从十余日前病了之后,一直不见外臣。今日一见,感觉圣上有些不同,似乎精神完全不一样了。”
万俟卨:“宫中一定发生了大事。听说重阳那天,福国长公主不知为何得罪了官家,被送入内侍省关押了一夜。”
勾龙如渊:“我也听说此事了,以往圣上对这位长公主可是宠爱的很呀。”
“据我所知,近日里圣上未见任何外臣”秦桧缓缓地说:“圣上近日举止反常,他病愈后将身边的宫女、内侍换了一遍,还一口气提拔了数十位才人。生活规律也变了,爱上了爬山,甚至重阳当日还在行在街市里闲逛。”
秦桧的二位心腹都知道,秦桧在宫中有自己的耳目。只是最近官家把身边人换了一遍,他的耳目也没那么灵光了,但是很多宫中的消息依然是知道的。
三人飞快的交流这目光,有些话是不敢说出口的,作为阴谋家团伙仪的一员,哪怕在私室,你也不敢信任自己的同伴。
憋到后来,三人用目光实在无法交流了。
秦桧压低了声音:“你们猜测,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竟然使得圣上性情大变?此事不搞清楚,我们就不知道官家为何改变了和谈方略。”
按照其他文臣的做法,宰相如果和皇帝闹到了政见不合的地步,自然要主动提出辞职的。可是秦桧的脸皮很厚,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反复思量了,他绝不会主动辞职,圣上也做不出强令自己辞职的事情,而勾龙如渊和万俟卨也不愿意秦桧辞职,秦桧一辞职,自己的前程也完了。既然这样,就得先弄清楚皇帝改变心意的原因,再对症下药。
明确了该怎么做,三人心中大定,来到堂屋,摆上酒宴开始吃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