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就是保持船员健康的体魄。”张船长继续说。
“哦?洒扫也能强身健体?”叶梦得觉得这简直就是奇谈怪论。
“是啊。生命在于运动嘛!你刚才起得晚,天刚亮的时候,甲板上都是人在锻炼身体。”
叶梦得又愣了一下,看来流求人是把这事当真了。
在他的观念中,劳作乃是卑贱的工作,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他下意识的说:“没曾料到流求观念居然是如此……特立独行。”
“热爱运动乃是王爷的要求,”张船长说:“王爷身体力行,经常带诸位王妃郊游踏青。每日清晨,王宫内外都是跑步之人,如果您起得早,说不定也能碰到王爷、王妃在跑步。至于流求的孩子……”张船长努努嘴:“那几个就是海军的士官生,才十来岁就出海了,每天擦甲板,做体操,不断地锻炼身体,如果风平浪静……他们下午还要读书写字呢。”
“何谓士官生?”
“这么说吧,士官生就是军事学校的学生,是未来的海军军官。流求海军的所有军官都是上过军校的,大部分都是从士官生开始的,少部分是咱们流求元老了,他们是成人之后再去上军校的。士官生十岁入伍,每日学习算术、几何、物理、化学等课程,十三岁上船实习,十六岁上军舰实习,然后开始学习战争理论、海战理论以及航海、测量、炮术等各种技术,十八岁成为见习军官,正式开始服兵役。”
叶梦得心中一惊,在他的观念中,当兵的人,无论是多大的军官,都是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显然流求的军官不是这样的人,他们居然全都读书识字,新一代军官全都要苦读八年!
两人接着随意聊着,听张船长说,要成为流求军官,得学好些知识呢。合格的士官生只是初级军官,为了让中高级军官学习指挥和战略谋划,王爷亲自创办了一所名为西点的军校,专门为军队培养中高级军官。
“我大宋当兵简单得多,当兵只需武艺高强即可,运筹帷幄、排兵布阵,自有各位大人操心。而你们流求的军人,学那么多,一旦战阵死伤,岂不白白浪费如此宝贵的人才!”
“哈!”张船长笑出声来:“抱歉,叶大人。咱们王爷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无法战胜敌人的。大宋之所以积贫积弱,与兵士素质低劣,文人统兵大有关系呢。”
“你一个船长,懂得什么?”叶梦得熟读孙子兵法等书,自觉也能领兵上阵,怎禁得起一个商船船长在自己面前班门弄斧。
“叶大人,我也是曾经的一名士官生,学了六年战争,多少懂些皮毛吧。”张船长激动了起来:“我流求人人识字,个个都要学习历史。大伙都知道,大宋打仗,都是外行指挥内行,不败才怪呢。”
“你……”。
“难道我说错了吗?当初我们王爷在离开临安的时候,交代你们皇帝,张浚志大才疏,不可重用。结果呢,你们还重用了他,结果兵败如山倒,不得不与金人和议!”
叶梦得瞪着张船长,说不出话来。
“咱们流求不一样,所有军官都要进军校学习,王爷的儿子也不例外,绝不会有不懂军事的文官指挥军队。而且王爷还说了,将来谁要继承流求王,必须是军官!当国王不懂兵还要瞎指挥,非要祸国不可。流求王去年刚颁布的《王位继承法》还定下规矩,今后历任流求王,都必须当过兵才能继承王位。”
叶梦得觉得流求也真奇怪,王位继承也立法。在这个问题上,与一个小小的船长争执有失身份。他转换话题,指着那些士官生说:“这么小出来当兵,他们父母同意吗?”
张船长看了叶梦得一眼:“当然同意啦。一旦儿子或者女儿当兵,自己家就是军属,享受税收减免的待遇,孩子不但不花家里的钱,每月还有津贴可以补贴家用,最重要的是,孩子能学一身本事,如果将来被军队淘汰了,还能去商船上干活。这样的好事,多少人抢着进军校呢!”说到这里,张船长幽幽的叹息:“我就是被军校淘汰的,现在只能在商船上当个船长。”
叶梦得看着张船长,这人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船长,看起来果然是少年俊杰。
“张船长无须介怀,当兵哪有当船长好啊。”叶梦得安慰道,然后又提出一个问题:“你们流求有女兵?”
“当然。流求本就是贱民起家,穷人家女儿,那还能像你们有钱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人既然可以出来做工,那当兵也自然可以。”张船长解释完了女兵的事情,再说自家的事:“叶大人,你有所不知。我这是当商船的船长,年收入虽说有数百贯,比我同学高得多。可是您要知道,如果还在战船上服役,我就至少该是个少校了,虽说钱少得多,可那是保家卫国,那是光荣!我爹妈都能在居委会里横着走!”他又叹了一口气:“说了您也不信,等您有机会看到流求的战船,您就知道为什么了。”
“什么是居委会?”
“大致就相当于大宋的保长、里长什么的,当然,不完全一样。”张船长对此事不愿多讲。
“在我看来,张船长弃军从商,乃是明智之选。”
“为什么呢?”这次是张船长感到意外了。
“在我大宋,从军乃是生活所迫,吃粮当差,不得已而为之,乃是贱业。我想你流求纵然从军待遇不错,也好不了多少。如今你是从商,好歹读过书呀,总是自由之身,他日也有机会进入官府,岂不是前程更为远大?”
“叶大人此言差矣,流求与中土不同,进入官府做官员,年轻人不屑于为之。何故?生活太安稳,收入太低。我流求第一等人乃是工厂的企业主及商人……但要发家致富,非有机缘不可。其余各行各业,职业平等,说不上差别很大。相对来说,军人在所有职业中,受人尊敬、收入较高、荣誉感很强,而且还能光宗耀祖,如遇战时,乃是发家的最佳时机,所以军人乃是所有打工者一等一的选择。”
叶梦得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您还别不信……五年前我一个同学远征日本,回来是带回了几百两金子呢!三年前,我另一个同学,和金人打了一仗,掳了一个老婆和好些浮财回来……多好!”
“打仗总要死人的呀。”
“咱们流求对外打仗,打一仗胜一仗,从无败绩,参战官兵,几乎个个发财。”张船长脸上流露出了悠然神往的表情:“叶大人在宋国,大概不知道吧?咱们几乎每年都去金人老窝打秋风,每次都满载而归呢……金人还从不敢放屁。”
叶梦得觉得浑身冰凉,这流求国,明显就是好战成性嘛!
“你们居然招惹金人,都不向朝廷通报?”
张船长瘪瘪嘴:“我们每年都要和金人打几架,这么点小事,金人如果要找咱们朝廷算账,就太小气了。”
叶梦得被这个小小船长气的不轻。
这流求哪里是友邦,哪里是藩属?明明就是虎狼之邦嘛。
他望着下面甲板上奋力擦拭的士官生们,他们都穿着统一的窄袖制服,剃了短发,大声的唱着歌,听着他们的歌声,他毫不怀疑,下面的孩子都是一头头狼崽子。
身体发肤,受诸父母,不敢损伤,孝之始也……看看这帮崽子们!
虽说叶大人还想从张船长这里打听点别的消息,只是刚才连续抢白,自己也觉得不自在,他转身离开了楼上,想去甲板上看看。
他站在甲板上,看到那些年轻的士兵和水手们都在忙碌着,他们不仅仅擦甲板,还整理索具,擦拭各种金属部件直到闪闪发亮。
到了水手们身边,听着他们唱歌。
“达坂城的石路硬又平啦,
西瓜大又甜呀,
那里来的姑娘,辫子长啊,
两个眼睛真飘亮,
你要想嫁人,
不要嫁给别人,
一定要嫁给我,
带着百万钱财,
领着你的妹妹,
赶着那马车来!
……”
这首欢快的歌曲让水手们齐声高唱,不少人和着歌曲的节奏在干活,每个人都唱得兴高采烈。
只有叶梦得听得烦躁无比,他认为婚姻只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去叫人家姑娘嫁给自己的!他只觉得入耳都是淫词小调,难以入耳。低俗,太低俗了!
一曲唱毕,叶梦得正准备离去。
这时听见一个水手大声喊道:
“军港的夜啊……预备,起!”
一众水手和士官生们都一起唱了起来: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
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
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
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
正想离开甲板的叶梦得停下了脚步。
他觉得这歌旋律虽然奇怪,但真好听,歌词虽然粗俗,意境倒也不俗。船上的每个人对这首歌都很熟悉,他们在歌声中表达对港口、对家人的思念,好几个水手都唱得热泪盈眶,硬生生的把一首抒情歌曲唱成了进行曲。
一曲唱毕,所有人都暂停了手中的工作,这时候一个脸庞黑黑的胖水手提议:“咱们再唱一遍吧……听我的,军港的夜啊……预备,起!”
听水手们再唱了一遍,连听了两遍的叶梦得都会哼哼了。
这时候一个瘦瘦的水手提议:“抒情抒够了啊,来个欢快的!我起个头啊……那一天清晨,预备,起!”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侵略者闯进我家乡;
……”
这首歌曲调简单,非常适合一帮大老爷们齐声高唱,所有人都合着节拍在工作……叶梦得听了两段就学会了。
“没曾想到这些歌虽然朴实无华,却很能激起民众的同仇敌忾之情啊。”他想起自己见到的那些大宋百姓,似乎没有这些流求人这样积极向上的精神气概,更没有船上这些人的强健体魄。
从昨天晚餐和今天的早餐来看,这帮海员吃得好,练得多,仿佛只有女真人才有这样的气象……可这一船都是汉人呐。
“虎狼之国,虎狼之国啊!孤悬海外,不服王化!流求王,你究竟想做什么?”
接下来他也不走了,就站在船舷边听水手们唱歌,他们唱的歌都是自己未曾听过的,自己以往听歌,都是在高雅场所,没想到普通劳动人民的歌也这么感人,那句“呕哑嘲哳难为听”真的是大谬。
大约大半时辰之后,甲板清洁工作才结束,所有人都累的不轻。
水手们站在后甲板,身上拖得赤条条的,用水桶把一桶桶的海水拎上来,从头冲到脚,就算是洗澡了。
“流求人真讲究……出这么点汗都要洗个澡。”陪着叶梦得的那位张师爷说。
那些流求水手一边冲澡,一边再唱结束工作的最后一首歌: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
大海就是我故乡,
海边出生,海里成长,
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
海风吹,海浪涌,随我飘流四方。
……”
张师爷感慨:“这些人,早已认为是海外之国的国民,不认为自己是炎黄子孙了。恐怕连自己的根都忘了……”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叶大人,请用午膳。”
叶梦得回头一看,正是张船长。
他一边走向餐厅,一边和张船长聊着,语气已经客气了很多。
——毕竟人家流求承不承认他代表的“天朝上国”都两说呢。
“张船长,据我说知,流求人都是从大宋过去的,何以未过多少年,就和大宋截然不同了呢?”
“我们自己到不觉得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可能咱们流求没有跪礼吧。”
“不止。比如今天你们唱的这些歌,不知是何人谱曲,何人填词?”
“这个呀……”张船长挠了挠头:“应该是咱们流求王的一位叫郑绿儿的侧妃所做吧,她做了好多歌,我知道的都有上百,每个流求孩子进学,都要学唱歌,所以今天你们也发现了,每个人都会唱,其实那是学校教的歌……几年前,她还以自己的名字创办了一所绿儿音乐学院呢,有什么声乐、器乐、舞蹈等很多专业,专门为各个学校培养音乐教师的。”
“这位王妃的名讳你们就这么叫的?还用绿儿命名学堂?她就这样抛头露面,不顾王爷的体统?”好像在大宋,这个郑姓女子,应该叫赵郑氏吧?
“王爷才不在乎呢,咱们流求人少,所以王爷鼓励女子跟男子一样做事。听说早些年在厦门的时候,所有人的识字都是王妃们教的呢……咱们流求还有婚姻法,专门规定了保护女性权利的条款。”
又一次颠覆认知了,难道流求王没度过圣贤书,不知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口中喃喃的念叨着,被张船长听见了。
“叶大人,慎言!在流求,歧视妇女是要被警察训诫的。”
“啊?竟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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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里,莱因哈特关上了直播。
茱莉亚咯咯笑着:“看了两个钟头的演唱会呀……学会水手们唱的这些中文歌了吗?”
莱因哈特摇摇头,其实他也没有全神贯注的看,他一个窗口在看直播,另外的窗口在看新闻,发帖子什么的。
“唱歌谁不会呀……这个叶梦得,去流求一定闹很多笑话。”
“对呀,文化冲突嘛。”茱莉亚说:“等他看到流求军队,就更要说虎狼之师了。”
“嗯,现在网上很多人都在期待宋金大战开打,这样就能看到冷兵器与热兵器的终极对决了……茱莉亚,你可一定要把场景做壮观一点,这仗还不能一下子打完,让收视率再上新高哦。”
“哦。不过这都是巧月的事情啦,101基地里还有那么多人帮她呢……走吧,吃饭去!我肚子饿了。”
“哦。别打我的马虎眼,我知道你能跟巧月说上话……”莱因哈特看这茱莉亚脸色不对:“对对对,我们去吃船上的免费大餐吧。”
“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