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府今日很是热闹,大小官吏、各个衙门里养着的衙役、帮闲,二更天就忙活起来。
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城门上积年的灰尘细细擦了,门上大个的铜铆钉打磨的隔着十几丈远都耀眼生花。
天刚麻麻亮,所有有品轶的文武官员就都候在了城门洞子前,伸着脖子往大路上看去。不多一会儿,一辆半旧不旧的马车就自晨雾中缓缓驶来。
这马车之中,便是这济州府新任知府一家!
此任济州知府姓刘名海川,本是御史言官出身,因弹劾当朝太师蔡京有功,被外放为一州牧守。半世为官,一直恪守圣人教诲,此番蒙受皇恩,刘海川憋着一口气要上报皇恩、下抚黎民。
所以,虽然看到了城门洞子里等待的济州百官,这刘海川却只怒哼一声,便吩咐车夫打马而去!心说:“本官千里上任,岂是为了与你等磨蹭这些繁文缛节来的?”
马车绝尘而去,济州百官还是抱拳躬身,对着马车深施一礼,才站起身来!等到马车走远,这百十号官员才敢乱糟糟的议论一番。
为首的三人,两文一武,分别是济州通判、兵马团练使、和即将卸任的老知州。此时三人都眉头紧皱,身为武人的济州团练使更是忍不住抱怨道:“这位新任上官,怎么如此不体恤我等?看来今后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
济州知州是个积年熬上来的,只轻叹一声,就端正了脸色:“黄团练莫要焦躁,老朽为官三十年,比这还要难伺候的上官也不是没有接应过。只需小心谨慎几日,也就是了。”他即将卸任,却是不想再多生枝节。
“哼,济州还是我等的济州,他一个下放而来的京官,识趣便罢,若不识趣,在我等三人周旋之下,也足以让他在这济州城内寸步难行!”说话之人,乃济州通判,长得黑瘦尖削,话音里也透着一股阴狠。
大宋州府,一般都会设通判一职,州府之中所有军政二事,行文之后,都要交由通判批示才可颁布施行,是为节制知府权利所设,故而,知府、通判素来不合。
迎接的官员都带着腹诽回到各自的衙门,刘海川到家门前放下家人,便也直奔府衙而去。
颠簸数日,知府大人的家眷也都是一脸劳顿之色。刘海川贫寒出身,故而家眷不多,只一位夫人、两子一女而已,此时两子皆未婚配,只女儿早已嫁人。远道自京城而来,仆役大多遣散,只带了使唤多年的老总管和两个粗使丫鬟。
主仆六人带了一些细软,让府门前新进下人们收拾了不多的几个笼箱,就快步走进了府宅。
大宋官员的薪俸还是很可观的,一个正四品的大员,即便不贪墨,只朝廷发放的俸禄,养活一家百十口都不成问题。所以,刘海川虽然两袖清风,随身的行李中也颇多好货。
其中两个笼箱异常的沉重,里面密密的排着一层层的木槽,槽子里的湿泥上整齐的长着形色各异的花草。呲牙咧嘴的扛着这两个笼箱的家丁,心说这京城来的大老爷玩的就是雅致,千里上任,带的竟都是些花花草草!?
四个家丁抬着这两个沉重的笼箱往府门里走,被压的一溜歪斜,奔忙了一路的老管家看见了,弓着身子迈着碎步就跑了过来,边跑边吆喝出声:“我的个祖宗!你们这几个杀才,脚底下都给我利索着点,要是摔了碰了这笼箱里的宝物,仔细你们的狗腿!”
边一路吆喝的没了人腔,边把身边几个洒扫着庭院的下人踢了个上蹿下跳,:“看着做甚!?速去帮扶一下,仔细着给我抬到后院阴凉里!”
眼见着十多个人团团围着那两个笼箱,做出一副捧着祖宗牌位的模样,这老管家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低头埋怨道:“花销了老爷毕生的积蓄,淘换来一堆子草籽,这也就是老爷,换做是老汉我,早就将这二公子……”
许是老管家絮叨的声音大了,前面走着的老夫人这时转过身来,提着累得没了底气的嗓门训斥道:“要是你如何!?我把你个多嘴的老刁奴!我儿也是你能编排的?速速把我儿交待的事由办了,不然抽了你的筋给我儿做弹弓耍!”
两条老寿眉往下一耷拉,在老夫人话音响起的时候,老管家的脸就苦成一团,哀声道:“哎呦,夫人呐,恁就饶了老奴这一遭吧,老奴也是心疼啊!话说大公子下月就要婚配,老爷初来济州,府上的一应事物也都要添置,可二公子把存银花了个罄尽!老奴疼啊,老奴愁啊!”
嘴里说的可怜,可这老管家话头里却也颇有些不依不饶,都说恶奴欺主,其实这养熟用惯了的亲近奴才犯起犟来,才真真的叫人头疼!巴心掏肺的一心为了主人家,犯几句犟而已,再严苛的老爷夫人也不能真的责罚于他。
偷瞟了一眼自己的心尖子,见二儿子还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老夫人这才回过头来,从旁边粗使丫头的怀里拽出来一个首饰盒,咬着牙就仍给了还在喋喋不休的老管家,“你这老倔驴,倒是小声些,若是让我儿听到了,定把你剥皮下了汤锅!钱财老身早就给你备下了,就知道老爷前脚一走,后脚你就得欺负我这老婆子!”
“哼哼”颇为不甘的哼了两声,也没见这老管家怎样动作,那盒带着风声砸过来的首饰就被他抓在了手中,略一掂量,才跺了一下脚,回头大呼小叫的指挥起干活的家丁来。
母亲和老管家之间的争执,走在前面的两兄弟其实都听了个满耳。
年纪稍长的那一个,笑着抹了一下唇边的青须,歪过头小声说道:“二弟莫要恼了老福叔,自小他便最疼你,这次也是心疼银钱,于路之上又一直憋闷着。他的脾气你我兄弟是知道的,不让他埋怨出来,莫不气煞了他?”
“嗯。”听着兄长的话,年少的那一个应了一声,还是低着头默然往前走着,只是眼底闪过一丝温情和感激。
几个月之前,向来颇有才名的刘府二公子,突然之间就郁郁寡欢起来。
刘海川老来得子,小儿子整日都被家中父母和兄长捧在心肝上,所以自幼就活泼好动,长成之后,更是每日里神采奕奕、精气神十足。可一夜之间,这全家人的心尖子、开心果,就变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对什么事都失了兴趣,外带着还没了笑模样。
方法试了千百种,可就是不能博这二公子一笑,阖府上下为这事都操碎了心。
好在两个月前的那日,这位二公子在吃了自家厨娘做的一碗羊肉汤之后,突然来了兴致,往一辈子都没迈进过的厨房溜达了一圈。
自厨房出来之后,这二公子就叫人拿来笔墨纸砚,曲里拐弯的写下了一些奇怪名词,还郑而重之的在每个词后面都写下了一些关于味道和功用的介绍。然后,就往伺候在身旁的家丁身上一扔,只一句话:“去寻胡商,凡纸上事物,不拘多少全部买来!”
东京汴梁,通过丝绸之路来此行商的胡人颇多,不多时,家丁就带回来一个高鼻深目的胡商。
那郁郁寡欢了许久的二公子,在见到这胡商之后,才算勉强有了些笑模样。在书房中,两人交谈了足足有两个时辰,这位二公子才一脸激动的抓着胡商的手大步走出了书房。
带着胡商找到管事,这二公子张口便要银钱一万贯!
老管家好悬没蹦起来,只是因为知道阖府上下,都在为眼前这位小爷担着心,才无奈慌称先去禀告老夫人,再拿银钱与他。老管家的本意,便是想让老夫人打消了二公子这败家的念头。
二人来到老夫人面前,由老管家禀报了经过,老夫人也是一阵沉吟。但是,在看到自家孩儿那张小脸儿上,好不容易重新露出的笑容。老夫人扬手就扔出了银库的钥匙,一个字:“给!”
见老管家一脸震惊,伸着手还想要劝阻,老夫人拧巴着嗓子,猛拍了一把座椅的扶手,喝道:“去!”
老夫人的一双凤眼,一直盯着一步两回头的老管家出了房门,才转回到二公子身上。重新换上一脸的慈祥,老夫人捧过儿子的手来,宠溺的说道:“只要我震岳孩儿高兴,些许钱财值得甚么!”
二公子刘震岳后来才知道,自己这位便宜老妈做了件多么疯狂的事——只为让儿子开心,她竟然一家伙把积攒了半辈子的家财,用了个罄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