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着头,沈固以更快的速度请来了一群花白着头发的老匠人,然后在一旁抱着肩膀,冷眼看着刘震岳和这群走路都颤巍巍的老匠人热情的寒暄着。
回头看到等着看自己笑话的沈固,刘震岳往这群老人家一指,说道:“看!多好的老人家,不只手艺好,嘴头子也利索。哪似那些生瓜般的后生,见到我这个衙内,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是啊,老人家们是很好,也难得衙内你是个爱给人赡老的,我就在这替这些老匠户谢谢衙内你了。”
“呵呵。”听出了沈固话中的骨头,刘震岳一扬眉毛,接口道:“沈功曹,这些老人家却是不用你来替他们道谢,相反,以后你我甚至普天之人却都要向他们称谢!”刘震岳一脸的高深莫测,又说道:“今日就先让你看一些端倪,沈功曹是个才思敏捷之人,揣摩一下,或许就知道了。”
刘震岳指了指两拨工匠,说道:“匠户人家最拿得出手的,那就是各人身上磨练一辈子的手艺,今日衙内我设个彩头,四对人,比价四门手艺,胜者纹银十两。至于比什么你们自己定,如何?”
听刘震岳称自己是衙内,年老匠人一阵骚动,几个神思快的,找旁边的刘喜问了,才知道刚才与自己这些人聊的热络的,竟然是知府家的衙内,不由又是一阵骚动。待到平静下来,众人才选出一位苍头,出来答话。
“小衙内真是好性情,与我等破落匠户都能谈笑风生,小老儿佩服。”这苍头匠户,应该是读过几年私塾的,说话文绉绉的,只是说得很生硬,应是长久没有与人用这种语气交往了。
“老丈不必客气,我这个衙内和他人不一样,我不喜旁人与我客气。”说完,又一指沈固,说道:“这位户曹大人,认为你们都是无用之人,所以,我想让你等做给他看看,你们能做到的,而那些后辈们做不到的事!”
深吸一口气,那苍头老匠人,似是被刘震岳的话戳到了痛处,闭目半晌,才复又睁开,转头在人群中叫出三人,这才回话道:“既然衙内有雅兴,我等老朽之人,就献丑了。我们就来比价一下,垒砖、盖瓦、刷墙、打柜,这四样微末之技吧。赏银却是不贪图,只求能搏衙内一笑!”
“嗯,就依老丈之言,不过彩头还是要有的。”拿出一锭十两的足银,放在桌上,对着青壮那边努了努嘴:“选几个人出来,接了这比试。”那边闻言,自是也推选出来了几人。
做惯了工的人,办事就是利落。既然比试的题目有了,八位老少也不多说,一对儿踩着梯子就上了房,房檐下自觉的站出来两个,给房上的二人扔瓦片,这二人比价的就是个给屋顶盖瓦的手艺;
另一对拿起瓦刀、泥托,也不挑地方,就在砖堆之前,比价起了垒砖的手艺,又是二人,出来与两人伴稻草泥;
一对儿拿着木锯、凿子的,奔了堆着的木板堆;最后一对儿提了桶,搅和好了白浆,找了两片有些污了的院墙,站定开刷。
招呼众人席地做了,刘震岳也不急,饶有兴致的慢慢看着。其他几处暂且不论,只垒砖和做木柜的这两处就都是极精彩的。
手里拿着瓦刀,快速的平整出一块地面,抄起大块的青砖,就一横两竖的垒起了砖墙。瓦刀往泥板上一戳,挑起泥团,摔在砖面上抹平了,手上的青砖再四平八稳的盖下去,周而复始,貌似枯燥,但是却自带着一股难以言表的韵律在里面,让人就能不厌其烦的看下去。在到了边角处,需要用碎砖填缝的时候,那青壮匠人就玩起了花活,只见他也不用那铁瓦刀,横起手掌来,照着一只整砖,只一个手刀砍下,就砍出来一块与那缝隙严丝合缝的半砖头儿,每逢此时,青壮们都是一阵满堂彩。
而老匠人这边,虽然总体上的进度不慢,但他太没有一丝烟火气了,伸着懒腰拿砖,捶着腿脚铲泥,根本就没有吸引人的地方。当了边角处,也不使那花活,更不去碰那些整个的青砖,总是在砖堆里寻那些磕碰坏了的,也不拘形状大小,只要把缝隙满满的填了也就是了。如此做派,自然无人与他喝彩,只有那些老匠人并刘震岳看着默默点头。
再看木工活这里,却是孰高孰低一眼尽能看得出来,那老匠人明显比那青壮强了太多。一把木锯,在刘震岳看来,却像一把切着黄油的餐刀,坚硬的木料就像被他找到了死穴,木锯下处,一根根各式的木料便应手而出,眼看着打造一只柜子的料就要齐备。再看青壮那,现在还拿着根炭笔撅着屁股划线呢,划好了线,锯起来才能横平竖直不是?
备好了木料,这老匠人像是起了性子,吆喝了一声:“衙内恁看好了,老汉这手艺能不能值得您的月俸!”这位老匠人,此时怒目圆睁,瞥了一眼众人。就抓起了一旁的凿子、铁锤。
几息之后,众人就再也挪不开眼睛,只见那锤子追着那凿子,敲出密如细雨的叮叮声,在这悦耳的韵律下,那柄凿子仿佛有了仙力,在那些木料上如游鱼、似滑蛇般的游动起来!随之而起的,是彩带般扬起的刨花,那刨花薄、细、绵密。急速升起却又缓缓落下,只将那老匠人衬托得似在繁花中漫步一般。轰然的叫好,声震屋瓦,不管是青壮还是老者,都被同行这神乎其技的技艺所折服。
最后在已经一根毛刺都没有的木料上,一凿凿细细的抠出卯榫槽子,也不用胶也不使钉,只对上卯一阵轻轻的捶打,一只榆木柜子就立在了众人眼前!细看时,那还没上漆也未打蜡的木柜,竟然已经被这老匠人在须臾间浅浅的雕上了一只装满了金银的聚宝盆!
在众人的轰然叫好声中,刘震岳亲手递上了那十两纹银,一旁与之比试的青壮更是一个长揖就拜倒于地。老匠人颤抖着双唇,紧紧攥着手中的大银,向着自己那帮老哥们一挥!老匠人先下一城!
稍微庆祝过后,垒砖的那一对儿也在砌出一道丈余长、齐胸高的矮墙之后,同时停了手。老人默默的坐在了砖堆旁,那青壮却颇有些自得,毕竟适才是自己一直在被盛赞着。
沈固上前检验了一下两面矮墙,都是一样的又平又直,他却也不愿因为那青壮杂耍般的炫技,而判其取胜,就定了个平手。谁知,平手的评判一下,那青壮倒还无表示,那老者却似不同意!拉了一下沈固,让他转身看着那墙。老人上去一脚,就把青壮新垒出的青砖泥墙给踹了个一溜歪斜!
没等那青壮为自己鸣不平,那老者回身又是一脚重重的踹在他自己的那堵墙上,却只啪的一声,那墙动也不动!
那青壮愣了愣,继而忿怒起来,心道:“这老儿定是在踹他自己那墙的时候留了力!”想通此点,闷哼一声,埋着头使起蛮力就去踹那墙。“啪……啪啪,啪啪啪……”一连踹了十几脚,那墙上除了留下几个脚印,竟然还是纹丝不动!
见分出了高下,那老匠人笑嘻嘻的自刘震岳手上拿了银子,就慢悠悠的回到那群老兄弟们中间,拱手不迭的回应着众人的奉承。
一声吆喝传来,众人这才又看向那刷墙的两人,“主家请上眼,刷好点尘不沾、片土不落,白墙一面,请大爷赏嘞!”刘震岳此时也是开了眼界,真没想到这古时的匠人,能给自己造成这么大的触动。
再看这匠人将这面墙刷得瓷片一样的白,伸手摸上去,竟然有着稍微的弹性,看着地上白浆桶边剩着的一截松香和石蜡,刘震岳相信,他说的那句点尘不沾、片土不落,确是真的。
沈固过来想要评判输赢,那刷墙的青壮却早已经来到了老人跟前,双膝跪地就是两个响头!“徒儿给师傅请安,年后还未去看顾恁老人家,恁老身子还硬朗?”
“有那空闲多去做工,攒些银钱先把你老母的病治好,只顾看我这孤老头子作甚!还有你那手艺,也要再精进才行,莫要丢了我的脸。”这老匠人训起徒弟来,自有一股威势,那徒弟忙点头应下了。
此番也就不用沈固来评定手艺高低了,师徒两个的做派,把沈固闪得在原地进退不得。好在房檐上的两位,见下面三对儿已经分出了胜负,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让人过去评个高低,沈固这才解了这尴尬。
青壮铺了七行瓦,老人只铺得五行,沈固验看过之后本欲直接宣布结果,却被青壮直接伸手拉住。这青壮也是个话不多的,转身就在两人刚铺好的瓦面上跑动起来!
来回跑了三四趟,再来让沈固验看,只见那青壮自己铺出来的瓦片,并无半片损坏,但是有几处已经被踩踏的松动了,露出缝隙来,自然是再也遮蔽不了雨水。而老人那边,虽然铺的少,但是让这青壮同样是一阵奔行下来,那些瓦片却像是生在一起,并无半点松脱。
高下立判,那苍头老匠人却并无喜色,反而对着那后生埋怨到:“拿了那十两银子去还了你那赌账不好?如此实诚,怪不得总叫那赌坊算计。”
“嘿嘿,庆叔恁老手把手的教了我们,我二子再不成器也不能让恁落了脸面不是?再说,赏银到了叔恁手里,还不是与给了我一样?”谄媚的笑着,躲过庆叔打到头上的巴掌,那青壮搀着庆叔下得房来。
四战全胜,老匠人们却显得意兴阑珊,那苍头庆叔更是找到刘震岳,有些悲呛的说道:“承蒙衙内看得起我等老朽之人,只是沈户曹也是为衙内恁考虑,刚才只是奇巧淫技,论起做工,这些后辈比我等强多了。衙内没见,就刚才那一会儿,我等这几个老头子,就汗透重衣。所以,雇佣一事,衙内还是三思为好,日后莫要让我等老朽拖累了恁。”
看着眼前这白发苍苍的老匠人,刘震岳不由得眼眶发热,多好的一群人啊,善良、勤劳、自己都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却还在为自己这个锦衣玉食的衙内考虑!
许久才压下内心的激动,刘震岳执着庆叔的手,说道:“莫要小看了自己,匠人才是国家的根本!而诸位,便是这根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