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府走的时候,全无往日的体统,冠带不整、发须杂乱,再无往日精明强干的模样。哀莫大于心死,终日为国忙碌,却发现自己无力改变任何事情。
月前邸报得传,那被自己参倒的奸相蔡京,已然又官复原职。而今自己只是被外放了个知府,却换得那京城之中再无人与那蔡京为难。看来自己这个知府,也不过就是蔡京运作,皇帝点头得来,实在是无趣的紧!往日里的自己,在皇帝的眼中,也不过是个爱呱噪的蠢材罢了!昨日被两个亲儿点醒,老知府再也兴不起做事的兴趣,今后就做个含饴弄孙的老倌吧!
见一家之主被两兄弟搞得魂不守舍,老夫人把刘震岳好一通埋怨,少有的与刘震岳发了脾气。刘震岳顶着额头上的包,打躬作揖的道了半天歉,才算是哄转了老母亲,恭送老两口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
获得父兄的支持,是刘震岳计划中很重要的一环。父亲身为大宋知府,对大宋的文士群体有天然的吸引力,而且有官身在,想要处理任何事都很简单,现在刘震岳要的就是简单,要得就是省时省力,这样他才能做更多的事。
大兄正值年富力强,能力出众,与自己合拍,最重要的是,他是刘震岳完全可以信任的人,再加上他也是官身,就更是刘震岳最急需的助力。
父子三人都不知道,昨夜的一番恳谈,造就出了一位铁血知府,一位绝代粮商……
八月十五月中秋夜,阖家团圆的日子,刘府上下自然也是和和美美,只是没有孩童嬉闹之声,未免缺些甚么。长子刘思贤而立之年还未成家,自是无所出。刘震岳虽已到了适婚的年龄却还没来得及为他寻上一门亲事,再者兄长不成家,刘震岳便以此推脱。老两口只有在女儿归家的时候,才能从外孙处得些天伦之乐。不过此次中秋,刘震岳那姐姐却是在夫家过的。
晚间酒席之上,老知府在夫人的授意下,与大儿子说道:“中秋过后,你带些礼品回一趟延安府老家,找到我那老亲家,问问因何事三番五次推迟婚期,若是琐事已了,就尽快把你与钿香的婚事办了罢,也了却我与你母亲的一桩心愿。”
“是的爹爹。”刘思贤正在与刘震岳热火朝天的聊着,回答的有些随意。
一旁的老夫人见此情形,‘啪’的一声将碗筷摔在桌上,身边的老知府立马会意,虎起脸来就是一顿训斥:“为父说话,你就如此应付了事?还有没有规矩了?”说完轻拍了下桌面。
兄弟二人一见父亲发怒,急忙正襟危坐了,刘思贤伸过头来赔罪道:“父亲息怒,节后我便动身去那延安府走一趟,恰好小弟也有事要我代办,正可一并半了。另外除却此二事,孩儿是否也去宗祠看看?”
老知府闻言才满意的捋了下胡须,微一思索便吩咐道:“首要先将婚事并震岳之事办好,祭奠宗祠之事,每年里我与你母都是清明和岁末才去,我刚外放了知府,你便去祭祖,恐乡人会以为我等在炫耀,便不要去了罢。”
刘思贤点头应下,正欲再问老父还有何吩咐,门外便传来老福叔的通报之声:“老爷,大事不好了!延安府玉家被逼婚,玉老爷被打伤生死未卜,玉家小娘子派人千里求援,请老爷速速定夺!”
“放肆!是谁如此大胆,胆敢逼婚我未过门的媳妇,那钿香侄女可有书信送来?”老知府拍案而起,刘震岳两兄弟也是勃然起身。
“书信在此,只是千里奔波,那送信之人言说此事已过去七天。玉家父女吉凶难测!”老福叔递上书信,备言此事紧急。
老知府火急火燎的拆看完书信,便将书信递与一旁同样心急火燎的刘思贤。刘震岳也凑上去看过内容,脸色便阴沉下来,只是父兄都还未有所表示,自己也不好发作。
看着原地踱步的老父亲,刘思贤咬牙切齿的说道:“爹爹,请准许孩儿即刻动身。玉伯父和钿香一定在翘首以盼!”
“你只身前去顶得甚么用,那刘光世乃西军军官,其父刘延庆更是西军刘家军主将。那刘光世既然敢打玉龙父女的主意,自然知他父女二人身后便是我等,如若要去,免不了刀兵相见,所以,若是去时,还得让震岳祝你一臂之力。”老知府瞬间已经想明了其中厉害关系,知道大儿子一人前去,必然解决不了问题,是以想要动用刘震岳手下的势力。
见父兄二人都看向自己,刘震岳干脆的一挥手:“好叫爹爹放心,我即刻点起庄上军马,星夜赶往延安府。只是救人如救火,那玉家伯父又有伤在身,还请爹爹准许我与兄长带五十护卫先行,以备不测!”
老知府也不是个迟疑的,当下便点头应下,叮嘱道:“一切以救得玉家父女为要,更要护得自身周全,若事有不协,动起手来不要手软,惹出事来爹爹为你们做主!”事关世交好友与儿子的安危,知府老大人也是动了真怒,天大的事,保下人来再说!
父子三人定下计来,老夫人才关切的嘱咐两人道:“思贤、震岳我儿听真,救援亲家公我不阻你二人,但是务必平安归来,你二人要记得,家中还有老娘为你二人担心。”刘震岳两人急忙应了,老夫人也不听他二人说的安慰之言,离席起身往外缓缓走去,只说道:“自今日起,为娘便在佛堂中为你二人吃斋祈福,去吧。”
好好的一顿团圆饭,瞬间生变,但是也顾不得太多,兄弟二人辞行了老父,便带着裴烈直奔白马庄。
到得庄园,刘喜、裴烈、黄振三人听了此事,都大声请命,要一同前往。刘震岳怕兄长等得急了,便将二人于路之上商定好的安排直接吩咐下去:“刘喜留守庄中,所有事宜便宜行事;黄振速去军中挑选五十名擅战士卒,交由裴烈带上,与我兄弟二人先行,你自带两千军马押后,全速赶往延安府,沿途过往公文自有我父派人递交,你等不要停留,只管前行!”
三人领命而去,不多时,刘喜便牵出百余匹自曾头市得来的好马,黄振也带着五十个长大汉子来到了庄前听用。刘思贤现在心急如焚,见准备停当,喊了声:“走!”便一马当先投大路而去!…………
此时的二龙山宝珠寺也自张灯结彩,一个胖大和尚竭力的招呼着想弄出些过节的气氛,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大汉却还是一副郁郁的模样。这三人自然便是这二龙山的前三位当家,花和尚鲁智深、青面兽杨志并那打虎的武二郎。
三人指挥着小喽啰们胡乱扎着些彩树、满山点起了灯笼,若是不细讲究也勉强算是个欢庆景象。厨下也有三人,一个荆钗红裙的美貌妇人,一个赤裸上身的敦壮汉子,两人正在比价着杀鸡宰羊,弄得血肉横飞。一旁一个清秀汉子,却倚着门轻笑,时不时看看两人、看看外面的热闹。这三人便是二龙山另外三名头领,母夜叉孙二娘、菜园子张青、操刀鬼曹正。
掌灯时分刚过,山前的一声通传,便让这六位当家齐聚在宝珠寺天王殿上。“济州白马军遣信使来此,有书信等物要面交大头领。”
几人来到大殿上坐定,鲁智深便问那杨志:“贤弟,你乃将门世家,这大宋禁军、厢军都在贤弟你胸中装着,可知这济州何时出了个白马军?快快说与洒家听听,若只是些不成器的山匪毛贼,这便打发了他们,我等也好快活吃酒赏月!”
杨志眉头一皱,略加思索便开口道:“哥哥却是自谦了,哥哥往日在老种经略相公门下,也做到那提辖官,朝廷兵马有几处还需小弟来提醒?只是这白马军小弟实是不知。”说完,又对下首的一个金刚般的大汉问道:“武松贤弟常在江湖上走动,可听说过有唤作白马军的势力?”
那武松见杨志问自己,便抱拳回道:“南至荆湖、北至漠北,绝无此白马军。”似是不愿意多说话,武松只回了一句,便再不开言。
见这位兄弟上山半月了,还是如此郁郁寡欢,鲁智深不由眉头深皱,心下也烦躁起来,大声喝道:“甚白马军的撮鸟,搅了洒家过节的兴致,速速赶下山去!若是再来呱噪,便让他吃我三百禅杖!”说着,便挥手让喽啰去赶人。
坐在最下首的张青此时却突然伸手将喽啰拦下,“且慢。”然后才向鲁智深抱拳一礼道:“提辖哥哥,小弟适才想起日前在我那店中有人提起过一处所在叫白马庄,莫非这白马军便是此处军马?”张青与孙二娘前两日方才因为窝藏武松的事发上山,是以说道。
“那便快快讲来,卖甚关子。洒家需无钱给你。”鲁智深心中不喜其夫妻开黑店的来历,也不会作伪,两日来都是冷言相向。
那孙二娘闻言,杏眼一瞪便待发作,却被张青急急拦下。鲁智深斜眼看着两人的作为,口中重重哼了一声,想那孙二娘的几手功夫,他自是不放在眼中。
眼见孙二娘樱唇轻启就要开言,沉默一旁的武松突然站起身来,隔在三人之间闷声道:“提辖哥哥若容不得小弟兄嫂时,我等三人这便下山,提辖哥哥与制使哥哥的收留之恩,便容小弟日后再报。”说完抬脚便要走。
武松是个闷葫芦,怎肯与人解释种种,见义兄义嫂遭鲁智深不喜,便欲一走了之。
鲁智深见状急得直跺脚,他心直口快,没想到武松却是个内心敏感之人,偏他又是个口笨的,情急之下只是连声叫道:“武松贤弟,洒家不是要赶你等走,唉,杨贤弟你倒是劝劝呐。”
杨志此时早已起身,一把拉住武松,劝道:“兄弟糊涂!你又不是不知提辖哥哥的性子,应知他并无恶意,怎说走便走,如此置我等结拜之情于何地?”
那张青安抚了自己的浑家也来相劝,将武松拉得退了两步,才说道:“兄弟却不是痴了?怎可如此与提辖哥哥说话!今日若一走了之,他日江湖上说起,也只会怪我夫妻二人坏了你与提辖这等英雄的情分,岂不是让我两夫妻更是难做?”
转过头又对鲁智深说道:“两日来我知提辖哥哥对我夫妻多有误会,因我浑家性子倔强不许我与提辖哥哥剖白解释,故而才有今日之事,提辖哥哥莫要怪最我那兄弟,要怪便怪我夫妻二人罢。”说完深施一礼。
鲁智深见自己一句话引得众人如此,不由急得面上赤红,顺着张青的话便道:“说甚怪罪,都是我鲁达言语粗鲁,得罪了贤弟与嫂嫂,还请莫怪。”一着急也顾不得自承洒家,这鲁智深却是个认得了错的。
张青连说不敢,孙二娘也绷着脸放过了这一次,上前劝慰武松。武松连日来都在钻着牛角尖,想他先是丧了至亲兄长,又遭那张都监摆弄,早已对这世道冷了心肠。只是他内里偏偏又是个热心快肠的人,如此矛盾的心情折磨得这打虎汉子也有些偏执起来。只是适才自己却是太也莽撞,此时心中惭愧,单膝一曲便跪倒在鲁智深身前,口称:“哥哥恕罪!”
鲁智深自然急急搀起武松,几人尽释前嫌,才终于想起门外信使,张青也不待鲁智深动问,便抢先说道:“那白马庄传闻是济州知府刘海川之子所建,江湖上多传他庄上多出奇物,引得富贵之家争相购买,其他倒无甚称奇之处,这自承白马军之人,十有八九便是从此处而来。”
“知府家的衙内?”鲁智深一听便翻着一双怪眼反问道,对于衙内这个群体,鲁智深明显很反感。
“哈哈,提辖哥哥莫焦躁,此衙内却无甚恶名,数月之前还暗地里救下了一对兄妹,若是此人,依小弟愚见,却是不妨一见。”江湖传闻中对刘震岳倒是颇有几句好话,张青便建议到。
因着适才的事情,鲁智深此时倒是颇给张青脸面,闻言便高声吩咐道:“如此,便将那信使带上殿来。”
刘震岳派来的那指挥使姓王,来到天王殿上也不多说,只解下身上包裹,将那书信分别给了鲁智深、杨志,便在堂上站定了等他二人观看书信。
那杨志拿到的自是那梁中书写下的赦免文书并他那制使的调令,只匆匆一眼,杨志就被摄去了心神,拿着书信的双手也不由得抖了起来;那鲁达却不识字,但是他却认得那书信上经略府的文印。见是两位恩官来信,也是急着知晓那信中写的是甚么,一双眼急急在殿上寻来,想那武松也是个粗人,只张青是个读过书的,便开口唤道:“张青贤弟,速速将此信念了,老种相公、小种相公与鲁达来信了!”脸上满是喜色。
张青也不推辞,拿起老种相公的书信便念到:“罪军鲁达,当街斗殴杀死良人,事后畏罪潜逃,本应收治以正典刑。然,济州刘公子震岳,愿以纹银一百万贯,衣甲刀枪五千副,赎其阵前听用。故而陇西经略府特赦罪军鲁达一名,降为牌军于刘公子麾下听用,来日戴罪立功,为国效力!私以勉之:‘为国不恤身,为民可百死!’”
老种经略相公的这封书信,让鲁达这顽铁一般的汉子,哭得涕泗横流直如孩童!老种相公一生戎马,杀伐果断,从不徇私。在这公文似的书信之中,竟然会有‘私以勉之’这样的话语,足见其对鲁达的舐犊情深!想这鲁达自小便在老种相公面前长大,耳提面命的成为军中翘楚,因担心儿子种冽也就是小种手下无可使之人,才将鲁达派给儿子,心中也是存了让他们兄弟二人相互帮扶的心思的。自鲁达当街打死人流落江湖,老种相公也很是挂念了一番。
对于老种相公的心思,鲁达自是体会得到,体会到老人字里行间对自己的关心,再也忍不住心中委屈,直哭得如夜枭悲啼难以自抑!
杨志手中的书信并调令,文字本不多,此时他却还是在一遍遍的看着,似是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竟然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发生在了自己的眼前。紧紧的攥住手中的两张文书,杨志怔怔的坐倒在交椅之上,听着一旁自家哥哥的哭声,青眼之中也流出了热泪。
这边鲁智深终于哭了个痛快,记起小种相公还有书信未读,便催张青速速念来。两人虽然在哭,但是众人能够感觉两人心中的喜悦,是以张青莞尔一笑,才又念到:“竖子鲁达!”念完这几个字,张青忍不住偷眼看那鲁智深。却见他丝毫没有恼怒的模样,反而见自己停顿,急急的示意自己继续……
“竖子鲁达,惹下祸来便做那落跑的丑事,为甚不来寻我!后来听闻你还出家做了秃驴!?哈!哈!哈!便是活该!年前与夏贼作战,没你这厮挡箭,害我被流矢伤了左腿,等见了你这厮,定然也要在你腿上扎个透明窟窿!那刘家小子待你不错,金山银海买了你无罪,好好报答与他,莫要让人说我西军汉子忘恩负义!”
鲁达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是畅快的笑了!泪水在畅快的笑声中磅礴而下,这莽和尚突然拿起桌上的一只烛台,拔下蜡烛倒转过来‘扑哧’一声,就扎进了自己的大腿之中。哈哈大笑着说道:“小种相公,俺鲁达便先还你个利息,等见了面再把这腿拿来任你使箭来戳!哈哈,哈哈!”
“这衙内甚是奢遮,一百万贯就为替洒家求个情,不知给杨贤弟你的书信写了些什么,看贤弟这终于露出的笑模样,说出来让我等也高兴高兴!”鲁达发泄完,不理汩汩冒血的大腿,反而撩拨起杨志来。只一旁的孙二娘细心,过来拿绢布与他细细裹了。
杨志此时也平静了些心情,见鲁智深打趣,难得配合的将手中书信往张青那一递,笑着说道:“一事不烦二主,张家兄弟就把我这书信也念了吧,也不怕兄弟们笑话,都是些官场钻营之事,杨志惭愧!”身上背负着祖辈的荣耀,杨志之前不惜变卖家产去浸润那高俅,后来又忍辱做那梁中书的走狗,运送那民脂民膏的生辰纲,只为能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在失了生辰纲万念俱灰之下才落草为寇,心中本已痛极!现在有此际遇,早欢喜的疯了!
张青也凑趣的读了那两份公文,不由对公文里梁中书那拿腔作势的态度,厌恶的撇了嘴。只是心下也自为杨志开心,笑吟吟的将文书递还回去,杨志珍而重之的折起来放于怀中,安心的抚了抚才坐回交椅之中。
武松在一旁也替二人高兴,只是心中难免失落。想他本是良人,得知兄长被害,也是先想借用王法惩治凶手,只因那县令收了西门庆黑钱,被逼无奈,这才杀了那狗男女。尔后自首,被刺配了,也选择了认真服刑,只求复作良人,只是又被那世道逼迫,这才杀了个血流成河。此时两位哥哥已经有了归宿,自己在这二龙山上难免又要成那孤家寡人。
正在武松自怨自艾之际,那送信的指挥使突然走到他的身前,自背上取出一只木盒,恭敬的递于武松眼前,恭声说道:“可是打虎英雄武二郎当面?我家主人早闻英雄大名甚是爱慕,着小的送上钨钢戒刀一双,只求英雄能移步白马庄盘桓数日,以慰我家主人相思之苦。”
武松接过木盒,便觉入手沉重,打开了,里面躺着两柄裹着鲨鱼皮鞘的戒刀。伸手取了,褪下下刀鞘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