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般荒凉的地方
没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留下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穆旦
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
清光绪二年(1876)的一个午夜,黛色天幕上白云依稀可见,小叶白蜡树影矗立成端庄的剪影,远处传来几声清晰的犬吠,窄窄的街道空无一人——今晚斑驳的月光、恍惚的油灯连同新疆(Sinkiang)北部小城伊宁(Kulja),属于一名俄国人。
他叫尼科莱·米哈伊洛维奇·普尔热瓦尔斯基(Nikolai Mikhaylovich Przhevalsky),时年37岁,一头卷发,一身戎装,留着俄式胡须,两道浓眉下镶嵌着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他出生于白俄罗斯(Belarus)贵族家庭,16岁应征入伍,22岁考入俄国总参谋部军事学院,因爱好地理考察被推荐为皇家地理学会(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会员,24岁担任中尉,退役后来到波兰华沙军事学院教授地理。
他之所以成为俄罗斯19世纪最著名的探险家,主要基于两点品质:一是勇敢无畏。他认定,探险家必须拥有亡命徒的气概,否则只能像一介书生那样待在古籍里。前往青海湖途中,探险队遭遇了近百名全副武装的匪徒,向导建议赶快回头,但他对六名探险队员说:“我们的路只有两条,要么战死,要么前进。眼下的处境很危险,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土匪的怯懦上。”探险队持枪前行,土匪果然退却。二是心无旁骛。他把一生奉献给了中亚(Central Asia)探险事业,终身未娶。他宣称:“我要重新奔向荒漠,在那里,有绝对的自由和我热爱的事业;在那里,比结婚住在华丽的殿堂里要幸福一百倍。”
世上许多事情即便是亲眼所见,也未必就是真相。尽管他头戴探险家桂冠,说得比唱得还动听,但我不得不披露一个残酷的事实:作为一名退役军官,他来新疆探险的主要目的,是受俄国陆军总参谋部的委托,绘制军事地图。俄国对积贫积弱的大清一直虎视眈眈,同治三年(1864),已经通过《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强占了巴尔喀什湖(Balkhash Lake)[1]以东以南的大片领土,而新疆的其他部分无疑也在其侵吞计划之内。俄国的一贯做法是,在占领任何觊觎已久的土地之前,派遣商业间谍和探险者以双重身份进行踏勘。据说,他们画的地图精确度极高,不放过每一条细小的河流,每一处移动的沙丘,每一个几户人家的村落。普尔热瓦尔斯基多次深入大清的蒙古[2]、青海[3]、西藏[4],尤其是新疆,广泛考察上述地区的地形、气候、矿藏,还提出过一份对大清作战以及在喀什噶尔(Kashgar)[5]展开军事行动的报告——《关于对华战争新设想》。总而言之,他是一名不折不扣的间谍。
不知为什么,这名“间谍”对西藏分外痴迷,历次“探险”都把拉萨(Lhasa)[6]作为目的地。但极具宿命色彩的是,除一次受阻于距拉萨230公里的小镇,只得直接派信使向达赖喇嘛[7]陈情,并被对方坚拒外,他的一切探险成就都与西藏毫不相干。他在探险界的名声主要与罗布泊(Lop Nor)[8]的位置有关,其次就是发现了后来被俄国沙皇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野马——普尔热瓦尔斯基马。
说起来,这是他第二次闯入大清了。六年前,他从恰克图(Kyakhta)[9]出发,经库伦(Kulun)[10]来到北京,为紫禁城的东方气度所深深陶醉。离开北京后,他经呼伦湖(Hulun Lake)[11]、包头(Baotou)[12]、鄂尔多斯(Ordos)[13],辗转抵达“鸟的天堂”——青海湖。那触目可及的大雁、天鹅、丹顶鹤,那不绝于耳的鸟鸣,那随处可捡的鸟蛋,让自称“业余生物学家”的他流连忘返。此后,他向南深入柴达木盆地(Qaidam Basin)[14],继而登上了巴颜喀拉山(Bayan Har Mountains)[15],成为向黄河和长江上游挺进的欧洲第一人。他本想前往魂牵梦萦的拉萨,但是不仅经费所剩无几,而且时令进入冬季,雪域高原已经大雪封山,他只得带着深深的遗憾踏上归途。回国后,他将这次探险整理成游记《蒙古,党项人的国家,以及北西藏的荒漠之地》。游记的出版在欧洲引发轰动,他也在一夜之间成为名人。
这一次,他没有舍近求远,而是从中亚直接进入天山北麓的伊宁。入夜后,客舍的油灯仍未熄灭,他一心一意地研究起500年前出版的《马可·波罗游记》。他此行的目的地仍是西藏,但他准备先去塔里木河(Tarim River)[16]、丝绸之路(Silk Roads)古城以及烟波浩渺的罗布泊。
他清楚,如果顺利抵达那里,他将是马可·波罗之后第一个考察罗布泊的西方人,一个崭新的记录就将诞生。想到这里,他那疲惫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寂寞难耐的长夜顿时也变得可堪玩味起来。那恍惚迷蒙的灯光,如盛开的昙花。
第二天,他和考察队员带着20名全副武装的哥萨克(Ataman)[17]护卫,踌躇满志地踏上了危险而艰辛的途程。他们沿伊犁河(Ili River)[18]谷地前行,翻越天山,进入了新疆南部小城库尔勒(Korla)[19]。
但是,一进南疆,他就遇到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