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自以为在思考,其实只是安排自己的偏见。
——希腊谚语
按说他最不该在这个时候踏进新疆,因为此时,已经占领了大半个新疆的阿古柏[20]与大清西征军前敌总指挥、湘军统领刘锦棠激战正酣。而且,刘锦棠率湘军刚刚攻陷了阿古柏在天山以北最后的堡垒——玛纳斯(Manas)[21]南城,吐鲁番(Turpan)[22]危在旦夕,塔里木的门户库尔勒已经从阿古柏的陪都,变成了战线纵深的防御枢纽。
心大到“用半只蚯蚓就能钓起整条塔里木河来”的阿古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中亚狂人。作为原中亚浩罕汗国(Khanate of Kokand)官员,阿古柏一直在打亲英与亲俄两张牌,他在新疆立足的基础,就是背靠英俄,对抗大清。考虑到最近战局不利,阿古柏随时有可能请躲在背后的俄国人出面调停。所以,他此时肯定不能冒犯普尔热瓦尔斯基,可他也绝不放心让这支全副武装的所谓考察队,接近自己空虚混乱的战区。于是,闻听普尔热瓦尔斯基进入南疆,他便派出精通俄语的亲信扎曼伯克,前往“陪同”俄国考察队。阿古柏给扎曼伯克交代的任务是:一直陪着他,不能让他接近我们的防区,最好把他引到偏僻荒凉的罗布泊周边去。
扎曼伯克带领几十名随从一到,普尔热瓦尔斯基就失去了自由,不但考察路线需征得“陪同者”同意,就连与当地居民交谈,都要由“陪同者”亲自翻译。
对此,普尔热瓦尔斯基只能耸耸肩,表示接受。好在,这位“陪同”精力充沛得吓人,他在陪同普尔热瓦尔斯基的几个月里,竟然在罗布荒原里一连娶了四次亲,其中最稚嫩的“妻子”才九十公分高,年仅十岁。除了自己忙活,“陪同”也看出,普尔热瓦尔斯基对战争毫无兴趣,也就给了他一定的自由活动空间。这样一来,普尔热瓦尔斯基渐渐摆脱了对方的纠缠,开始一心一意地从事自己钟情的考察事业。
这支庞大的考察队伍,从库尔勒涉过塔里木河,对塔里木河下游地区进行了认真而细致地考察。塔克拉玛干(Taklimakan Desert)[23]沙漠东南的许多古城,是他首先标注在地图上的,如且末的阔那沙尔古城、若羌的瓦石峡古城等。他还推测,米兰遗址(Minlan)[24]就是马可·波罗到访过的罗布城。后来,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否定了他的这一浪漫假说,因为米兰遗址根本没有元代文物,最晚的遗存属于唐代。
期间,他在罗布荒漠里闯入了“一座极大的城市”,但他是一个动物学家,对考古学兴趣不大。他继续走他自认为重要的路,从而把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权拱手让给了下一个探险者。
一天,他在阿尔金山(A-erh-chin Mountains)[25]北麓60公里的区域,见到了两处湖泊,当地人称“喀喇布朗”[26]和“喀拉库顺”(Kalakuxun)[27]。
他躺在苇草上,眯着双眼,耳边仿佛能听到蚂蚁排队行走的脚步声,脑子却在不停地回旋:古史中的罗布泊,是一片碧波荡漾、群鸟翔集的巨大湖泊,可眼前的喀拉库顺深度只有一到两米,有的地方已经露出湖底。而塔里木河最终注入的,明明就是眼前的淡水湖——喀拉库顺。这里到底是不是罗布泊呢?
你可以怀疑一切,但总不能怀疑自己的眼睛吧?最终,探险家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喀拉库顺,就是自己孜孜追寻的罗布泊。
随后,考察队对“罗布泊”进行了地理测绘,结果发现,这座湖在阿尔金山北麓,其地理位置比《大清一统舆图》[28]上标注的纬度偏南大概一度,相差400公里。
回国后,普尔热瓦尔斯基出版了《从伊犁经天山到罗布泊》一书,声称找到了罗布泊,提出塔里木河的终点湖就是喀拉库顺。并且,他凭着俄国人一贯的自负和对大清的不屑,公开断言:“大清地图有误!”
他的“地理新发现”,在国际地理学界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在欧洲地图上,从罗布泊向南直到昆仑山(Mt.Kunlun)[29]都覆盖着沙漠,根本没有什么阿尔金山。再加上他对罗布泊位置的“准确”测绘,等于纠正了地图上的一大错误。于是,欧洲地理学界颂声迭起。德国地理学家贝姆(Ernest Behm)博士在东方学杂志《通报》上撰文说:“笼罩在罗布泊上空的乌云终于被驱散,我们不久将看到地图上这个湖的位置和它的实际位置相一致了。谁曾料想到,这个湖泊的南边竟然是高耸入云的山脉?我们关于戈壁沙漠的概念也将随之改变。”
由于他对塔里木盆地的测绘符合俄军要求,加上他在地理学上的新发现,俄国给了他极高的荣誉——彼得堡科学院聘请他为名誉院士,甚至俄军竟然将他由一名退役中尉破格晋升为少将。这相当于一名因得不到晋升而退役的老连长,直接晋升为军长。这恐怕在世界军事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个案了。
就在他被丛丛鲜花包围的时候,有人扔来了一颗臭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