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手持心中圣旗,满面红光走向罪恶。
——伏尔泰(Voltaire)
扔臭鸡蛋的人,既不是孩子,也不是无赖,而是一位蜚声全球的地理学家,他叫费迪南·冯·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1833年生于普鲁士王国(Kingdom of Prussia)[30]。留着弗里德里希·冯·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一般的大胡子,秃脑门,眼里透着不可一世的光。
道光二十年(1840)之后,随着第一次鸦片战争的失败和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长期闭关锁国的大清无奈地打开了国门。1854年,日本也被迫开放门户,与美国签订了贸易协议。
不久,英国、俄国、荷兰等国援例而至,纷纷进入东亚[31]。
普鲁士政府坐不住了。它于咸丰十年(1860)派出庞大的外交使团前往东方,试图与大清、日本、泰国等建立外交关系,缔结商约。使团中,一位年仅27岁的地理学者接受了秘密勘测选址的任务,他就是毕业于柏林大学地质学专业的李希霍芬。期间,由于英法联军入侵大清、太平天国运动如火如荼,加上原先承诺资助他的汉堡银行家突然变卦毁约,他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乘船横穿太平洋到了北美。1862年至1868年,李希霍芬对加利福尼亚的地理学考察和采矿业研究,竟带来了两个意外的惊喜:一是间接导致了美国西部的“淘金热”(Gold rush),并使他在同行和投资者中赢得了巨大声誉;二是加利福尼亚的银行家们慧眼识珠,表示愿意资助这个“能猜透西部秘密的普鲁士人”,开展一项旨在发现商业机会的对华考察活动。这就好比一个人刚要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李希霍芬不禁大喜过望,因为他很早就意识到大清“具有巨大的科学考察价值”,还认定“对它的考察有望在学术上和现实中获取广泛的成就”。按照约定,加利福尼亚银行控制的上海欧美商会给他提供旅华四年的经费,条件是:他必须把获取的地理和地质资料,以及物产、人口、交通、风土人情等社会经济概况,用英文及时向商会作专题报告。
同治七年(1868)秋,李希霍芬初次踏上了大清国土。为了入乡随俗,他特意在护照上加了个“李”字,这不仅更为中国化,还与权倾朝野的李鸿章“攀上了亲戚”。此后四年,他对大清18个行省中的13个做了地理、地质考察,足迹遍布大半个局势动荡的华夏大地。考察途中,他脖子上总是用绳子挂着一支铅笔,以便随手以绘画的形式将见闻记录下来。他一一画下路过的山脉和平原,并从地质学角度潜心研究。
他重点考察了胶州湾(kiaochow bay)[32]的地理优势和山东的资源状况,发现“潍县(今潍坊市)煤矿有着更重要的意义,这里蕴藏的煤矿非常丰富。如果考虑到附近不太远的胶州湾金家口港,潍县煤田的价值便会提升。据我所知,从胶州到潍县的路很平坦,人们可以在那里,而不是在芝罘(今烟台市)找到一条铁路的起点”。可以说,是他最早勾画了未来的胶济铁路,为日后德国割占山东半岛与胶州湾提供了地理与资源依据。他到访过江西景德镇,并将景德镇东北高岭山的陶瓷原料命名为高岭土(kaolin),以至于如今世界各地的瓷土都被称为高岭土。他到过四川都江堰,还将这个中国最长寿的水利工程详尽介绍给了世界,称都江堰浇灌方法之完美,无与伦比。他三次进入山西,根据当时世界消耗煤的水平,测算出山西的煤炭储量可供世界几千年的消费。
尽管李希霍芬的“游历”是合法的,但他进行的国土调查从未依法向大清官方报备。更不够意思的是,李希霍芬虽然大把花着上海欧美商会的银子,但在向“东家”汇报工作时却不露声色地留了一手——隐瞒了他认为事关普鲁士利益的重要信息或观点,比如山东胶州湾、浙江舟山群岛的战略地位等。作为普鲁士人,李希霍芬始终把本国的强大视为最高理想,即便在艰苦的大清乡村,即便必须将行装节减到最低限度,他也一直坚持着“如果还有一张桌子的话,就铺一面德意志国旗在上面”的做法。为此,李希霍芬曾秘密致函普鲁士首相俾斯麦(Bismarck),提出普鲁士“有必要发展海军以保护这些重要的利益和支持已订的条约;要求在万一发生战事时普鲁士商船和军舰有一个避难所和提供后者一个加煤站。”来到大清的第二年,李希霍芬就迫不及待地向普鲁士政府提议,夺取胶州湾及其周边铁路修筑权,将使华北的棉花、铁和煤等更为方便地为德国所用。这样一来,不但可就此将山东纳入势力范围,而且又拥有了广大的中国腹地。
回国后,他受到了德国皇帝威廉二世(Kaiser Wilhelm II)的嘉奖和赏识,先后出任柏林国际地理学会会长、柏林大学校长、波恩大学地质学教授、莱比锡大学地理学教授等。他用后半生大部分精力撰写了一部五卷本并带有附图的《中国——亲身旅行和据此所作研究的成果》。在1877年出版的《中国》第一卷中,李希霍芬首次把公元前114年至公元127年间连接中国、河中(Transoxiana)[33]以及印度以丝绸贸易为主的交通路线,有几分随意地称作Seidenstrassen(德文意为“丝绸之路”),并在地图上做了标注。然而,他对“丝绸之路”的使用相当有限,只是保守地将它运用在汉代贯穿东西大陆的一条道路上,并不打算把这个概念扩展到其他历史时期,以及欧亚间经济与文化交流的无限广泛的范畴中。但正是这一随意之举,使他在“丝绸之路先驱者”的众神殿中占据了一个显著的神龛。英语的Silk Roads,法语的La Route de la soie,日语的娟の路,汉语的丝绸之路,都是从他定名的Seidenstrassen翻译而来。此后,“丝绸之路”这个名词受到世人青睐。1948年,《泰晤士报》的“炉边家庭问答:常识测验”栏目曾经刊载这样的问题:“丝绸之路从哪到哪?”标准答案是:“从中国边境到欧洲的诸多道路。”
除了命名“丝绸之路”,他还最早提出了中国黄土的“风成论”和五台系(Wutai system)、震旦系(Sinian System)等地层术语;在中国北方构造图上,画了一条从兴安岭经太行山到宜昌的推断构造线——“兴安线”;确定了罗布泊的具体位置,并指出这是一座咸水湖,旁边有楼兰(Kroraina)[34]遗址;命名了许多空白地带,中国祁连山(Qilian Mountain)[35]的德文名甚至采用了他的名字——Richthofen-Gebirge(李希霍芬山脉)。中国近代地质学家翁文灏甚至夸张地称其为“最先明了中国地文之伟大科学家”。
长达4年的大清之行,不仅为他赢得了巨大声誉,而且奠定了他在东方地理学上不容挑战的地位。这也就不难理解,当看到“小字辈”(比自己小6岁)的普尔热瓦尔斯基关于罗布泊的“荒唐结论”时,他为何沉不住气了。
他通过报刊发出了公开质疑,指出,普尔热瓦尔斯基所见的,并非中国史书上所说的罗布泊,而是塔里木河下游紊乱水系的一个新湖泽,真正的罗布泊应该在普尔热瓦尔斯基考察的湖泊以北,只是流入罗布泊的河流最近改道了。再说,中国史册上称罗布泊为“盐泽”,是个咸水湖,而普尔热瓦尔斯基所见到的是一个淡水湖,两者怎么可能是同一湖泊呢?在质疑的基础上,李希霍芬提出了三大假说和五个论点,每一个推论都针针见血。
考虑到对方的承受力,他在论文最后说:“尽管我们应该高度评价普尔热瓦尔斯基对罗布泊的探险考察,尽管普尔热瓦尔斯基为此曾经受了如此多的艰难困苦。但是,我们却不能认为罗布泊问题已经一劳永逸地解决了。”
读到李希霍芬的论文,普尔热瓦尔斯基如同挨了当头一棒,用“恼怒”二字表达毫不过分。同一年,普尔热瓦尔斯基就对李希霍芬的质疑给予了“答复”,答复的言辞毫不客气:“为了解决中国人的看法和我的调查之间的差异,李希霍芬男爵推断在相对而言比较近的时期里,塔里木河的下游河段改道了。像塔里木河这样一条流速很快的河流,由于其在松软的淤积土地上流过,因而很容易改变河道。但我的观点是,在相对而言比较近的时期里,塔里木河下游河段并没有发生过如此重大的改道现象。李希霍芬男爵的推论,并没有得到迄今为止所获悉的事实的支持,更不用说有这样一条河道当地居民肯定会知道,有这样一个大湖也会或迟或早地告诉我。”对于湖水咸与淡的问题,普尔热瓦尔斯基的回答是:“流动的水是淡的,在这一片沼泽地和一片片盐碱沼泽滩中,即离东北方向较远的地方,不流动的水无疑都是咸的。”他最后强调:“总而言之,我认为我的责任使我应再一次重申,所有的当地人都说,除了他们居住的地方的那些湖泊外,在周围的沙漠地区中不存在其他任何湖泊。”
就在两人之间的口水战愈演愈烈的时候,欧洲探险家也“一窝蜂”加入了这场世界级争论,其中一部分人还作别亲朋,背起行囊,匆匆赶赴普尔热瓦尔斯基到过的地方。
1885年一伙慕名而来的英国旅行家,1889年法国亲王亨利·奥尔良(Prince Henri d'Orleans)、法国探险家加布里埃尔·邦瓦洛特(Pierre Gabrielédouard Bonvalot)等人,先后沿着普尔热瓦尔斯基走过的路线抵达了罗布荒漠。但这些旅行家们只是领略了茫茫沙海的粗犷线条和“罗布泊”的原始风光,并未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也就没有为罗布泊周边地理增添新的材料,只是异口同声地证明,普尔热瓦尔斯基的观察是正确的,河水的确注入了喀拉库顺——罗布泊。
俄国人的下巴越抬越高,德国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乎,这场争论可以鸣金收兵了,因为学界的舆论与新的考察结果几乎一边倒地支持俄国人。
但脸色难看不代表已经就范。在同行们的记忆里,李希霍芬从来就没有低过头,这一次焉能例外?不过,人们倒要看看,这个生性倔强的老头儿接下来还有什么新招数。
的确,如果把这场争论比作一场戏剧的话,此前的争论还只是序幕,戏剧的主角还没有登场,一场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大戏即将开演。可以说,正是俄国人与德国人对罗布泊位置的争执,引发了一场国际地理学大战,进而引发了持续至今的罗布泊热、楼兰热、丝绸之路热。
在幕后,李希霍芬絮絮叨叨地说:“大清朝廷比较荒唐,并不代表他们的地图同样荒唐。经验与直觉告诉我,我是对的,事实也将证明这一点。我将马上派人前往罗布泊取证。”
那么,派谁前往呢?李希霍芬眉头一皱,想到了自己的得意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