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磊大使是一位情调主义者。他为我们摆设的送行午宴,没有在餐厅,而是将一张不大的圆桌放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秋天正午的光线从长长垂落的纱帘透进来,柔和地笼罩着我们这一桌人。毛磊大使背着光线,他的发丝很亮,儒雅的面孔却很朦胧。他问我们此行法国的打算。我说,从十九世纪中期到二十世纪中期的一百年,法国是世界美术的中心,许多国家的画家在法国获得了成功,包括中国的赵无极。这对我是个谜。
毛磊在虚幻的光线里露出笑容。他不回答我。他知道我的答案应该由我自己去寻找。
然后聊起我们去年去巴黎南部卢瓦河一带旅行的印象。谈到古堡的奇观、一些传说,以及今天对它们的保护方法。
毛磊大使和我同样地钟爱历史建筑。曾在我送给他一大套《天津老房子》画集时,他回赠我一本精美的画册。这是他在俄罗斯做大使时,请人精心拍摄的大使馆官邸——这建筑是十七世纪的一件俄式古建筑的经典。
同样之所爱能使人们成为知己。
我请他们每人推荐一个这次我们最应该去的地方。戴鹤白说必须去拉雪兹公墓,巴尔扎克、莫里哀、肖邦等人都在那里;大使夫人说第一应该去圣贤祠,去了圣贤祠就了解了法国;博安说不要总待在巴黎,应该去南部地中海边上看看;毛磊却说诺曼底地区与卢昂很美。我笑了,我说莫奈画过不同光线照耀下的卢昂大教堂。
我相信朋友们的介绍,那些地方肯定美丽又非凡。后来这些地方我们全去了,并把对这些地方震惊的感觉全写在这本书中。
在朦胧的光线中吃东西富于诗情。朦胧使事物之间色彩与轮廓相互融合,中和的气息令人适然。没有黑白分明,没有咄咄逼人,最耀眼的便是镀银餐具偶尔一闪,好像晨雾中飞翔的海鸥的翅膀。
大使夫人很细心。她向我妻子顾同昭一样样交代怎么乘地铁,参观博物馆的最佳时间,如何去外省等等;然后把她家的地址电话和三个孩子可爱的名字写在纸上。她说,你们可以请他们帮助,他们都会说一点中国话。
我说:“这简直是送家里的人出远门了。”
都笑起来。笑最容易把人连在一起。
告别毛磊他们之后,我问同昭,今天午餐我们吃的什么?她想了想,一笑。她说:“好像没吃东西。”
心中记住的只是逆光中那融融的感觉,并不知不觉一直记到今天——这大概因为我太喜欢一件事开始时先有一种很美的感觉了。一种既是内心的又是可视的感觉。
此外我要说,我写这本书原是在赴法前就心怀的一个打算。我想弄明白法国的文化环境。切入点是我与毛磊交谈中所说的那个“心中的谜”——我很想搞清楚为什么那么多异国的画家都在法国获得成功。故此我们在法国的版图上来回奔波。比方为了考察梵·高,我们从巴黎的奥维尔跑到南部的阿尔,再一直北上到梵·高的故乡荷兰。我们先后两次跑到法国,最终——我相信我找到了法国所拥有的一种人文精神——它就是精神至上!开始我把本书题目确定为《巴黎·精神至上》。后来,我想这题目有些直白。更美和更恰当的题目应该是《巴黎·艺术至上》。
写到此处,我忽然感觉,现在我的读者很想翻开书了,我一抬手腕,就此住笔。
2001.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