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天空飘着蒙蒙细雨，地下塔空中花园某处不起眼的长椅上，身穿灰色大衣的男人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仅仅透过挺拔坚毅的背影，王泽便能分辨出这个男人就是总统江重，多日以前他们曾在虚拟的空中花园相聚。那次对话让王泽意识到自己时刻都处于地下家园当权者的监视之下，和谐的日常生活顿时失去了光彩。
“教授，好久不见！请坐。”尽管总统先生的问候没有温度，但是王泽仍尽可能热情地回应道：“好久不见，总统阁下。”王泽坐在总统身旁，他没有看见厄尔·布朗，江重似乎瞧出他的疑惑，开口说道：“厄尔正在地下塔的顶端，送新一批的地表勘察队上去地面呢。毕竟身为地下塔的管理员，只有他才拥有打开通向地面的大门的钥匙，不管是中央政府、经济中心还是未来智慧，都可算是租借地下塔的租客罢了。这样看来，厄尔还算是我的房东哩。”江重说完干笑了几声。
一想到刘越躺在医院养伤，如今约翰尼又要随勘察队上去遭辐射污染的地面，王泽忽觉甚是孤单，而气象管理局的人似乎是刻意不让他好受，湿冷的天气隐隐刺痛他患有风湿的膝盖。最令王泽难受的是，他不知道江重总统心里究竟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果然，喜欢单刀直入的江重第一个问题就把王泽问得措手不及。“你为什么去明德医院？”王泽不知该怎么回答，有时候最为无辜的人往往最找不到开脱的理由，他张开了嘴巴，却哑口无言。“你不会是想说为了陪学生约翰尼·罗德里格斯看病吧？”
但事实就是如此啊，王泽心中无奈地想，他一向不擅长搞阴谋论。“约翰尼突然起了过呼吸症状，我很担心他的安危。”不知江重对约翰尼的真实身份了解多少，如果总统知道他是生物机器人，那王泽有所隐瞒就是知情不报。
“关于这一点，我好奇的是，在那个终端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江重看着王泽的目光锋利如刀，王泽明白在这个男人面前任何刻意的隐瞒都是徒劳无功的，甚至可能白白搭上自身性命。他隐约感觉地下家园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预言家早已预见了即将到来的冲突甚或是战争？
“约翰尼的终端机因为信息的不同步断开了与信号源的连接，真正的约翰尼似乎存在某种心理障碍，过多陌生人的目光堆积会诱发他的过呼吸症状。你知道罗德里格斯家族正在从事人机结合的研究？”王泽问道。
总统冷笑一声：“研究？他们控制的机器人的数量都快赶上军队的一个师了！”
“这不可能！”王泽脱口而出，未来智慧是地下家园主要的机器人制造商，而所有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人都会被记录在政府的数据库中，未被记录的机器人都是非法存在。如此大规模的机器人生产，很难掩人耳目。除非……他忽而想到了约翰尼。
“不可能？”江重反问道：“此刻他们就混迹在我们身边，披着人类的皮囊，你不就给自己的机器人管家套了一层皮，还抹去了他的机器人印记吗？虽然你的行为并不合法，不过既然怀特本质上仍是机器人，只要他还受到三大法则的约束，我也是能睁只眼闭只眼的。但是机器人终端就另当别论了，由于控制的核心是人类，所以这类机器人脱离法则之外，换言之，现在地下家园里潜伏着一只可以肆意杀人的机器人军团！”
王泽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若是罗德里格斯真的暗下制造出了数量庞大的机器终端，那他们实际上便拥有了足以与整个人类军队抗衡的军事力量。多么可怕！
“这些人的身份？”他立刻问道。
“地下家园七大城市都潜藏着这样的机器终端，主要集中在银河市西区，数量估计有6000至8000，取代原本的公民身份隐藏在人群里。”
“那些被取代的人去了哪里？”
江重摇了摇头：“这些人的记忆被剥夺后身体多半是被处理掉了。然后机器终端取代他们的家庭与社会角色。我们只确认了4600名被害人的身份，也就是有4600个机器终端的身份已经暴露。就在我们打算接着往下追查时，一个小意外暴露了我们的踪迹，所有的线索一下子全被掐断。”
“意外？”
“我们过度关注你和你的学生约翰尼·罗德里格斯以及你们正在研发的人工智能项目了，起初我怀疑这又是罗德里格斯家族新的阴谋，后来发现你和约翰尼对机器终端的事情并不知情。但是来不及收手，罗德里格斯人就抓住了我们的马脚。”
听到约翰尼与机器人军队无关，王泽大大松了口气。“你们又是如何发现机器终端的呢？”
“多年前的一起大型列车事故，后来新闻报道作为乘客的约翰尼·罗德里格斯奇迹生还，可是经过分析同车厢乘客的大脑数据图像，我们亲眼目睹了约翰尼·罗德里格斯的死亡，而狡猾的罗德里格斯人从不允许外人窥探他们大脑中的秘密，所以所有族人都不允许定制思维跃迁服务。那么，早已死去的约翰尼·罗德里格斯究竟是如何重生的呢？正因为注意到了约翰尼这样一个疑点，我们才能一步步发现机器终端的秘密。”
“罗德里格斯制造一只机器军队的目的何在？”
“恐怕是为了再度掌握生存名单的主动控制权！”江重低沉地嘶吼道，他激愤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是要与远处的银河瀑布一决雌雄，尽管两人所处的花园有封闭的玻璃隔音，王泽还是能感受到瀑布的声势浩大。
生存名单让王泽想起了与杰克·罗德里格斯的对话，难道说社会信誉积分的出现是为了决定下一张生存名单？若真是这样，这次又是什么灾难？
地下家园建立初期，可供人居住的面积只有现在的十分之一，最多只能保障不到100万人的生存条件，而当时在核战之后活下来的人类总人数超过50亿，5000人里只有1人能去地下，其余的人只能待在充满核辐射的地面等死。决定谁去谁留的就是生存名单，能上名单的都是曾对社会做出极大贡献或是可能对未来的地下开拓工作有极大帮助的人，通过政府内部选拔与民众投票表决的双重标准挑选人员。后来被选中的这100万人就是地下居民的鼻祖先人。据说总主教大人拿到那张生存名单时，想到名单之外的芸芸众生皆要饱受地狱之苦，不禁潸然泪下，尽管主教也在名单之列，但是他毅然决然地将自己的生存权利让与他人，与剩下的人共患难。“我不明白，我们又面临了什么危险了吗？”王泽问。
总统从内衣口袋掏出一个精致的雪茄盒，从盒里取出一只上好雪茄，他示意王泽也来一根，王泽谢绝了对方的好意。轻轻吐出一口烟后，江重无奈地说道：“十年以后，地下家园也许就不复存在了。”总统的话让王泽有一种不真切的虚幻感，但他的辅芯马上收到一组照片。“这些是之前地表勘察队的探测成果，拍摄的目标地点在北半球。”王泽仔细审查收到的照片，其中有的是无人机拍摄的近地照，有的是卫星拍摄的地球整体照片。从卫星图像可以看到，北半球已被海洋覆盖，只有曾经的世界最高峰位置尚可看见一个灰斑，而近地照片里只有支离破碎的高楼大厦在海洋地下隐约可见，就像盛满水的脸盆里的一堆玻璃碎片。王泽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灾害猜想是全球变暖冰川融化导致海平面上升，可是消亡的大陆只在北半球，南半球的陆地似乎未受影响，所以他很快打消了这一猜想。直到他注意到最后一张热成像照片，在曾经的北极圈与赤道之间横亘着一条弯弯扭扭的连续红线，仿佛慵懒游走的赤炼蛇，明明是静止的画面，王泽却产生了红线在动的错觉。“这是……熔岩？”
“最后的是视频文件，播放看看。”江重说。王泽这才注意到左上角的可播放文件标识，便命令辅芯播放当前文件，那静止的熔岩当真变成了一条赤炼蛇，在北半球的陆地上肆意游动。从视频上可以看出，这条“赤炼蛇”的前进路线似乎具有某种目的性，王泽忽然想起在历史书籍上看到的一款名为《贪吃蛇》的远古游戏，地图上的高辐射区域就是吸引蛇头的蛋，这条行星级的“赤炼蛇”就是吞噬辐射的贪吃蛇。“赤炼蛇”经过的区域辐射量立刻降低至可生存标准之下，那些原本被标红的区域重新回到了青灰色。王泽返回去查看先前的照片，发现竟然没有一张拍摄到这一庞然大物，仿佛它压根不存在。“既然这……”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赤炼蛇”，“……东西体型如此庞大，应该有它的实体照片吧。”
“存在不等于肉眼可见吧，”江重遥遥头，“这玩意在可见光波段是完全透明的，所以我们看不见它。但是仍然有间接的方式可以确认它的存在，其实我给你的所有照片都是拍摄那玩意的，沉入海底的陆地表面那些巨大的沟壑，就是它的杰作。”王泽起先以为沟壑是自然形成，经过江重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如果是自然形成的沟壑，那边缘形状未免也太过平滑完整了。但是在他潜意识里，还是更愿意相信沟壑是自然形成的产物，猛然间他想到，吞噬辐射的“赤炼蛇”不也是自然形成的产物吗。
总统继续说下去：“北半球的陆地已经完全沉没了，照那怪物的前进路线来看，下一目标应该是非洲大陆，南非军事基地是地下家园的第一道屏障，到时候人类最强大的军事力量将受到有史以来最为严峻的考验。”
“我们能和那样的存在相抗衡吗？”王泽光是想想就感到头皮发麻。
“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必须与之战斗，不战而降就等于放弃了做人的尊严。”凯尔德·菲尔普斯上校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后，“不管它是地狱使者的猎犬也好，还是所谓的大自然的守护神也好，我凯尔德·菲尔普斯作为一名人类军人，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会为全人类的利益而战。”
“菲尔普斯将军——昨日上校刚被我提升为将军，徽章都还没来得及换——将正式担任人类对辐射吞灭者战争的总指挥官，在南非军事基地迎击敌人。”总统说完后，将军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那生存名单和社会信誉积分又是怎么回事？”王泽问道，既然早已做好逃亡的准备，真的该有战斗的必要吗？
“我们固然要保留人类的尊严，也不能为了尊严完全舍弃人类的未来。有一小部分人，大约只有20万人，将作为人类延续的火种前往外太空。”
“前往外太空？可是别说是星际战舰了，转入地下后，我们连最基本的航天飞机都不再生产了啊。”王泽诧异地说。
会面之后江重第一次露出笑容，这笑容带着几许骄傲和一丝神秘：“谁说没有！我们现在就坐在一座太空城上面！”
王泽差一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你是说”——他仍觉得难以置信——“地下塔？”
“没错！”江重得意地说道，“罗德里格斯人自以为他们是地下家园最古老的家族，殊不知还有另一个同他们一样古老，不，甚至比罗德里格斯还要古老，而且更为谦虚高尚的家族自地下家园建立初期就一直延续至今，那就是布朗家族。厄尔·布朗就是这一古老家族的成员之一。罗德里格斯人负责地下家园的基础建设，可是布朗人却建造了地下家园的根基，也就是地下塔。而且自地下塔建成之后，布朗人就一直居住在地下塔内部，秘密进行航空航天的研发工作。没错，地下塔并非如人们所知的那样是个直径600公里的实心钢筋混凝土柱子，而是一个有着内径100公里空心圆柱的大圆筒，布朗人就住在地下塔的塔中城里面。如今，他们已经建造出了可供20万人生活的太空城，一旦地下家园出现新的危机，便可以立即带着被选中的人类飞上太空。”听到这里，王泽对厄尔·布朗除了原有的好感之外还平添了几分敬意。
他问道：“这几百年来，难道说布朗人从未出过塔中城，体验地下家园的生活？”
“除了一个人，那就是地下塔管理员，除此之外的布朗人，没有人走出过塔中城。布朗人的奉献与牺牲精神源自他们共同的祖先，亚当·布朗，那个放弃自己生存权的大主教。与布朗人的大义凛然相比，罗德里格斯人的做法实在是太过卑鄙下作了。”江重长叹一声后说道：“罗德里格斯人的一位先祖暗自采取不正当的手段更换了上一份生存名单的内容，为所有的罗德里格斯人抢取了前往地下家园的资格。若不是发生了那次骇人听闻的地表勘测事件，当时遭遇核辐射风暴的探险队员在抵达地下前就集体死在升降机里，地下塔管理员厄尔·布朗也就不会有机会在他们的遗物里发现上次生存名单的数据拷贝，也就不会在与罗德里格斯后来公布的生存名单对比之后发现名单有被篡改的地方。恐怕罗德里格斯一直以来坚持派人前往地面探测的目的背后，就是为了找到生存名单的原始文件，然后用卑鄙的手段更改原始文件的内容，接着将这份文件以意外考古发现的名义公布给社会，从而彻底抹消先祖犯罪的痕迹。”
“所以这一次罗德里格斯派遣勘察队的初衷也是……”王泽难以说出口。
“恐怕他们还不知道名单的原始数据早已落入布朗人的手里，所以才会继续派人前往充满辐射的地面。哼，他们注定无功而返！”江重愤然道。
“既然已经拿到了证据，你们为什么不将之公布于众呢？社会应该会对罗德里格斯人做出公正的判决吧。”
“公布就意味着内战，罗德里格斯的生物终端机器人军队是个巨大的威胁。如今外患在即，实在不该惹出内忧。”
“可是你说过罗德里格斯制造机器人军队的目的是为了掌握这次生存名单的主动控制权，所以内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吧？”
“就算如此，在我们还没有把握完全控制罗德里格斯的军事力量之前，也不应该贸然将原始名单公布。否则狗急跳墙，不知他们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出来。”
王泽完全想不出自己在这场政治博弈当中该扮演的角色，于是他问道：“那么我能做些什么呢？我真的有必要知道这么多吗？”
“教授，你——”江重意味深长地说道，“是决定一切的关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