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嫣在昏沉中,好像又回到了儿时的场景,第一次见到躺在襁褓中的弟弟,对她不停吐泡泡,看着与自己神似的面孔,那一瞬间她的心仿佛被击中了。
除夕夜守岁时,他会紧紧握着她的手,小声道:“姐姐,他们说我没有娘亲······”
下人们的闲言碎语,终究是伤了孩子的心,没有生母的呵护,总是敏感的让人心疼。
春日的香畹楼,他满眼羡慕的看着房间里父亲给二少爷卓训启蒙的身影,道:“姐姐,是不是我很笨,所以父亲才不会教我读书?”
每次他都乖乖喝下她找来的那些莫名草药,然后笑着安慰她道:“姐姐,我的体弱之症已经无碍了,你别再与小舅舅四处奔波找寻补药,实在太辛苦了。”
炎炎夏日,依水而建的凉亭里,他将亲手做的银簪插入她的发髻中,说道:“姐姐,你这般善良,以后的夫君定会视你为掌中宝的。”
漫天大雪,十里红妆,瘦弱的身躯将她背到轿子里,信誓旦旦说道:“姐姐,若是将来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去为你撑腰的。”
那时一个又一个的梦,梦里声声唤着姐姐的青葱少年,仿佛一直都在她身边,可是现在那个少年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甚至只言片语都不曾留给自己。
卓嫣挣扎着,睁开眼睛,尚有些迷茫,过了一会才恍然,这里是都尉府的正房。
扭头看到坐在床边的刘子固,别过头去,这个人,她再也不想看到。
见她醒来,刘子固安慰道:“卓许的事是个意外,你也别太难过了,还是要注意身子。”
······
他颇有几分感慨道:“你莫要胡思乱想,只管在府里养身子,之前的事我既往不咎,往后善待翾儿,好生过日子吧。”
闻言卓嫣觉得真是可笑,到头来一句既往不咎就把所有的罪都推到她的身上,救世主一般的饶恕自己吗?要她善待李翾?
伤口只有长在自己身上才会觉得疼吗?卓许活生生一条人命,一个意外就轻描淡写的掩过去吗?如果说她孩子的命不够,那么现在连同弟弟的命一起,还不能够吗?
她好恨自己如此愚不可及,错付真心落得家破人亡。还有良又身上的蛊虫,还有奶娘的性命,她要怎样才能救了他们,她这副残破的身子,要怎样才能给卓许报仇?要怎样才能让这些人也付出代价,也尝一尝失去亲人、失去一切的滋味。
他兀自说道:“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你的父亲,他们不久就会来处理卓许的后事。”
卓嫣费力的坐起来,问道:“卓许在哪?”
“停在别院里。”他说。
默然片刻,卓嫣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把嫁妆还给我!”
刘子固诧异道:“没有人动,一直······”
“在李翾手上!”卓嫣冷冷地打断道:“一个木雕嵌白玉盒,雕的是彝文,还给我!”
听到这句话刘子固很是惊讶,良久,道:“好。”随后走了出去。
过了许久,他才回来,脸色有些难堪,伸手将木盒递给卓嫣。
卓嫣打开看了一眼,合上。郑重的抱在怀里,声音有些酸涩:“我未曾求过你什么,只求你放了我奶娘和良又。他们总是无辜的。”
刘子固思量片刻,道:“嗯,我答应你”
卓嫣呆了一下,缓缓面向床里躺下,一串串泪珠滑过脸颊落在绣枕上,消失不见。洞房当日他牵着她的手时也曾言,我会好生待你的。他的承诺还真让人······鲜血淋漓。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内室中静寂的过分,偶尔有夜栖息在树上的鸟扑棱翅膀的声音,晚风扫过地上的枯叶沙沙作响,月光透过窗棂斜斜的泄在地上,满是苍凉的感觉。
他神情有些惘然,看了看卓嫣消瘦又倔强的背影,道:“你好生休息,我还有事,明日晚些才能回来,到时候再来看你。”言毕,匆匆的离去。
第二日,卓嫣怀里抱着木盒坐在去往别院的马车上,一身红装,头上只有一枚银簪,那枚卓许亲手所致的簪子,仿佛自己也只剩下这枚簪子了。
然而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颊,眼眶下黑黑的阴影,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诡异。
她用手一遍一遍抚摸着这个木盒,看着毫不起眼,却是朝廷早已经明令禁止的的巫蛊之术。当年母亲难产,虽然舍命生下了卓许,可是卓许天生体弱,许多大夫都断言他活不到二十岁,对于这样的嫡长子,父亲放弃了。
可卓嫣不愿放弃,跟着小舅舅贾舒四处奔波,哪里有灵药就去哪里,哪里有名医就马不停蹄的赶去。不管什么只要能治好卓许,她都愿意去尝试。寻常女儿家不过是读书、写字、学艺、刺绣、掌家,而她只有风吹日晒后留下的黝黑的肤色、骑马赶路在手上脚上留下的厚茧。
直到听说苗疆的巫蛊之术,她和贾舒稍作考虑就赶往了苗疆,可是在那里遇到许许多多的蛊,独独没有救人的蛊。
一次偶然的迷路后,在一个偏远的部落外,窥见一场诡异骇人的祭祀仪式。一个苍老的白发苗人围着具尸身,用自己血在地上重复的画着奇怪的圆形图案,周围众人身着全黑长袍,将白发老人围在里面,一直不停的高声吟唱着,直到老人躺在尸身旁边,一把火点燃他们,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才离开。
两人躲在一旁看着熊熊的大火,直到火焰熄灭也不见众人回来,仗胆走过去,在地上的灰烬中,有两颗珍珠般大小的褐色珠子,卓嫣不顾贾舒的阻拦,冒然拿了起来,放在手心仔细一看,珠中布满缠绕在一起的血丝,仿佛活物般缓慢流动,让人毛骨悚然。
忽然出现一个年轻的天竺和尚,手持一串佛珠,神情严峻地不停逼问两人可有什么异常之物。卓嫣虽然莫名有些惧怕此人,但想到也许这个珠子没准是救卓许的关键,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今日尝试,于是隐瞒此事,两人匆匆离开。
回到长安,查阅古籍,也不知此物,一件事越是没有蛛丝马迹越是透着古怪。
直到如今,卓嫣仍然不知珠子的秘密,但是她觉得连死都要在一起的人,求得无非是来生也能相遇吧。
正如现在的她,今生没有保护好卓许,来世再实现吧!
马车到达别院时,守卫们比以往更加恭敬,大抵是知道刘子固要将她接会府中,唯恐重新得到掌家之权的卓嫣会追究之前的事,忙到一旁迎接。
她下了马车,站在别院门外,仰起头看着天空,乌云密布天色沉沉,北风肆虐的吹着,许久才说道:“这样的天,这样的风,真好!”随即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
守卫们闻言抬头看了看天,心里十分诧异,这样的阴霾天哪里好了?
到了正堂,看着已经放在黑色棺材中的卓许,她想着自己的决定,心中忽然就释然了。吩咐道:“全部都出去吧,我想单独和弟弟呆一会。”
“可是都尉大人让我们······”一个守卫正斟酌着说道。
但是在卓嫣冰冷的注视下,忙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领着众人出去了。
她将木盒放到卓许的棺木里,缓缓走向别院的黑漆大门,从里面的关上,本就有些忐忑不安的守卫们听见声音,连忙过来查看,一推发现被她上了锁,十分慌张。一边想要撞开木门,一边劝说卓嫣。
得不到卓嫣的回应,守卫急忙派人回府通知都尉大人,良又得知她再次去了别院,匆匆赶来,透过门缝看到卓嫣已经将三道门闩全部闩好了。
他慌张的拍打着木门,“小姐,您要做什么?不管什么事都让我来帮你,把门打开吧。”不知道小姐要做什么,可是小姐神情平静的让他异常心慌。
“良又。”看着门外焦急的良又,卓嫣努力牵扯嘴角,想要最后给他留下一个笑脸,“对不起啊,良又,救你的时候说好要让你做大管家的,我没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