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请问这儿是梅园吗?”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问打开大门的人。公共马车放下男孩后,就离开了。
“嗯,谁送你来的?”
“劳伦斯先生。我有一封信要交给夫人。”
“好的,小家伙。进屋去,把信交给她吧,她会照料你的。”
这人说话很和气,男孩边往里走,边觉得备受鼓舞。柔和的春雨落在开始吐芽的草木上,细雨中,纳特看见一座方形的大房子——老式的门廊,宽阔的台阶,还有许多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一看就知道是热情好客的人家。无论窗帘还是百叶窗都挡不住那欢快的灯光。看到墙上跃动着的许多小小身影,听见孩子们快活的叽叽喳喳声,纳特犹豫了一会儿,才去按门铃。他觉得,像他这样无家可归的“小家伙”,根本不可能享受到屋里的光明、温暖和舒适。
“但愿那位夫人肯照顾我。”这么想着,他怯生生地扣了扣嵌在笑面格里芬头像[1]上的青铜大门环。
一个面色红润的女佣打开门。纳特默默递上信,女佣微笑着接了过去。她似乎早已习惯接待陌生男孩,指着门厅里的一个座位,点了点头,说:“坐那儿吧。在垫子上滴一会儿水,我把信给夫人送去。”
等待期间,纳特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他坐在昏暗的门边,好奇地四下打量,很高兴没人注意到自己。
房子里似乎挤满了男孩,正用各种娱乐活动消磨这个微雨的黄昏。楼上、楼下、夫人的房间里……到处都是男孩。显然,每扇打开的门后,都有一群男孩——大的、小的、半大不小的,各个年龄段的都有。正值黄昏,他们正在进行各种热闹的游戏,但并没有闹翻天。右边的两个大房间显然是教室,里面有课桌、地图和黑板,书本散得到处都是。壁炉里燃着火,几个少年懒洋洋地躺在炉前聊天,话题是一个新的板球场。说到起劲儿处,他们还会兴奋得直挥靴子。一名高个儿男孩在角落里练习吹笛,丝毫不为四周的喧嚣所动。还有两三个孩子在课桌上跳来跳去,他们偶尔会停下来喘口气,看着黑板上的滑稽漫画哈哈大笑——一个活跃的小家伙正在黑板上画全家福。
左边房间里有张长餐桌。桌上有几大罐鲜牛奶,还堆放着不少黑面包和白面包,以及许多泛着光泽、男孩最爱的姜饼。空气中传来一阵烘焙的香味,夹杂着些许烤苹果的味道。对于饥肠辘辘的小纳特来说,钻入鼻中的这些味道真是充满诱惑。
不过,最有意思的事还是在门厅里。上楼的入口处,孩子们欢快地玩着捉人游戏。一个楼梯平台用来玩弹球,另一个用来下跳棋。楼梯也派上了用场:一个男孩坐在上面读书,一个女孩在那儿唱摇篮曲,哄她的洋娃娃,外加两只小狗和一只小猫;还有一群小男孩顺着楼梯扶手挨个儿往下滑,一点儿都不怕磨破衣服或摔了胳膊、断了腿儿。
纳特简直被这热闹的场面迷住了,大着胆子,一步一步地从角落里走出来。突然,一个非常活泼的男孩下滑速度太快,一时没收住从扶手上摔了下来。幸亏那是颗经过了十一年摔打的“铁脑袋”,要是换作其他脑袋,估计早就摔坏了!纳特顿时忘了自己的身份,不顾一切地跑向那位栽倒的骑士,以为他准已摔得半死。可那男孩只是眨巴了几下眼睛,平静地躺在那,惊奇地仰望着这张新面孔,说了声:“你好。”
“你好!”纳特回道。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心想这样简洁易懂的回答或许也不错。
“你是新来的?”那孩子仍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还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纳特·布莱克。”
“我叫汤米·班斯。过来一起玩儿吧!”汤米噌地爬起来,就像突然想起招待客人是他的职责似的。
“恐怕不行,我还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来呢。”纳特回答。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想留在这里了。
“喂,德米,这儿有个新来的,过来照顾一下。”说完,精力充沛的汤米又兴致不减地滑楼梯去了。
听到喊声,在楼梯上看书的那个男孩抬起棕色的大眼睛,朝下边望了望。他似乎有点儿害羞,迟疑片刻,才把书夹到腋下,一脸严肃地走下来,迎接这个新来的小孩。这个高高瘦瘦、目光温和的男孩看起来很友善,纳特觉得,那张脸上有某种十分吸引人的东西。
“你见过乔姨了吗?”他问,好像那是一项很重要的仪式。
“除了你们,我还没见到任何人。我还在等。”纳特回答。
“是劳里叔叔送你来的吗?”德米礼貌却严肃地问。
“是劳伦斯先生让我来的。”
“他就是劳里叔叔,他总是送一些很棒的男孩来。”
听到这话,纳特高兴地笑了。微笑令他消瘦的脸显得很讨人喜欢。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两人便默默地站在那儿,友好地望着对方,直到那个小女孩抱着洋娃娃走过来。她长得很像德米,只不过没那么高,脸比德米更圆、更红润,眼睛是蓝色的。
“这是我妹妹,黛西。”德米大声说,犹如在介绍一件稀世珍宝。
两个小孩互相点了点头,小女孩开心地笑了,脸上泛起两个酒窝。她友好地说:“我希望你能留下来。我们在这儿过得可开心了,是吧,德米?”
“当然。乔姨创办梅园,不就是为了这个嘛!”
“这儿似乎真的不错。”纳特经过一番观察,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来回应这对友好的兄妹。
“这儿是全世界最棒的地方,是吧,德米?”黛西说。显然,无论什么问题,她都觉得哥哥的回答最权威。
“不,我觉得格陵兰岛更有趣,那儿有冰山和海豹。但我喜欢梅园,待在这儿挺不错的。”德米回答。他刚刚对一本关于格陵兰岛的书产生兴趣,正准备把书中的图片给纳特看,并给他讲解讲解时,女佣回来了。她冲客厅门点点头,说:“好啦,你可以留下来了。”
“我真高兴。快去见乔姨吧。”黛西拉起他的手。她摆出一副保护者的姿态,立刻让纳特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德米又回去读他心爱的书了。他妹妹则把这位新来者领进后面的一个房间。那里,一位矮胖的绅士正在沙发上跟两个小男孩嬉戏打闹。而一位纤瘦的夫人则刚刚读完那封信,似乎正在重读。
“姨妈,他来啦!”黛西叫道。
“这就是我那位新来的孩子呀。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希望你在这儿过得愉快。”那位夫人一边说,一边把他拉到身边,伸手把他额前的头发拨到脑后,脸上露出慈母般的神情。这让纳特那颗孤独的小心灵更加渴望与她亲近了。
她一点儿也不漂亮,却有张快乐的脸。跟她的声音和举止一样,她脸上快乐的神情也有种孩童般的稚气。这些东西虽然很难用言语形容,却显而易见、极易感知,让她成了一位亲切和蔼、很好相处的人。正如男孩们所说,她通常都很“快活”。抚摸着纳特的头发,她看见小男孩轻轻颤抖的嘴唇,敏锐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了。她把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家伙搂得更紧了些,哈哈大笑着说:“我是巴尔妈妈,这位绅士是巴尔爸爸。这两个是小巴尔。孩子们,快过来见见纳特。”
三个扭作一团的人立刻听从吩咐。矮胖的绅士一边肩膀驮着个胖乎乎、圆嘟嘟的娃娃,走过来迎接这位新男孩。罗布和特迪只是冲他笑了笑,巴尔先生却跟他握了握手。并指着炉边一张低矮的椅子,热情地说:“我的孩子,这个位置就是为你准备的。快坐下来,烤烤湿脚吧。”
“湿了?噢,真的湿了!亲爱的,快把鞋脱下来,我马上替你拿双干的。”巴尔夫人一边喊,一边精力充沛地忙碌起来。纳特还没来得及跟杰克·罗宾逊说他是否想试一下,便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舒服的小椅子里,穿上了干袜子和温暖的拖鞋。于是,他只好说了声“谢谢您,夫人”。他的声音里充满感激,巴尔夫人的心都化了。因此,她又一如既往地说了些令人愉快的话。“这是汤米·班斯的拖鞋。但在屋子里,他永远也记不住要穿鞋。那他就别穿了吧!鞋子的确大了点儿,但这样更好,你要是想从我们身边逃走,速度可没法跟穿合脚的鞋一样快。”
“我不想逃走呀,夫人!”纳特摊开脏兮兮的小手,凑到舒适的炉火前烤着,满足地长舒了一口气。
“那就太好了。现在,我要把你烤暖和,再努力治好你的咳嗽。亲爱的,你咳了多久啦?”巴尔夫人一边问,一边在她的大篮子里翻来找去,想找出一条法兰绒布来。
“整个冬天都在咳。我感冒了,不知怎的,就是不见好。”
“住在那么潮湿的地下室,可怜的背上几乎就裹了块破布,难怪老不好。”巴尔夫人压低声音,对自己的丈夫说。巴尔先生正机敏地打量着纳特。他发现这孩子面部瘦削,太阳穴凹陷,嘴唇烧得红红的,也注意到他声音沙哑,不一会儿就要咳嗽一阵。打着补丁的外套下,弯曲的肩膀也跟着颤动不已。
“罗宾逊,小伙子,赶紧跑上楼去找阿姨。叫她把治疗咳嗽的药和搽剂给你。”巴尔先生跟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后说。
对于这样的准备,小男孩显得有些不安。但巴尔夫人做了个滑稽的鬼脸,冲他悄悄耳语了几句后,他便忘掉恐惧,由衷地笑了。
巴尔夫人说:“我要给你喝的止咳糖浆里加了蜂蜜,我那淘气的特迪正在使劲咳嗽呢,他也想来点儿!”
药瓶送到时,小特迪已经咳红了脸。纳特勇敢地喝完止咳糖浆,又往脖子上围了块法兰绒布后,特迪才得到允许舔了一下汤匙。
几乎是刚刚做完头几步治疗,大钟就响了。门厅传来一阵响亮的脚步声,晚饭时间到了。一想到要见那么多陌生男孩,害羞的纳特不禁哆嗦起来。但巴尔夫人冲他伸出手,罗布也拿出了一副保护者的姿态,说:“别害怕,我会照顾你的。”
十二个男孩,一边六个,急不可耐地在椅子后蹦来跳去。一个吹长笛的高个男孩则在努力压制他们的热情。但直到巴尔夫人坐到茶壶后她的位置上,男孩们才坐下来。特迪坐在巴尔夫人左边,纳特坐在她右边。
“这是我们的新男孩,纳特·布莱克。晚餐后,你们可以互相问声好。安静点,孩子们,安静一点儿。”
她说话时,每个男孩都盯着纳特。然后,他们飞快地奔向自己的座位,本想做到整齐划一,却彻底失败了。巴尔夫妇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让这些孩子在用餐时举止得体。通常,他们的表现都还不错,因为要遵守的规矩并不多,而且都是合情合理的。男孩们知道,夫妇俩在努力让一切都变得轻松愉快,所以他们也尽力配合。不过,有时也得采取点强制手段才压得住这些饥饿的男孩,比如,放过半天假后的周六晚上便是如此。
“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就让他们有一天这样的假期,可以尽情喧哗、嬉戏玩闹吧。要是没有自由和乐趣,假日就不是假日了。就允许他们每周放纵一次吧。”一些循规蹈矩的人纳闷,一向庄重的梅园怎么也会容忍把楼梯扶手当滑梯、打枕头仗,以及各种各样愉快的游戏时,巴尔夫人总会这么说。
的确,有时场面乱得似乎房顶都要被掀起来了,但好在这种事从没真正发生过。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巴尔爸爸只消一句话就能让大家安静下来。孩子们也知道,不能滥用自由。因此,尽管很多人都不看好,学校仍越来越兴旺,孩子们的行为和品德也在不知不觉间得到了滋养。
纳特发现自己正好坐在几个高高的水罐后,汤米·班斯坐在旁边桌角处,巴尔夫人也在近旁,只要他的杯盘一空,就立刻替他满上。
“对面挨着女孩坐的那个男孩是谁?”纳特趁大家大笑时,悄悄问身边的小伙伴。
“那是德米·布鲁克。巴尔先生是他姨父。”
“这名字真奇怪!”
“他的真名叫约翰,但大家都叫他德米·约翰,因为他爸爸也叫约翰。这是个笑话,懂吗?”汤米友好地解释道。纳特真没看出来,但还是礼貌地笑笑,饶有兴致地问:“他是个很棒的男孩,不是吗?”
“那当然!他懂很多东西,而且什么书都读。”
“他旁边那个胖男孩是谁?”
“噢,那是呆瓜科尔。他名叫乔治,但我们都叫他呆瓜,因为他吃得实在太多了。巴尔爸爸旁边那个小家伙叫罗布。还有他的侄儿——大个子弗朗兹。他会上几门课,也会照料我们。”
“他会吹长笛,是吗?”纳特问。汤米刚好一口吞下整个烤苹果,噎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汤米点点头,还是很快又开了口。处在他那样的情况下,这样的速度真是出人意料。他说:“噢,可不是吗?我们有时会跳舞,有时会跟着音乐做体操。我很喜欢鼓,正打算尽快学会它。”
“我最喜欢小提琴,我还会拉呢。”谈到如此有趣的话题,纳特不禁把自己的秘密说了出来。
“真的吗?”汤米眼睛都瞪圆了,目光越过杯沿,兴致盎然地说,“巴尔先生有把旧提琴。你要是想,他一定会给你拉的。”
“可以吗?噢,我真是太想拉了。你知道吗,过去跟爸爸和另外一个男人四处流浪时,我一直都在拉琴,直到爸爸去世。”
“那不是挺快乐的吗?”汤米觉得有趣极了,大声说道。
“不,那种日子可怕极了。冬天很冷,夏天很热。我很累,有时他们会对我发脾气,我还经常吃不饱。”纳特顿了顿,咬下一大口姜饼,仿佛在向自己确认苦日子已经结束。接着,他又遗憾地补充道:“但我真的很爱我的小提琴,我好想念它。爸爸死后,尼科洛就把它拿走了。因为生病,所以他再也不要我了。”
“你要是拉得好,还能加入乐队。就看你行不行了。”
“这儿还有乐队吗?”男孩眼睛一亮。
“应该有吧。一支快乐的乐队,所有男孩都是乐队成员。我们会举办音乐会和其他活动。明天晚上,你就等着瞧吧。”
说完这些令人愉悦又振奋的话,汤米便接着吃他的晚餐去了。纳特望着装满食物的杯盘,陷入了愉快的遐想。
巴尔夫人虽然在专心致志地往杯子里倒饮料、照看小特迪,还是听见了他们所有的谈话。这时,小特迪已经困极了,汤匙直往眼睛上送,头点得就像一朵玫瑰色的罂粟花。终于,他枕在一个软软的圆面包上,沉沉地睡了过去。巴尔夫人之所以把纳特安排在汤米旁边,是因为那圆滚滚的胖男孩性格坦率,很善交际,对害羞的人极有吸引力。纳特也感觉到了这点,所以晚餐期间透露了好几个小秘密。这让巴尔夫人了解了这个新男孩的性格,效果比她亲自跟他谈话更好。
让纳特带来的那封信里,劳伦斯先生这样写道:
亲爱的乔:
这儿有件合你心意的事。如今,这可怜的少年已经成了孤儿,疾病缠身、无依无靠。他曾是个街头艺人。我在一间地下室找到他时,他正在哀悼死去的父亲和丢失的小提琴。我觉得他身上有某种特质,所以我们或许应该帮这小家伙一把。你可以调理好他过于疲惫的身体,弗里茨可以开发他蒙昧的头脑。等他准备好了,我再来看他到底是天才,还是仅靠自己那点才华挣口饭吃的普通男孩。为了你的儿子,给他一个试训的机会吧。
特迪
“我们当然愿意啦!”一读完信,巴尔夫人就嚷了起来。看到纳特时,她立刻觉得无论是不是天才,这个孤独、病弱的男孩都需要一个家和慈母般的关怀,而这恰恰是她乐于给予的。她和巴尔先生都静静地打量着他。虽然衣衫褴褛、举止笨拙,小脸还脏兮兮的,但他们都在纳特身上发现了令人欣喜的闪光点。他十二岁,是个苍白瘦弱的男孩,长着一双蓝眼睛,蓬乱的头发遮住了漂亮的前额。有时,他脸上会露出紧张又害怕的神色,仿佛在等待责骂或殴打。但只要感受到善意的眼神,那敏感的嘴唇就会颤抖不已;听到温柔的话语,他就会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小脸变得甜美又动人。“上帝保佑这个可怜的小宝贝,只要他想,完全可以拉一整天琴。”巴尔夫人自言自语道。汤米说起乐队时,她看到了他脸上渴望又幸福的表情。
晚饭后,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走进教室,想再“痛痛快快地嬉闹”一会儿。巴尔夫人拿着一把小提琴出现了。跟丈夫说了一句话后,她便朝纳特走去。后者正坐在一个角落里,紧张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好啦,孩子,给我们拉一曲吧。我们的乐队需要一位小提琴手。我想,你一定会拉得很好。”
她本以为纳特要犹豫一会儿,但他立即就抓住了那把旧提琴,深情地抚摸起来。显然,他热爱音乐。
“夫人,我会尽力的。”接着,他提弓上弦,仿佛已经等不及要再听听心爱的音符了。
教室里非常吵闹。但除了琴声,纳特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他温柔地拉着琴,欣喜得忘了周遭的一切。虽然只是一首街头艺人常拉的简单乐曲,还是立刻吸引了男孩们的注意。大家顿时安静下来,惊讶又高兴地站在那儿倾听。渐渐的,他们越围越近,巴尔先生也走过来看这孩子。此时,纳特仿佛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我地演奏着,完全不在意周围的任何人。他脸颊红润,眼睛闪闪发亮,抱着那把旧提琴,细瘦的手指上下飞舞,让那些琴弦全心全意述说着他的心声。
停下来时,周围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这样的褒奖,甚至比下一场“便士雨”还棒。他环顾四周,仿佛在说:“我已经尽力了,希望你们喜欢。”
“要我说,你的琴技真是一流的。”汤米嚷道。他已经把纳特视为自己的保护对象[2]。
“你将成为我乐队里的首席小提琴手。”弗朗兹露出赞赏的笑容,补充道。
巴尔夫人冲丈夫低语道:“特迪说得对,这孩子身上是有某种特质。”巴尔先生用力点点头,拍着纳特的肩膀,由衷地说:“孩子,你拉得真不错。快,再拉些我们会唱的曲子吧。”
被领到钢琴边的首位上时,成了这可怜男孩一生中最骄傲、最幸福的时刻。孩子们围在他身边,根本没注意他破烂寒酸的衣着,而是恭恭敬敬地看着他,焦急地等待他再拉一首。
他们选了一首他也知道的歌。经历了一两次失误后,大家终于成功起头,唱了起来。在小提琴、长笛和钢琴的伴奏下,这所老房子里再次响起童声合唱。纳特真是激动坏了,他也没想到自己竟如此脆弱。歌声刚一结束,他就抽动着脸,放下小提琴,转身面向墙壁,像个小宝宝似的呜咽起来。
“亲爱的,怎么啦?”巴尔夫人问。她刚才唱得很起劲,一边唱,还一边努力阻止小罗布用靴子打拍子。
“你们真是太好了,这儿真是太美了,我实在忍不住。”纳特抽抽搭搭地说。接着,他开始咳嗽,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跟我来,亲爱的,得上床休息啦。你已经筋疲力尽,对你来说,这儿太吵了。”巴尔夫人轻声说。她把他带进她的会客室,任他哭了个够,一直哭到自己安静下来。
然后,她赢得了他的信任,流着泪听他讲述了以往受过的所有苦楚,尽管对她来说,那些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孩子,现在你有爸爸妈妈了,这儿就是你的家。别再去想过去那些伤心的日子,快快好起来,开开心心地生活吧。以后,你肯定不会再受苦啦,我们一定会帮你的。我建起这个地方,就是为了让各种各样的男孩都能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学会自立,成为有用的人。你可以尽情学习音乐,只是得先强壮起来。现在,去找阿姨,好好洗个澡,然后就上床睡觉吧。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制定几个美好的小计划。”
纳特紧紧握着她的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全靠眼神表达满腔谢意。巴尔夫人把他领进楼上一个大房间。那里有个健壮的德国女人。她的脸很圆,洋溢着愉快的笑容,就像个圆圆的太阳。而帽子上宽宽的褶边,就是太阳发出的光芒。
“这是赫梅尔阿姨。她会好好地替你洗个澡,剪个头发,让你舒舒服服,就像罗布说的那样。那边是浴室。星期六晚上,大孩子们唱完歌前,我们都要先把小家伙们擦洗干净,送上床。好啦,罗布跟你一起进去吧。”
巴尔夫人边说边迅速脱掉罗布的衣服,把他扑通一声放进了长浴盆。浴盆就在正对儿童房的那个小房间里。
这儿除了脚盆、脸盆、淋浴用的莲蓬头和各种清洁用具,还有两个浴盆。纳特很快就在另一个浴盆里尽情享受起来。他一边舒服地泡澡,一边看两位阿姨忙活。她们在给四五个小男孩擦洗,然后替他们换上干净睡衣,再全部抱上床。这期间,小家伙们当然开心得不得了,又叫又跳,一刻也不得安生,一直在床上玩到筋疲力尽。
纳特一洗完澡,就裹着毯子坐到了炉边,由阿姨替他理发。这时,又进来一群小男孩。被关进浴室后,他们在里头弄得水花四溅,吵吵嚷嚷,活像一群戏水的小鲸鱼。
“纳特最好睡这儿。这样,他若是夜里咳得厉害,你就能看着他喝一大口亚麻籽茶。”巴尔夫人说。她忙碌地转来转去,活像只心烦意乱的母鸡,带着一大群活泼好动的小鸡。
阿姨欣然同意,替纳特穿上法兰绒睡衣,给他喝了点又暖又甜的东西,便让他躺在了小床上,并替他掖好被角。房间里一共有三张小床。静静地躺在其中的一张上,纳特心满意足,觉得这世间最奢侈的享受也不过如此了。对他来说,干干净净已是一种新奇又愉悦的体验,法兰绒睡衣更是前所未有的舒适。刚刚喝下的那种“好东西”缓解了咳嗽症状,而那些温暖的话语也抚慰了他孤寂的心灵。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突然感到有人关心自己,顿时觉得这朴素的房间似乎就是天堂。一切就像个温馨的美梦,他时不时闭上眼睛,接着又睁开,仿佛在看睁开眼时,这些会不会突然消失。他兴奋得睡不着觉。不过,即便他想,也睡不成了。因为再过几分钟,梅园特有的一种惯例,就会让他大开眼界、啧啧称奇。
水上演习刚结束一会儿,无数枕头突然就从四面八方飞了出来。身穿白色睡衣的小妖精们闹哄哄地冲下床,打响了“枕头大战”。战斗席卷数个房间,一路打到楼上大厅,间或还殃及了几个儿童房,因为有几个焦头烂额的勇士跑进去避难。似乎没人在意这场暴乱。没人出来制止,甚至没人表示惊讶。阿姨们继续晾毛巾,巴尔夫人则忙着整理干净衣物,平静得仿佛一切都井然有序。不,她也参加了战斗,把一个大胆的男孩赶出屋子,还冲着对方后背,把他偷偷扔向自己的枕头扔了回去。
“枕头不会伤着他们吧?”纳特躺在床上哈哈大笑。
“噢,亲爱的,伤不着!我们每周六晚上,都允许大家来一场枕头大战。枕套明天就换。孩子们洗完澡后这么玩一场,可开心了。所以,我也很喜欢玩。”巴尔夫人说完,又开始忙着收拾那十几双袜子了。
“这所学校真棒!”经过这番观察,纳特赞叹不已。
“也是所奇怪的学校,”巴尔夫人笑着说,“但你知道的,太多规矩和过于繁重的学业会让孩子们非常痛苦,我们并不相信那种教育方式。一开始,我也不准他们举行睡衣派对,但是,天哪,这么做一点儿用也没有。我没法让那么多男孩乖乖躺在床上,那简直比把无数杰克[3]按回盒子还难。因此,我跟他们达成协议,允许他们每周六晚上打十五分钟枕头仗,而其余晚上,他们则要保证乖乖睡觉。我试了一次,结果非常管用。他们要是食言,这周就没得玩;他们若遵守约定,我就把镜子转过来,把灯挪到安全的地方,由他们随意打闹。”
“这计划真不错。”纳特真想加入战斗,但这毕竟是初来乍到第一晚,所以他没敢说出来,只能躺着观战,欣赏这副热闹场面。
汤米·班斯领导进攻的一方,德米英勇无畏地坚守着自己的房间,迅速收集对方扔过来的枕头,放到身后。最后,围攻部队耗尽弹药,于是冲着他一拥而上,誓要夺回他们的武器。虽然发生了几起小意外,但没人在意。大家争来抢去,开心地拍打着彼此。枕头就像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乱飞。终于,巴尔夫人看着表,大声喊道:“孩子们,时间到!上床。人人都上床,否则就等着挨罚!”
“罚什么?”纳特焦急地坐起来,想知道要是不服从这位最特别、最热心公益的女教师,那些可怜的家伙会出什么事。
“罚下次不能玩。”巴尔夫人回答,“我给他们五分钟时间结束战斗,然后关灯,期待一切都恢复秩序。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好孩子,向来说话算话。”
的确如此。这场骤然打响的战斗,也突然结束了。德米冲撤退的敌人扔出第七个枕头,对方也回敬了一两个枕头,说了几句下次再战的话,大家便欢呼一声,恢复了秩序。周六晚上的这场嬉闹后,除了偶尔有人咯咯地笑几声,或窃窃私语几句,便再没有别的声响打破寂静。巴尔夫人吻了吻新来的男孩,就转身离去,任由他去做关于梅园生活的美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