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到半路,忽然被另一辆给拦住了,甄顾本来在闭目养神,车一停,他睁开眼睛看了一下。
他之前的司机因为家里死了老妈,回去奔丧守孝,这个是新换的,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小孩,见甄顾看他,登时就心惊了,磕磕巴巴地说他下去看看。
甄顾仰着头靠在真皮的椅背上,半眯着眼睛,他看他小跑着过去,讲了几句话,又看他小跑着回来。
程路站到甄顾这头的车门外,规规矩矩地说:“先生,对方说是您的朋友,看见您的车,所以才叫他的司机拦了。”
“朋友?”甄顾直起身子,看了一眼斜着停在他们前头的小汽车。
程路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甄顾,“我听口音,像是日本人。”
甄顾早年确实在日本留学过两年,后来因为同了一个也在日本留学的英国姑娘谈了恋爱,等到人家回国的时候,他又跟着去了英国。
那时候年纪轻,过去了没多久,两个人就因为矛盾分手了。后来他往家里发电报,还在世的甄老爷让他既来之则安之,在英国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就又给他汇了笔钱,一是作为生活费,二则是在近学校的学费。
他认识几个日本人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按理说,对方既然拦住他了,那么就应当先下车来相见,可那人就坐在车子里不动,甄顾一时间也确定不了对方具体是哪一位。
他确实可以先下车,但程路说听着像个日本人,他就又不愿意下车了。
他在日本那两年,没少受气,如今在鹭州,他就不愿意去做那个先示好的了。
对方大约见他没有动作,有些按捺不住,从汽车后座的窗户口探出头来,对着甄顾这边摆了摆手。
甄顾觉得看他面生,并不记得自己在日本有认识过这样一位,“去问问什么事情。”
让司机跑两趟并不是什么问题,反正,甄顾是不打算下车的。他在日本见的日本人多了,在鹭州也用不着稀奇。
他们之间仿佛变成了一场游戏,一场,谁先下车谁先输的游戏。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停在路中间,将本就不宽的路给堵了大半,行人都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蹭到车,毕竟,赔不起。
程路又颠颠跑回来了,说是那日本人想同他交个朋友,甄顾掏出挂在西装马甲上的怀表,看了一眼,“把办公室的电话告诉他,就说我现在有事。”
北井明的中文不大好,只能听懂一些很日常的,譬如“吃饭”、“睡觉”、“酒”之类的,程路又听不懂日语,于是两个人只能借由北井明带的女翻译,来来回回地讲话。
程路将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说了,又将甄顾今日有事给讲了,女翻译同北井明说完,他的脸色僵了一下,看样子是不大高兴,但程路也听不懂他说什么。
女翻译讲给程路的话倒还挺客气,言下之意,现在不行也没有关系,今晚也好,反正北井明先生现在今天结束之前,认识甄顾。
程路人不笨,将女翻译的话和北井明的神情语气一结合,就知道他肯定没说什么好话,女翻译给润色了。
他又回到甄顾面前,将自己的所听所想讲了一遍,看不出甄顾情绪上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副淡淡的,深不可测的样子。
其实,不用程路说,甄顾也能猜测到这位北井先生此刻大约并不高兴,日本人一向自以为是,觉得自己的民族是个优秀的民族,愿意同别人结交,别人当感恩戴德。
所以,他没有配合北井的预想,想必那头应该是不高兴了。
不过无所谓的,这是在鹭州,可不是区区一个日本人掌管的天下。他在这里也不是没动过这些东洋倭,没什么好顾忌的。
甄顾动了下手指,示意程路上车,程路乖乖地坐回了驾驶位,然后回头看他。
“撞。”甄顾停顿了一下,又提醒程路,“别把我们的车弄坏了,毕竟你还得送我去万春里”
程路心想,这份工作也真是刺激,居然还有他能撞东洋人的一天,于是他发动了汽车,思考了一下踩油门的力度,脚下一使劲,车子就缓缓地往前开,将那个斜插在他们面前的小汽车,横着推到了一边。
车里的司机、女翻译和北井明都懵了,惊的哇哇乱叫。
等到程路觉得他们的车可以过去了,就不在顶着北井明的车子,而是挂了倒车档,往后让了让,就在北井明一行人都还在惊吓中没有回过神的时候,从他们面前,潇洒地开走了。
###
“万春里”并不是真的叫万春里,它其实只是两条住了很多洋人的街道统称。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还住的老老实实,后来也不晓得是谁先做起了皮肉生意,渐渐的,那些干干净净的人家,也就搬走了。
这两条街上一家接一家,都做起了皮肉生意。从东洋妞到西洋妞,偶有一两家南洋的,各国春色争艳,当地人就叫这里做“万春里”了。
本来甄顾今日并没有想去万春里,他被白秀珍明着逼婚心里面不大痛快,从廖家出来的时候,只是想去沈明兰那处,可忽然跑出个拦路的东洋倭,他才改了主意要来万春里。
这附近的房子是鹭州老式的院子,同沈明兰那处院子基本格局差不多,但并没有能追溯到明朝的历史,都是这几年新建的,洋人到了鹭州觉得新奇,倒也愿意住。
程路是第一次来这里,他一是因为年纪轻,二也是自己并不能消费的起,也就不过来讨人嫌。
他按照甄顾的指示,将车子停在一个门口挂了白色提灯的院门前,看到白色的灯笼,还以为这家有什么丧事。
“先生,还是不要去了吧,晦气。”
甄顾倒也好耐心,他下了车子,站在门口,“日本人同我们风俗不同,并不是死了人,白色,是圣洁的象征。”
程路“噗嗤”笑出声来,“就着……还圣洁呢?”
甄顾听了他的话,嘴角微微一勾,“正是因为‘圣洁’,所以才会用来被玷污,也未可知。”
程路将这话在在心里面回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甄顾是在说什么,他嘿嘿笑了两声,跟在甄顾身后就进院了。
美加子四十出头的年纪,是这里的妈妈桑,见甄顾来了,立刻趿这木屐,哒哒哒地跑了过来。
她穿了一身长袍马褂的男装,搭着头上的“胜山髻”与脚下的木屐,别说多怪异了。但她自己仿佛不知,一张白白面孔,笑的异常热情。
“阿啦,甄桑,お久しぶりです,お元気で御出ででしょう?”
她记得甄顾是在日本居住过两年的,所以才用日文问候他,但甄顾才遇到过一个拦路的讨厌日本人,并不想说日语的样子。
“春子呢?”
春子是美加子的第三个“女儿”,以三味线见长,甄顾存了带着程路见世面的心思,并没让他等在车里,于是春子怀抱着三味线进屋的时候,程路尴尬又拘谨地,坐直了身子。
日本的女性,多是柔顺的,又由于人口不繁的问题,女子并没有固执的守身观念。她们无需缠足,也不必深居,整日里操劳工作,行动和男子差异不多,故而在体态上丰满硕美,没有临风弱柳一般,守似黄花的病貌。
春子的皮肤细白如瓷,滑腻通明,没见过市面的程路,不动声色地往桌子边又坐了坐,已遮挡自己的尴尬之所在。
这时候的甄顾到仿佛是个局外人,他嘴角含笑,冷眼旁观着程路流连在春子雪白脖颈处的目光。
春子才来鹭州两年多,听可以猜个七七八八,讲是完全不会的,所以不论甄顾和程路说什么,她大都点头微笑。
下酒菜被人陆陆续续地端进来,一小碟一小碟的摆满了矮长桌,程路在心默默数了一下,足有三十多碟。
“你今年多大了?”
程路刚夹起一块鸡蛋卷似得东西,忽然听见甄顾问话,又匆忙放下了筷子,“今年整二十。”
甄顾点点头,“你觉得日本人怎么样?”
程路分不清楚他问的是之前拦路那个,还是正在弹琴的春子,犹豫着不好回答。
甄顾见他不说话,又问,“你觉得大小姐怎么样?”
“……?”他一个司机,哪有他评论家主人的资格呢?
程路开车是跟舅舅学的,舅舅也在一个大户人家里开车,介绍他来给甄顾工作,千叮咛万嘱咐,多做事,少说话,手脚干净,嘴巴严实,才是长久之道。
甄顾见他不敢回答,觉得无趣,对着春子招了招手,春子停下手里的动作,将三味线放到榻榻米上,小步小步地走到甄顾身边,紧挨着他跪下了。
程路听着甄顾同她讲了几句日本话,那个叫春子的姑娘娇嗔着用手温柔地打了甄顾一下,然后媚眼看向程路,他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学都没上过,除了自己的名字,汉字都不会写几个,日本话就更听不懂了。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春子跪行到他身边,先是给他倒了一杯酒,他以为是给他喝的,结果……哗啦啦地倒在了他的身上。
他慌乱地用手擦,不小心碰到了春子的手,整个人就红成熟虾子一般,僵住不动了。
春子笑盈盈地看了一眼甄顾,得到首肯后站起身来,又拉着程路也站起身,往屋子里一处推拉门走去,程路被她连拉带推的“赶”近了屋子,春子回过身将门又关好。
这期间甄顾自斟自饮,倒也颇为自得。他听着隔壁一门之隔先是传来程路的惊呼,然后他惊慌地喊着“不要不要”,那声音都抖了。
他当然不是来带程路长见识的,比起人心,他更相信实实在在,抓得住的把柄。一个整日跟在他身边的新人,总得让他有安心的地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