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追捕犯人这一套,期有岸明显熟络得很。
根据视频监控的录像表明,肇事者被堵在下班的高峰拥挤路段中。
从交通警局分部赶至肇事者所处的位置,如果顺顺利利,也至少三十分钟。
“你能来得及吗?”君悠悠很是怀疑。
但见期有岸神态沉稳,并不着急或者无奈,君悠悠也如同吃了定心丸。
别克大约行驶了十五分钟后,期有岸才通知了警局肇事者的位置。
这一招先斩后奏,着实阴险得漂亮。他既完成了雇主的委托,又尽到了普通公民的举报义务,不愧和她志同道合。
但是,不出一分钟,君悠悠就笑不出来了。
她那张总是保持完美仪态的面具被他残忍的撕裂——
笔直的大路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期有岸忽地一打方向盘钻进了近旁的小区里。
他从小区又拐到了窄巷,车速一改慢吞吞的基调,愈来愈快。
好几次,君悠悠都以为要车毁人亡,或者撞飞某个无辜的路人,可均被期有岸巧妙地躲了过去。
在君悠悠的心目中,期有岸小气,谨慎,又单纯。
原来,在那帅气逼人的忧愁气质下,他居然会有这样热血奔腾的一面!
君悠悠捂住耳朵,可是轮胎的摩擦之音不绝如缕,声声教人吓破胆。
纵然安全带够“安全”,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左歪右倒,几次脸颊贴着窗玻璃,挤成了古怪的河豚状。
别克从两栋大楼之间纵身跃出之际,撞伤姜母的肇事者再也按捺不住。
他弃车而逃,混入人流中。
街对面,别克于人行道上漂移飞转三百六十度,堪堪停住。
虽然招致路人几声惊惧的叫骂,却无一人伤亡……
是的,没有伤亡……
除了君悠悠打开车门,哇地吐了一地。
期有岸也从车上跳下。
他长腿一蹬,竟然像是飞鸟灵活地自一辆辆车棚上掠至对面。
期有岸拔足狂奔,使得行人只感觉伞下像是一道黑烟滚去,根本看不清他的身形!!!
人行横道上熙来攘往,肇事者直觉危险。
他推倒数名路人以图妨碍期有岸,争取逃跑的时间。
肇事者逃窜的同时,不停扭头张望,偶见期有岸被摔倒的老人绊住,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然而,他尚未留意到,前方一人形倚树而立。
当肇事者跑近时,一条纤细的腿骤然伸了出去。
肇事者直面扑街,清咳鼻血横流,疼得他一时爬不起来。
倏尔,又是那只穿着灰白老旧运动鞋的脚高高抬起,精准无误地踩住了肇事者的脊梁。
“你踢我腿都疼了!”君悠悠大声痛诉。
水洼里的雨腔进了肇事者的鼻子,红黑两色污了他一脸。
你无耻——肇事者痛不欲生地内心嚎啕——明明是你绊我的!!!
期有岸赶上来时,就见君悠悠将肇事者碾踏得惨叫连连。
有那么一瞬间,期有岸好想好想……
掉头就逃。
适才还耀武扬威的雨云被大作的狂风吹散,星光隐隐约约漏下,夜阑微明。
来不及赞一声她机智过人,君悠悠就蓦地捧腹弯腰,再次大吐特吐起来。
车祸的肇事者终于落网,顶着一头污浊的呕吐物,颤颤巍巍的身影在风中飘摇欲散。
她毫不迟疑地扯起期有岸的衣袖擦干唇边污迹,恢复些许面色。
期有岸始终不明白君悠悠的速度怎会比他还快。
她则是望了一眼远去的“好心帮忙”的自行车路人,不发一言。
君悠悠抵达医院时,刚刚好二十点三十分。
姜云等在门廊灼亮的灯光之下,疲倦憔悴的面庞再迎上她后,总算撑起了一抹虚浮的笑靥。
期有岸没有上前,只是下了车,倚着车门,点燃香烟静静吸吮。
他远离了亮如白昼的地段,默默地伫立在夜幕的黑暗中,唇边的火星由风吹得摇摇欲坠。
“多谢你们。”姜云诚恳地对君悠悠道:
“找到犯人也算是对我妈的交待了。”
君悠悠不声不响地站定他面前。
她垂目定定地看着自己不合脚的鞋子,几缕长发从鬓角划着幽长的弧线划落,将她的视线切割成节节片段。
“即使捉住了犯人,也改变不了你的执念吧。”
松松垮垮的校服套在君悠悠身上,衬得她更为瘦弱。她的眼底黑了一圈,话音也显得乏力。
姜云似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又像是承认了她的说法,一味的眼神躲闪,既不反驳,也不言语。
半晌,姜云开口道:
“你到底是谁?期侦探告诉你,你是主动提供帮助的……而你也并非他的助手。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为什么了解我家的事?管阿姨也不过是我妈的泛泛之交,你就算是管阿姨的女儿,也没有必要这么做吧。”
姜云迟疑一顿,随即将外套脱下来披给她。
君悠悠闭了闭眼睛,长出一气,心窝回暖。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办法不管你啊。”
她喃喃自语。
重生回来,第一眼见到姜云时,君悠悠确实有一百个理由冲他大吼大叫,对他拳打脚踢,甚至背地里坑他一把。
她想大声质问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死她的妈妈,再来撞死她?
君悠悠想象得过瘾,但做不到。
她知道,姜云想要的是一颗心,她舍不得的,也正是一颗心。
君悠悠永远忘不了管莉成为植物人的那一天,她是怎样枯站在人群中孤立无援的。
长期住院的费用贵得离谱,她一度想过送管莉无声无息地离开。
是姜云出现,怀着一颗最善良友好的心,借给她钱,帮她度过那段艰难的岁月。
他说,他们的妈妈是病友,他们自然而然也是朋友。如果她再道谢,就是她不把他当朋友。
可是,朋友啊,你那安抚我的纯净面庞为何会变成夺命的狰狞脸谱?
“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会帮你。因为曾经有个人,在那个女孩子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帮助了她。”
君悠悠伸出手,递向他。
姜云这才发现她手中攥着一份医院出具的文件。
他疑惑地接下,随即翻开了第一页,便心头大惊——
在这个繁华的城市中,人相百态,真心隔肚皮。而她,这个年纪十七八的少女居然猜到了他一瞬间产生过的念头?!怎么可能!
然而,手中这份鉴定书不正是意味着她在提醒他吗?!
——这是一份关于心脏组织排斥程度的鉴定书。数据证明,即使管莉的血型与姜母的一致,二者心脏的排斥程度却是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也就意味着,管莉的心脏移植进姜母体内,其结果,也是双亡。
风声又歇了,像是不定时发作的阵痛。当它止息时,会是干涩的空寂,当他席卷时,又是清晰的萧瑟。
君悠悠抬起头,或许是光线的缘故,她的瞳仁似是剔透漂亮的玻璃珠,明明是浅笑微扬,却比泪流满面的表情更教人辛酸。
“我想我恨你,但我理解你。要是换成是我,恐怕我也会想方设法地解救自己的妈妈……毕竟,朋友还可以再交往,母亲,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
君悠悠的声音略有含糊,可能是哽咽了,偏偏笑颜如初。
“不过,我这个人其实人缘很不好,顽固,任性,睚眦必报……所以,我对每个朋友都十分小心,诚惶诚恐得生怕哪一天我惹恼了他们,或者他们惹恼了我。我最讨厌被抛弃的滋味,有时候干脆觉得一个人也挺好的,一个人也没关系,一个朋友都没有……就省心了。”
姜云欲言又止,泪水不期然地流了下来。
“能成为你朋友的那些人,真是幸福……你的恩情,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汇报你。”他说。
远处有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地传来,竟像是触发的导火线,使得君悠悠登时通红了眼眶。
她捂住眼,不敢看他。
“其实,一个人一点儿也不好,真的,一点儿一点儿也不好……对不起,虽然我很努力,还是不可能帮上你。阿姨终究要面临心脏移植的困境……”
对不起,她重生了,还是帮不到他。有着这样一个无能的朋友,对不起。
她可以输给朋友,却没有办法输给寂寞。
“你真是奇怪的孩子……”姜云咬咬唇,哭笑不得地道:
“你,真是个好心肠的孩子……我,不是什么好人,自私起来,根本不会顾及他人。这样的我……能有幸成为你的朋友吗?”
他眼底的污浊渐渐散去,盛满清澈生动的蔼然。
姜云还是那个姜云,朋友还是那个朋友,他,还是那个当她恨不得随着管莉一块去死时,全世界唯一肯拉她一把的人。
所以,不用做牛做马,我们只做朋友吧。
嗯……我们,早就是朋友了。
“既然你强烈地哀求,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吧。”君悠悠真心实意地笑开了:
“如果哪一天我自暴自弃地拒绝了你,也请你一定要坚持。”
“你真是奇怪,为什么你不会坚持呢?”
“因为,我是个胆小鬼。”
因为,她是一个心头落泪,面上含笑的胆小鬼。
微笑不只是她佯装坚强的面具,更是抵挡外界侵犯自我领域的手段。
她是一只怕冷的乌龟,卑微地缩在壳里,却忍不住向往碧海苍天。
重生就是一场梦。
使得君悠悠梦到了过去的人,使得期有岸梦到了未来的人。
她回来,她离去,风一般无影无踪。
然而,吹散的云彩难以再融合。
当君悠悠一觉醒归二十八岁,她立时明白,肯定有什么遭以改变。
墙壁上的挂钟指向了十点。她坐在被窝里,电视播放着同一个不明所以的广告。
没有警察的滋扰,没有吴士耽的上门。
君悠悠平静地靠着墙壁,感受唯有她存在的家的气息。
电视的声音颇大,震彻了她脑海。君悠悠无意识地凝望房门,似乎下一秒就会被谁打开。
这一次,姜云不会下毒手了。他们,还会是朋友吗?
她重生的意义究竟何在?
电视闪烁的暝芒映得她白皙的面庞色彩轮换。
霍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君悠悠恍惚的刹那,房门被一把拉开,困扰她一辈子的人影闯入视野。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管莉匆匆走了进来,还是那样的妩媚妖娆,岁月在她的脸上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是的,这是她的妈妈,活生生的,会说会动会不耐烦,浓密的黑发,窈窕的身段,保养得宜的皮肤……
君悠悠猛地僵住了。她眼眶红饧,鼻腔酸痒。
管莉停在床边,拿起遥控器关上了电视,一如记忆中的口吻,训斥道:
“赶快睡觉!”
母女相顾中,管莉率先移转了目光。
“不就是工作不顺利吗?你的这份工作本来既没技术价值,也没发展前途,趁早转业也是好事。让你学个翻译,会计的你不肯学,非要报考什么音乐系……你以为你是神童?就是神童没有后台背景也在这一行混不开啊!幼稚……”
话音未落,温软的身体蓦地扑抱住她。
管莉这辈子就没和女儿这般亲密过,一时手脚慌乱。
“多大的人,还撒娇!快,快放开……”
管莉挣了挣,不禁发觉,当年那个她轻易就能无视的小丫头长大了。
长大得力气比身为母亲的她还要大了,无论怎么甩也甩不开了……
管莉抿抿唇,不自然地抬起手,最终轻缓地放置君悠悠的脊背上。
这一刻,母女二人听见了彼此心脏的砰然,仿佛心血相融地连动着,跳跃着。
管莉笨拙地拍了拍君悠悠,没出声。
君悠悠的泪水打湿了管莉的睡裙,湿漉漉,也热乎乎的。
“欢迎回来。”君悠悠吸闻着管莉的味道,呜咽地道:
“欢迎回来,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