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岁的君悠悠辞掉了工作。
如今的时代,寻找一份可心的工作是艰难的,遑论她既无人脉相助,亦没下家承接。
失业待家三天,仿佛有三年那么长。天气比不时发作的梅雨季节还要多变,屋子里漂浮着若无似有的霉腥味。
陈思语打电话过来时,雨水将停。深夜的黑暗不仅吞噬掉了光芒,而且蚕食了所有的声息。
手机的微弱振动居然震得君悠悠耳根生疼。她翻坐起来,即刻接起了电话。
听筒里,陈思语的喘息粗重,结结巴巴。
一句简单的言语重复了四五次,君悠悠才听懂。
手机几乎从君悠悠的掌间滑脱,她惊愕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陈思语在讲述什么。
她匆忙换衣时,被黑暗中凸起的异物戳破了指头,血珠登时冒了出来。
乘坐公交连忙赶往,不等君悠悠敲门,陈思语就推开了门。
也许是心理作用,君悠悠隐约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这注定是个染血的夜晚。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陈思语指着地板上覆面朝下的男人,支支吾吾地道:“他骂我,又揪我头发。你也知道,我脾气本来就火爆……”
滴答滴答的声音骤响。君悠悠瞧见豆大的汗珠从陈思语下颌坠落,一下一下,重重地锤击着地板。
君悠悠确实了解陈思语的为人。
陈思语讲义气,却贪小便宜;豪气冲天,又傻了吧唧;好像能说会道,实则口无遮拦。
她就是个典型的普通升斗小民,并非无恶不作的狂徒。
如今,陈思语杀了人,君悠悠完全肯定是场意外。
相比陈思语,君悠悠冷静多了。
有那么一瞬间,君悠悠有喜有愁。
她蹲下身,从衣兜里取出手套将男人的脸翻了过来——
好熟悉的一张脸!
君悠悠微证,须臾,她记起来了——
这不是和她相亲的那个凤凰男吗?
“怎么是他?”君悠悠呢喃般发问。
陈思语往日健康泛红的双颊仿佛一刻之间变得消瘦了。她整个人如同干瘪的纸片,风一吹,就飘忽而飞。
“反,反正你也瞧不上他……”陈思语底气不足,又些微理直气壮地道:
“未免资源浪费,我就接手了。”
“他不是个能托付一辈子的良人,这点你都看不来?”
“是啊是啊,我现在终于看出来了……人都死了,上哪儿还能托付一辈子?”
君悠悠额际的青筋一抽一抽地疼,她问:
“这种事你就该偷偷摸摸地处理掉。拖得时间越长,就越是容易暴露。”
君悠悠倒是十分冷静。
她自己都死过两回了,破了四宗关乎人命的案子,气派略有不同,恰有侦探的镇定姿态。
雨水又下起来了。啪嗒啪嗒地敲打窗扉,宛若有人欲跳窗而入,急不可耐地焦躁之音。
“没办法啊!”陈思语憋着嘴,害怕、委屈、恐慌、愧疚等等情绪涌上心头,泪水也不觉簌簌流淌。“我陈思语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可你是我唯一一个杀了人立马想起来找你一起毁尸灭迹的挚友啊!”
君悠悠苦笑:“你是在夸奖我么?我倒希望不是你的挚友了。”
“现在我提供给你三种选择方式。”
君悠悠站起身,扫视一圈死者血溅的区域。
“一,我们把他毁容后丢到隐蔽的地方。“
“二,我们把他截肢后分开处理。”
“三,一不做二不休,找化学试剂就地溶解了。当然,我觉得可能性不太大,被发现的几率也很高……“
周围的一切声息隐去,陈思语脑海中空白一片。她的视线定定地投射在孑然而立的君悠悠身上,半晌,痴痴地问:
“你是第一次杀人吗?”
君悠悠眉梢一凛,心生迅速报案的冲动。
很抱歉,她不是传统意义的好人。相比较,君悠悠更在乎陈思语的决定。
如果陈思语情愿自首,那么,君悠悠会常常去探望她,会隔着探监室的那道防弹玻璃,一言不发地吃甜食。
如果陈思语不想束手就擒,毁掉后半生,那么,君悠悠会奉陪到底,纵然会成为恶鬼,也在所不惜。
君悠悠并非不紧张。她敏感的耳廓不断抽动,似有猛烈的飓风呼呼鼓入。
但是她竭力保持清醒,容不得丁点闪失。
忽地,头顶的吊灯好像晦暗不明地闪了闪。
陈思语低垂了头,瓮声瓮气地道:
“你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杀人……”
君悠悠失去了全部的语言——
当年怎么就跟这么个二货交好了呢?!
她和她是完全两种类型。君悠悠细瘦挺拔,文静内敛,陈思语强壮有力,大大咧咧。爱好也尽然相左,除了贫穷,人生轨迹毫无重叠之处。
“还是把他扔进江水里吧。”君悠悠低沉地道:“
但是,陈思语,你记住,无论我们会否被逮捕,你我终究毁掉了一个人。就算他不招人喜欢,他也有父母亲友,有会因为他的失踪、死亡痛不欲生的人……你我做好一辈子活在见不得人的自责中的心理准备吧。”
陈思语默默地复述君悠悠的话,抬起的眼眶湿润泛红,复又狼狈地移开愧疚的目光。
君悠悠指挥着陈思语用床单把男人的尸体包得严严实实。陈思语身强力壮,三两下就处理妥当。
与此同时,君悠悠干脆利落地擦拭起地板上的血迹。好几次,她的手抖得不行,使不出一丝力气。她不得不双手交握,互相汲取温暖,利用彼此攥握的疼痛缓解僵直的麻木。
幸而,这是个雨夜,大路上,小区里,无人走动。
她们将尸体塞进陈思语的后车厢里,这才喘过气来。
陈思语的泪水按捺不住地流个不停,混杂在雨水当中,迷蒙了她的视线。
不得已,由车技一般的君悠悠掌控方向盘。
在这特定的状况下,君悠悠的听力更为敏锐,无论是草丛中掠过的老鼠,亦或是叶片飘落车棚的声音,她皆是听得一清二楚。
湿漉漉地坐进车里,拉动手刹前,君悠悠突然毫无预警地甩了陈思语一巴掌。
陈思语忘记捂脸,傻怔怔地注视君悠悠,一个劲儿地抽鼻涕。
“我……我旁敲侧击一下,是不是在做梦……”君悠悠舔舔唇,尝到了雨水的咸涩。
车子蜗牛似的开启,君悠悠几乎无法拐弯,差点儿直直撞上小区的院墙。
“别,别紧张。”一滴汗珠顺着君悠悠笔挺的鼻梁直直流下,刺激得她不觉眨眼。
陈思语木木地看了看她,一言不发。
一路上,君悠悠时而忘记呼入空气,时而大口喘息。任何一辆车都比她们快,偶尔从窗外嗖地掠过。
“你别紧张。”这回,轮到陈思语安慰起君悠悠。
君悠悠扯扯嘴角,试图分散注意力:
“你为什么会这个男人交往?吴士耽知道吗?”
她都没有记住相亲男人的名字。如今,对方就窝在后边,有如随时随地都会爬进车厢,从后车座扼住她的脖子,嘶哑地质问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君悠悠不怕恐怖片,不惧黑暗怪声,这是人生第一遭碰见会教她愈想愈心底发寒的事件。
路灯昏黄的光线投落在车窗上,她们的神情变幻不定,唯一不变的,是汩汩而下的汗水。
快接近江边时,阵雨停了。树梢的露珠却冷不丁地砸在车棚上,君悠悠随着这不定时的微响一惊一乍,好像是炸弹于耳边爆鸣。
陈思语又冷又热,俨然分不清感觉。她想喝水,又浑身都是水,天地到处都是水,她们也正要去找有水的地方。她快要被无形的深潭溺毙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沉沦。
“提吴士耽做什么?“陈思语恍恍惚惚地答道:
”是,我确实是通过吴士耽认识他的……你怎么知道是吴士耽打算介绍他给你的?“
君悠悠的脸色掩映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浓淡之间,五官益发模糊。
“我以为你不在乎吴士耽。”陈思语抹了把汗,嘀嘀咕咕地道:
“他追了十年,你也不为所动……他够厉害,你比他还坚持……不过,我看他是真心喜欢你。你别怪我没事先告诉你真相,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吴士耽希望你过得好,我也希望你能活得潇洒轻松些……“
“不谈我。”君悠悠忽地插嘴道:
“就说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男人?”
陈思语瘪瘪嘴:“我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你要是肯和他在一起,我是绝对不会对朋友夫下手的!”
“陈思语!”
“是嘛是嘛,我就坦白好了!我承认,我是贪图他有钱。你也清楚我不像你是本地人,我一个外来户租个房子就基本花光了工资,吃饭都成问题。我就想,要是,要是能有个有钱的男朋友,天天都能吃好的……再也不用盯着甜品店的窗口流口水了……”
君悠悠的面部肌肉明显抽搐了。
“你敢情是为了吃甜品才和他交往啊!”
前方出现了江边码头的轮廓,道路在维修中,较为坎坷难行。车子每剧烈的颠簸一下,就仿似君悠悠惊颤不已的心情。
“为了吃甜品怎么了?不行吗?”陈思语沉下脸,一涉及食物的问题,她就极度较真,分毫不让:
“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有吃蛋糕了吗?我和你说,和他交往的这两天,好歹他还请我吃了几顿……“
吃货的境界能达到陈思语的水平也是种天赋了。
“和一个三观不合的人在一起,早晚会出事……你现在不就出事了吗?”
“不会啊,我们三观就不合,照样不是做朋友?”
君悠悠被她噎了一下:“我们是朋友,不是男女朋友。”
“差不多……他嘲笑我什么都可以,偏偏要对我吃东西的习惯评头论足。我最讨厌这种人了,自己都管不好,还管别人吃喝拉撒,哼!”
“那你就杀了他?”
“君悠悠,我是那种暴力的人吗?”
“嗯,我看是。”
“我就是推了他一把,谁想到他像个泼妇似的就扑了上来。那我怎能吃亏?你忘了,我大学时,还一人挑战过另外五个室友,不都被我打趴下了吗?可能是我最近缺乏锻炼,被他占了上风。当时,我就气啊,抓起什么就砸什么……谁料到他那么没用,我就砸了他一下,人就不行了……”
陈思语瞅瞅君悠悠隐约的剪影,蓦地哽咽了起来。她抽抽搭搭地道:
“我要是有你这颜值,早就去钓有钱的凯子然后四处逍遥了。每天吃喝玩乐,还不用上班,多美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