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一行人到达东安城驿馆时,刚下马车萧云晞就看苏薇朝他走了过来。
穿着浅绯色官服的少女耷拉着脑袋,走向他时,明显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萧云晞一看,便先乐了,想先去打破僵局的心思放到了一旁,萧云晞抱臂顿住了步子,想看苏薇有什么打算?
“殿下,刚刚是微臣……”苏薇几乎是一寸一寸挪到萧云晞面前的,她迟疑着开口,不知为何,在萧云晞面前,那般简单的道歉做起来就十分困难。
萧云晞抿唇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摆出一副我在听的模样。
“微臣知道殿下是出于好意才帮微臣说话,微臣当时也是一时口不择言,才会……”苏薇颇为艰难地抬起头,正好看见萧云晞薄唇轻扬带起的笑意,“殿下笑什么?”
“跟本王说那三个字,就那么困难?”俊眉轻挑,萧云晞眉眼舒展开来,笑得十分好看。
“微臣不是……”看到他笑,苏薇支支吾吾,更说不出口了。
“殿下,张县丞特来求见殿下。”不远处北阁扬声喊了一句,打断了这边两个人的对话。
萧云晞转头,便看到长街上头发花白的老县丞带着县衙的官员们侯在驿馆门口,见他看过去,忙纷纷拱手俯身作礼。
“有什么话,等午后启程再说。”萧云晞轻快地说了一句,转身大步朝着一众官员走去,走了几步,又转头看苏薇,“你欠本王的三个字,等得什么时候本王想听了,再来向你讨要好了。”
言罢,朝她扬了扬手,便去驿馆门口,接受张县丞的礼拜去了。
苏薇站在一旁,看着萧云晞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有说有笑地往驿馆里走,想着他刚刚的话,不由得皱眉。
这道歉的话,还有欠着等他想听了再讲的一说?
萧云晞虽然放话了,可他越是这般,苏薇越觉得心里不踏实。
五十出头的东安城县丞头发花白,看到宁王殿下激动不已,带了衙门里一众大小官员来设宴款待。
苏薇看席上萧云晞和颜悦色,心中一直忐忑。
一直等到散席,苏薇总觉心中不踏实,还是决定在启程之前,把该说的话都跟萧云晞说清楚。
“不是说时间紧迫吗,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好不容易劝阻了东安城县丞不要相送,从驿馆走出来的萧云晞看到在他马车边徘徊的苏薇,挑眉掩了笑,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微臣先前……”苏薇酝酿了许久,然而刚一开口,就被萧云晞打断。
“先前苏侍郎在跟本王讲千佛宴之事,刚讲了一半,本王还有许多不懂之处,”萧云晞一边说,一边踩着北阁放好的长凳上了马车,这才转头去看苏薇,“还有半日路程,不知苏郎中有没有兴趣给本王继续讲上一讲?”
言罢,还从马车上朝她伸出了手。
“……”苏薇一愣,转头看了一眼上马车的苏允墨,一时想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终也只得认命一般点了点头,上了萧云晞的马车。
马车宽敞,红木桌案上,鎏金的香炉里檀香萦绕。
苏薇本以为这么远的路程,萧云晞会带上一两个伺候的婢子,这会儿马车上只有他们两人,苏薇有些尴尬,安静地坐到了窗边,与萧云晞拉开了距离。
“殿下想了解什么?”眼看萧云晞坐在桌案边打量南庭跑了几条街给他买回来的酒,苏薇问了一句。
千佛宴的事情,她也只是从书中和记录里了解了一下,比起苏允墨,只怕是知之甚少,也没办法给萧云晞讲解太多。
何况,她现在所有的思绪都被先前苏允墨跟她说起的身世占据着,她在脑海里搜寻着关于二十年前那场大疫的点点滴滴,可文书上只有寥寥数句,她怎么也拼凑不出来,当年四岁的苏允墨看着那冲天的火光时,会有多绝望。
“本王听说,你们是云州人?”萧云晞本也不是真想听千佛宴的事情,若不是此事一开始牵扯到他,他甚至都不想西行受罪,这会儿看苏薇有些局促地坐在对面,他突然想起先前沈亦萱说起的事情。
那日他知道苏薇人在墙外,对于自己知道这件事情他便也不做隐瞒了。
“兄长是云州人,我……”大概是因着一直在想苏允墨的事,苏薇也没有避讳,脱口答了一句,话到一半,又顿住了。
苏允墨的确算得上是云州人,毕竟广莫城也属大齐领地。可是,她呢?她是在场战之中被他们捡到的孤儿,十一年前西荒动荡,边境一直不太平,萧云晞这么问,她一时也说不出来,自己到底是哪里人?
萧云晞正在开封手边的酒坛,苏薇突然停顿,他也没有多想:“这些年已经少有女子参加科举,你为什么想要入朝为官?”
他无意的一句话,让苏薇猛一愣怔。
为什么要入朝为官呢?想继续和苏允墨同在一处是一个原因,可另一个让她即便是受到这般不公待遇,依旧坚持留在礼部的原因,她却不好说出口。
“殿下不是问微臣是不是云州人吗?”苏薇抬起了头,看向萧云晞,“微臣是兄长十一年前在云际城外的村落里捡到的。那时候我躲在破庙里,身边没有亲人,一场大病让我失去了之前的记忆,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
想起十余年前的事情,苏薇甚至忘了,在皇子面前自称“我”是不敬之罪。
好在萧云晞似乎也并未察觉,听得她这般说,瞪大了眼。
“你跟苏侍郎,不是……”良久,他才诧异地开口。
“我无名无姓,无家可归,兄长和慕先生好心收留我,还让我跟他姓苏。”从前只觉得这是一个好听的姓氏,今日说起,她却觉得这个姓后面背负的是无尽的哀伤和绝望。
哀苏允墨少时遭遇,绝她心头那封存了许多岁月的念想。
“我虽没有了从前的记忆,可是在云际城一年,我看尽了百姓因战争而遭受的流离之苦,比起朝中大臣们,边境的百姓们更希望大齐与周边各国世代和睦下去。”苏薇轻声说到,“我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像兄长一样,为这份和睦献上一份力,就像……”
余下的话,再说就是犯忌讳的了,苏薇转开了话头:“所以,殿下不必担心我会应太子之邀,我已经入不了翰林了,不会再让自己调离礼部。”
苏薇不说,萧云晞却知道她想说像谁。
再不熟悉,那人毕竟是他母妃的姐姐,大齐和西荒诸国能有如今这般局面,全是倚仗傅丞相之功劳,只是可惜,临到最后,一步错,步步皆错。
“在你眼里,本王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吧?”萧云晞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挑眉问了一句。
“殿下的确是纨绔,否则,陛下为何会下旨让微臣教导殿下?”本以为她会极力否认,毕竟当着面说,怎么都该给对方面子,却不想,苏薇坦然回答,说得半点都不迟疑。
萧云晞眉头一蹙,突然就有些不乐意了。
苏薇直接无视了他的神色,仰头想了想:“只是,要说殿下一无是处也不尽然。”
“上次在清乐坊,殿下画的惜梦姑娘惟妙惟肖,简直称得上国手丹青。”萧云晞的眉头都还没有松开,听到苏薇这么说了一句,彻底沉下了脸。
“殿下现在是心性未收,等日后与云璃公主成了亲,收了性子,想必也会有一番作为。”想起自己领的皇命,苏薇说得认真。
这话是她在礼部的时候听柳尚书在评价秦淮时说的,她还记得赢怀月听罢之后,嗤之以鼻,说哪家姑娘没长眼,才会嫁给他!
“……”不提联姻还好,一提联姻,萧云晞气得语结,这人到底会不会聊天,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马车里一时又陷入了沉默。
扶苏酒开封,清冽的香气充盈整个马车,萧云晞自桌下取了两个银质酒杯,斟了酒,递了一杯给苏薇。
“你喜欢苏侍郎?”蓦然地,在苏薇接过酒杯的一瞬,萧云晞突然开口问道。
苏薇手一抖,刚盛满的酒洒了大半杯。
她自袖中取了锦帕去擦落在膝上的酒,掩饰自己的慌张。
“他是我的恩人,是我的兄长。”擦了许久,苏薇停下了动作,淡声说,“他还可能会是赢相的乘龙快婿。”
眼看苏薇的头垂得更低了,萧云晞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他一口饮尽杯中酒,笑道:“若真喜欢,为何不去跟他直说,在本王面前你胆子那么大,换个人连句喜欢他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即便是定下了的婚约,在成亲前都会有变数,更别说他们俩八字都还没有一撇,你难道就不想去争上一争?”萧云晞也不知道为何,见苏薇这般,心底油然而起一股怒其不争的忿恨来。
“我这样的身份,根本连争的机会都没有。”苏薇讶然地看着他,四目相对,终也只是苦笑。
从前她就觉得,不管怎么努力,她其实都只是跟在苏允墨后面,亦步亦趋,她与他之间,看着很近,其实却是云泥之别。那种距离,无关身份,也无关年纪,说不清道不明。
今日听得苏允墨讲起身世,她更是觉得,自己与他,宛若两个世界的人一般。他背负的东西,或许是她这辈子都不能体会理解的。
萧云晞本想说她不需得这般贬低自己,可在对上她眼中神情时,他恍然过来,苏薇所说的“身份”,或许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一时不知如何在开口,却突然听见外面响起惊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