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萧云晞觉得可笑的是，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不是母妃再次失去儿子之后的哀恸，而是先前在马车里，当她问及苏薇对苏允墨心意之事，她哀伤绝望的神情。
那样的神情，他第一次见，只一眼，便觉心如刀绞，这是过往十八年来，都不曾有过的。
“殿下，抱紧我！”耳畔突然炸开一声清喝，他猛然回神之时，已经有人撞进了他怀里。
苏薇的话，让萧云晞有那么一瞬的摸不着头脑，他却也是本能地，圈手抱紧了撞到怀里的人。
下落的趋势突然一缓，他们突然朝着崖边横荡过去。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萧云晞也只来得及抱着苏薇凌空一转，让自己的背结结实实撞在了草木丛生，碎石嶙峋的崖壁上。
“你怎么……”背后撞击和划伤的痛让萧云晞眉头紧蹙，缓过神来的他仰头看了一眼苏薇右手紧紧拽着的绳索，又低头看了一眼身下的山涧。
他们先前已行至半山腰，此刻天色暗沉，马车已经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只听得到下面湍急的水流声。
萧云晞没敢再看往下看，也不敢多想，感觉到苏薇的颤抖，他忙腾出一只手，拉住了绳索：“你抱紧我，我们上去再说。”
他本是想让苏薇抱着他，他借力带两个人上去。
却不想，苏薇听罢，原本紧攥着绳索的手一松，下一瞬，也没有马上抱住萧云晞，反而是顺手推了一把，放任自己朝着山涧里坠了下去。
只是这一次，萧云晞反应迅速，在她下落的一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一手紧拽着她，另一只手猛地一扯自崖上垂下来的绳索，在崖壁上借力，带着苏薇掠上了山崖。
扬手一甩，苏薇被他甩得跌坐到了山道上。
“你奋不顾身救了我，转头就自己去送死？！”刚刚的一切，电光火石之间，他所有的行为，多是凭借本能。
现在两人脱险，想到苏薇的所作所为，萧云晞只觉气闷。
苏薇坐在地上，一双眼静静望向山崖的方向，不说话，半分神采也无。
苏允墨在车里，秋白也在车里。现在，他们连人带车，都卷进了那湍急的河水里。她甚至都不知道，落水前，他们是死是活？
那么突然地，她就失去了这世上唯一两个至亲的人。
萧云晞看她双眼无神，却是满面泪水，也明白刚刚发生的一切对她意味着什么，先前一涌而上的火气也消散无踪，此刻却是无话可说，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她。
他想安慰她，告诉她他们并不确定苏允墨就在马车里。
可是，这样骗人的话，他现在说不出来。毕竟刚刚惜梦言语之间，已经证实了车里的人除了被他杀的黑衣人外，还有苏允墨。
“殿下，苏大人！”暗夜里，南庭急切的喊声打破了难捱的沉默。
终于解决了那些黑衣人的南庭和北阁，带着神武军们追了上来，见到眼前的情形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收声。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苏薇呆坐在地上，月色下，所有人都看得到她面上的泪水。萧云晞站在山道边，他身后是万丈高崖，地上凌乱的车辙印一直延伸到了他的脚边。
马车坠崖了，苏侍郎他……
“北阁，带一半的人下山绕行进河谷搜寻苏侍郎，”良久，萧云晞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南庭，去告诉礼部和鸿胪寺的诸位大人，今晚我们在此扎营，留下是个神武军保护他们，余下的，将我们带着的所有绳索都拿到这里来，将神武军里轻功好的都叫过来，本王要从这里下去！”
“从这里下去？”眼看南庭打马调头去传令，北阁看着崖下，惊讶开口，“殿下是打算现在就派人从这里下到山涧中去？”
眼下天已经全黑了，站在崖边甚至看不清下面到底有什么，只能隐隐听见流水湍急的声音。他们对这个地方并不了解，在黑夜里下到山涧中去，是很不明智之举。
“下面是水，他们坠下去之后并非毫无生还的可能，我们越早下去，找到他们的机会越大。”萧云晞的口吻不容置疑，“苏允墨是朝廷四品命官，还是这次派往洛央国协调的使臣，是死是活，本王都要亲自确认才行。”
等得南庭带着人过来，萧云晞命了北阁迅速沿着山道往下去，从山脚下进入山涧，自己则看着南庭和几个神武军将带过来的绳索绑在山道旁可以固定的地方。
刚刚苏薇跃出来救他时，用的是挂在马鞍上的马鞭，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一头绑在匕首上，又将匕首直插进了崖边的岩石里。
南庭试着拔了几次，都未能将刀刃拔出来，心中不免感叹苏薇出手时的力度之大！
眼看十余条绳索从崖边垂了下去，神武军们点了火把，已经有人顺着最边上的绳索缓慢往下移动，行到崖上火光不能及的地方后，他便停了下来，将绑在身后没有点燃的火把拿下来，插进了近旁的石缝，又用火折子点燃。
如是一路往下，每隔一段距离，就在崖壁上插一只火把。
“本王刚刚说了，苏侍郎并非没有生还的机会，本王会带人下去找他，总归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萧云晞看他们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才走到了苏薇身边，沉声说罢，又觉得自己这话有些残忍。
他顿了顿，才又开口：“等我们下去了，你可以在这里等，不过，最好是回去跟礼部那些人在一起，你若是再敢寻短见，那本王找到苏侍郎之后，不管情况如何，都会亲手送他去地下陪你。”
他的话，让苏薇身子一颤，一直静默的人终于有了些松动，她仰头看萧云晞。
“放心吧，本王一定会把你兄长和秋白好端端带回来的。”萧云晞看她一双红肿的桃花眼里水汽未散，脸色惨白如纸，他突然觉得有些心疼，忍不住伸手替她拭去颊边的泪。
脸被夜风吹得冰凉，颊边的泪还带着些许温度。
萧云晞总觉得，那带着她体温的泪，现下十分灼人。
“带上我，我跟你们一起下去寻人！”还不等萧云晞收回手，苏薇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满眼都是哀求之色，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抓住的，是自己最后的希望。
萧云晞与她四目相对时，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了。这个时候，她必然是想要第一时间知道苏允墨和秋白是否安好的吧？
虽然他也担心，若是下去找到的，只是两具尸体，亦或是根本什么都找不回来，苏薇跟着，到最后不知会不会当场崩溃？
“你要下去也行，但是要答应我，万事听我安排，不可擅自行动，更不能妄图轻生。”萧云晞反手扶住她，将她拉了起来。
“好，我答应你。”苏薇轻轻点了点头。
先前她飞身救人之后，那一瞬间的死志是因为眼睁睁看着马车坠入深涧，她一时大恸攻心，才萌生了随他们一起死的想法。
如今冷静下来，她已经没了轻生的念头。这条命本就是慕先生和苏允墨救的，她若是不珍惜，也对不起这么多年来，慕先生的栽培和苏允墨的一番苦心，她现在，只不过是想要亲自确认崖底的情况罢了。
“殿下，底下不知是什么情况，你……”南庭在一旁看着，眼见萧云晞走向崖边，开口想劝，却被萧云晞冷冷一眼扫得闭了嘴。
萧云晞先将一根挂好的绳索递给了苏薇，随即自己择了一根，往腰上一系，便也像刚刚下去放火把的神武军一般，拽着绳子，开始从山崖上往下移动。
见他这般，南庭他们也不敢怠慢，急忙系好了绳子，跟着他下去。
好在这山涧也不是特别的深，用了两炷香的时间，一行所有人都到了崖底。
“两个人一组，本王与苏郎中沿河往下，你们往山林中去，若是有所发现，燃烟以告知，看到警烟，所有人都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汇合。”略显宽阔的河面一边靠着山崖，另一边是绵延开去的树林，此刻他们站在河对岸，萧云晞看着暗流涌动的河面，简洁地吩咐到。
也亏得从前他们几个皇子闲时喜欢去北辰山围猎，不只是在猎苑里，二皇子会带着神武军们一起，进山围捕，如何搜山，如何分配，如何警示同伴让他们汇集过来，这些，对萧云晞和他带着的神武军来说，都不陌生。
所有人都利落地收拾一番之后，就举着火把进了山林。
他们也都明白，这个时候，越早找到，苏侍郎生还的机会就越大。
“能走吗？”河岸边只剩了萧云晞和苏薇，他举着火把，朝苏薇伸出了手。
苏薇仰头看了看云淡星稀的夜空，然后点了点头，略犹豫了几秒，便将手放到了萧云晞掌中。
这个时候，不管先前是什么交情，也无关两人是什么身份。苏薇觉得，在这么暗沉的夜里，顺着这条幽长的河道去寻找一个她不敢面对的结局，她需要这只手握紧她，给她勇气。
萧云晞说得没错，因为下面是河流，所以，苏允墨和秋白还有生还的可能，毕竟，秋白自小精通水性，有他在，总能有那么一个万一。
她如今能做的，便是跟萧云晞一起，赌这万分之一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