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山外的齐国腹地去,必须穿过蚩鲁山,却并不一定非要从主峰上硬生生翻过去。
所以会去翻主峰的人通常只有两种,一种是闲的没事,非要挑最难的路去闯一闯;还有一种,就是为了千岁金。
在图僳族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里,蚩鲁山主峰上的千岁金得了格茂大神加持,效用远胜于山下的矿藏。不过余墨痕一向对那些传说不甚上心,早已忘了那山中沾了仙气儿的千岁金究竟有什么神奇之处。
反正,人们一向对未知的事物心驰神往,越是虚幻,越能凭空想象出无数种特异珍奇的效果。
在余墨痕看来,偃机和偃甲最初问世,所为的不过是叫辛勤劳苦的人们活得容易些;要为这种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金贵燃料以身犯险,实在是本末倒置。但多年来,一直有许多人为此进山,屡禁不止。
却不知这一伙人,是为了什么要翻蚩鲁山主峰。但无论如何,她要去帝都,路该怎么走,总能从这伙人身上得到一些指点。
余墨痕一边思量着,一边换过衣裳,端了水到殿外。那一行人依次拜过了神仙,便走出来喝水。
那之前满头大汗的家伙一口气灌下去半壶,总算缓过劲儿来,又道,“姑娘,你们这里供不供斋饭?”
“郎旺,”那个一直冷冰冰硬邦邦的“头儿”闻言,立刻开口呵斥,“这儿可是庙里,你把人家当客栈了吗?喝水打尖,等会儿是不是还要住店?”
“我知道,我知道,”郎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可是齐国人的寺庙,不都应该有斋饭的嘛?咱们付钱就是了。外头这么大雨,附近也没看见什么饭馆茶棚,咱们一路赶过来,头儿你能抗,弟兄们可都饿了。”
那个“头儿”正要发作,小老头发话了:“庙里是有饭堂,只是如今这里就我……我们祖孙二人,地方狭小鄙陋……”
余墨痕听见这话,感激地看了小老头一眼,却发现那小老头手里暗暗掐了个手印,估计是不得已当着神仙的面扯谎,在祈求神仙原谅。她这么一想,心里越发歉疚。
小老头没留意她的目光,只继续道,“……诸位施主若不嫌弃,便请去饭堂歇息片刻,小老儿给你们煮些简单饭食,将就一顿吧。”
小老头既然这样说了,那个“头儿”也就不再有异议,几番感谢之后,才相当拘谨地带着一行人,去饭堂里坐下了。
余墨痕自昨天离开讲武堂到现在,只喝过小老头给的一杯水,肚子里似有一群饿鬼在敲锣打鼓。小老头大约是听见了,也给她下了碗面。
余墨痕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难为情,套着那小老头给她编排的孙女身份,相当木讷地缩在饭堂一角,低头吃面。
喀律他们那伙儿人则边吃边聊,很是欢畅。郎旺忽然道,“照常理说,齐国人的寺庙香火应该旺得很,怎么这个地方如此冷清。”
“别看我,”那个“头儿”冷冷地回了他一眼,“我也不知道。”
“得了。咱们也是昨晚上才晓得,临进山之前,要赶个清早拜拜神,”喀律打了个圆场,道,“咱们头儿今早上就找着了这里,相当不容易。别的就不要计较了。”
“你这么一提起来,我就更有话要说了,”郎旺抬一抬眉毛,道,“这拜齐人寺庙的规矩,也不知道是哪儿传来的。咱们头儿找地方的速度倒是很快,不过这么随便寻一个,难道就能保佑我们一路平安吗?”
“其实,我之前听说过这个德清庙。”余墨痕之前没怎么听见这个声音,抬眼一看,发现是个挺羞怯的少年人,估摸着也不擅长做这种打圆场的事情,一句话都说得磕磕巴巴;他长得也秀气,简直像是个小姑娘扮的。
“哟,咱们约呷小弟弟知道得还挺多,”郎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说说看,怎么回事?”
“以前这里香火还是挺旺的,据说也灵,”约呷犹犹豫豫地,“不过几年前,这地方的庙祝贪财……”他忽然看了一眼角落里安静吃面的余墨痕,不说话了。
几个人注意到他的眼神,都朝着余墨痕看了过去,直看得余墨痕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伙人大概以为她在这里做事,当着她的面议论庙里的旧事不太好。然而她其实也是初来乍到,何况她还在这里发现了她娘的笔迹,对于过去的事情,总是有点好奇的。
那个“头儿”看见大伙儿都尴尬,强行镇压道,“神仙眼皮子底下,随便议论庙祝的是非,像话吗?”
喀律也有心把这话题揭过去,便对余墨痕道,“姑娘,我看你一个人怪冷清的,过来一起吃呗。咱们行走江湖的人,遇见了就是缘分,不用这么生分的。”
那个“头儿”有些嗔怪地看了喀律一眼,看来又是嫌她多事了。但余墨痕本来也有心跟他们套个近乎,问问翻山的事。喀律这么一问,余墨痕索性就坡下驴,腆着脸过去了。
郎旺就道,“姑娘你怎么称呼?”
余墨痕之前听他们互相称呼,听名字都是些图僳人。以图僳人和齐国人之间的积怨,她若报出自己这个由齐国人取的姓名,恐怕喀律他们就不会如此热络了;再者,她逃犯之身,也不想暴露姓名。
她想了一想,从心底下挖出一个许久没有用过的图僳名字,道,“我叫瑟勒。”
喀律他们也一一报了名字。那个“头儿”最后一个自我介绍:“我叫涂廉,是他们的头领。”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郎旺,略一昂首,道,“我是个齐国人。”
“……”余墨痕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很是尴尬。
不过这种组合倒也常见。在哀葛,有头有脸的行业,通常都是齐国人坐第一把交椅。下边的图僳人虽然常常抱怨,却也对领头的齐国人们无可奈何。
比如这会儿,郎旺就只顾低头扒饭。
余墨痕只觉得尴尬的气氛越发浓重,下意识地挥了挥手,又赶紧冲涂廉点了点头:“原来是头领。”她感觉这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机会,连忙又逼着自己发问,“却不知道是什么队伍?方才听喀律说,你们要翻蚩鲁山。难不成,是专门攀登雪山探险的队伍?”
“那倒不是,”郎旺一抹嘴,应了一句,“要不是为了钱,谁闲得没事去送命。”
涂廉默默瞪了他一眼。
喀律看见了,笑一笑,一边拍了拍他俩,一边解释道,“我们是商队的。这次翻蚩鲁山,是受人雇佣,去山上取一种东西。至于这东西是什么,就不太方便跟你说了。”
“这个自然不必,”余墨痕赶紧摆手,红着脸道,“其实我是最近要到山外去,却不知道走哪条路好,所以才有此一问。”
郎旺就笑了,“路多得是,只是看你走不走得通了。要是能跟齐国人的官府攀上关系,拿到通关的凭证,就可以走好点的官道,只是要绕远,好马要多,补给要足,不然大半个月都绕不出去;没那个能耐,就走民间背夫走的道,脚程快的,能省下几天,只是道路难走,一路要过不少溪涧峡谷,凶险得很,不找几个人搭伙,决计走不通;而最难的,那自然就是我们这次要走的路了。”
余墨痕听了,便有些愁眉苦脸。
她这才想起来,因为徐夫子说要请托述职的军士带上她,有些手续要办,她那张能当做通关凭证用的信报,还放在徐夫子那里。
其实,以她如今这个境况,就算有那信报也没什么用了。保不齐过哪一关的时候,就要被人家发现,她是个莫名其妙的逃犯。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宣慰司给她编出来的罪名别传到山那头西凉官驿以外的地界儿去。毕竟那抓人的理由实在莫名其妙得很,窝里横一横也就罢了,真要传出去,宣慰司的脸恐怕也无光吧?
若是如此,倘若她能翻过蚩鲁山,及时追上回帝都述职的军士,或许就好办了。
她跟讲武堂的军士都认识。若是徐夫子之前已经沟通过,她跟军士们见了面,说一说情,陈一陈冤,没准儿人家也还愿意带她。
虽然不知道徐夫子做到哪一步了,余墨痕还是想赌上一赌。要是能跟军士们一道,总比她自己走要顺利些,估摸着还能省下不少钱。
她盘算了一下军士出发的日期,就道,“那么,你们翻蚩鲁山,花费几何,又要花上几天呢?”
“没什么花费,无非是赌上一条命。”郎旺笑一笑,扫了一眼队伍里的伙伴们。他纵然嘴硬说要搭上性命,其实眼里那点骄傲是藏不住的。“有本事的人,只消三五天,就能翻山出去。咱们纵然是第一次上蚩鲁山——”
“你们这是第一次啊?”余墨痕有点失望。
“我们是第一次,头儿可不是,”喀律带点敬意地看了一眼涂廉,又解释道,“而且进了山还会有‘老马’带路,不成问题。此外这周边大大小小的雪山,我们也都走过,有些经验。就连约呷,前些日子也只花两天,便翻过了南边那座卫峰哩。”
“反正嘛,”郎旺道,“我们本事也不小。加上找那东西,顶多也就七八天吧。”
余墨痕心中的惊叹已然盖过了疑惑。这样的速度,虽然肯定比不上泛日鸢,却也是人力能做到的极限了。她忍不住道,“却不知需要些什么样的本事?”
“唉,”郎旺觑她一眼,道,“你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子,还是不要想了。”
“瑟勒姑娘,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喀律不服,“难道我不是女的吗?”
“得了吧,”郎旺哈哈大笑,挤了个鬼脸,“喀律你这个模样,活脱脱一个黑汉子,从头到脚,哪里像个女人?”
喀律丢了个白眼给他,转过脸对余墨痕道,“要过蚩鲁山这样的雪山,你得有足够的体力,足够的耐心,还有些在雪地、冰川上行走攀爬的技巧,必须得掌握。”她说着,笑嘻嘻地看了一眼涂廉,“此外,要是懂得些偃术机巧,那就更好了。”
余墨痕心道,她好歹也是在讲武堂操练过的,这些人拥有的体力,她未必就没有;至于耐心,凭她在雨里蹲了一夜的经历,她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唯独那些所谓行走攀爬的技巧,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起了翻山的念头,很想给这些人留个好印象,便暂且放下不懂的地方不提,先赶着自己最熟悉的东西来,刻意问道,“怎么还要懂得偃术机巧?那么高的雪山上,也能用得到偃机吗?”
涂廉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在雪山上,人的体力会比平时差许多,面对的路途却又危险许多。我一直想借助偃机的原理,钻研些省力的法子。要是路上出了事情,比如有人摔下陡坡、掉进冰缝等等,救人的时候可以省些力气,这一路就能顺利得多。”
“你别看我们头儿整天凶巴巴的,他也是担心我们的性命,才焦灼如此,昨个儿一听说清早拜齐人的寺庙或许能沾些福气,就赶紧带着我们来了。”喀律接过话,还有些嗔怪地看了郎旺一眼,像是在指责他不领情。
“敢翻蚩鲁山的人,纵然都很有些能耐,以往死伤的人数却也过半了。”她又叹道,“只可惜,我们队伍里都是些草莽出身,搞不懂那些偃术机巧的玩意儿,什么都帮不上,到现在,也没想出个头绪来。”
余墨痕面上不动声色,却已经能够听见自己心里头炸开了一束烟花。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运气,天亮前还是个无家可归、仓皇而逃的犯人,进了这小庙之后,却能有衣穿,有饭吃,有了点人样;如今,竟然还有她能派的上用场的地方。
“说说看,雪山上救人,是怎么个救法儿?”余墨痕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她毕竟有技艺傍身,此刻便难得地露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或许我能帮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