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旺听余墨痕这么说,很有些怀疑地看着她,道,“你一个看庙的小丫头,难道也懂得偃术机巧?”
余墨痕在哀葛已经见惯了男人们这副高人一等的姿态,此刻也懒得生气。她不便透露自己在讲武堂的经历,便道,“马马虎虎懂得一些。我爹还在的时候,是个修理偃机的匠人。”这也的确是实话。
涂廉闻言,犹豫了一下,看一眼外头没完没了的雨,就道,“那行吧。”
他说着,便从行囊里翻出一捆两指粗的长绳,看上去结实得很,也不知是什么材质。余墨痕正好奇,却发现涂廉原来是嫌那长绳碍事,真正要拿的,其实是之前被绳子压在下头的几个巴掌大的铁圈。
与此同时,喀律很有默契地将大伙儿吃完的饭碗收到一边,给他腾了个地方出来。
涂廉从喀律手中抢下一根筷子,摆在桌案上,讲解道,“这是冰川中的裂缝,在雪山上,越往高走,遇上的就越多。这种冰缝是吃人的陷阱,面上被浮雪盖着,其实下头不知道有多深,不留神的话,很容易掉下去。”
他又随手扯下一条束发用的布带,将三枚铁圈系在上面;一头一尾两枚铁圈,分别摆在那道“冰缝”的两边,“这一枚是喀律,这一枚是约呷。”
喀律和约呷依言坐下,各自伸出手指,勾住代表自己的铁圈。
涂廉自己勾住中间的铁圈,“这个是……”他看了一眼抄手站在边上的郎旺,顿了一顿,道,“这是我。”
郎旺挺孤戾地笑了一下,也拿了一枚铁圈,排在布条尾巴上的约呷后面,“那我就在末尾押队吧。”
余墨痕看他们比比划划,只觉得自己像是听说书的小孩子,不由有点好笑;然而涂廉讲话的时候,气氛实在严肃得很,余墨痕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
“在山上,为了防止危险,我们互相用绳子系在一起,像这样往上走。”涂廉说着,三个人三只手指便一齐向前挪了一段,属于喀律和涂廉的两枚铁圈很快就靠近了“冰缝”。
“喀律侥幸没有踩到冰缝,走过去了。”喀律的铁圈向前移走,涂廉的铁圈便跟着到了“冰缝”上。“而我,”涂廉顿了一下,道,“我也没有发现冰缝,但是我踩上去了,浮雪支撑不住我的重量,于是我就掉了下去。”
他把自己的铁圈猛地往桌边一拉,约呷和喀律赶忙将手指紧紧按在桌上不动,那条布带便绷紧了。
喀律接过话,道,“涂廉掉下去之后,我会喊他几声。他要是还活着,能爬得上来便爬;若是悬在空中,或者受了重伤,没办法靠自己爬上来……”
“我们三个就得硬生生把他拉上来。”郎旺说着,四个人的手指都用上了力气,“哧”的一声,那脆弱的布带被扯断了。
这一下猝不及防,涂廉的铁圈直接崩到了地上。
“得,”郎旺道,“头儿没救回来。”
涂廉大约是强撑着面子,没什么表示;反倒是喀律,先替他尴尬起来了。
“……这个算是意外,咱们的绳子可没这么脆。”喀律道,“其实头儿还有约呷都好说,不算特别重,即便背着装备补给,咱们几个都平安的话,也勉强能拉上来。”她看一眼精壮的郎旺,打趣道,“你要是掉下去了,那是真的要折腾死我们。”
“这个简单,到时候少让我背点东西得了。”郎旺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
涂廉懒得跟他费口舌,只默默叹了口气,捡起他那枚铁圈,对余墨痕道:“我听说,有些设计出色的偃机,只要一点燃料,就能抵得过十个人的力气。我一直希望能把这样的东西用在雪山上,那可就轻松多了。”
“你所设想的这种情况,倒也没有什么难的,”余墨痕看着他们摆家家酒似的演示了半天,心里的主意已经打了个草稿,“如果绳子够结实,只要把偃机固定住,把绳子带着人卷回来就是,并不需要什么麻烦的设计。”
她越说越兴奋,原先脸颊上本来还带着点病容,这会儿也因为激动飞起了一片潮红,“要是有纸笔的话,我现在就能画出来。”
“哟,”郎旺两手一抄,笑道,“之前还唯唯诺诺的,看着挺好欺负。一说起偃机的事情,就这么容光焕发了?看来,是有点真本事?”
余墨痕有点不好意思,借着拢头发,把脸别过去,道,“术业有专攻嘛。”
涂廉却还是那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只道:“其实我也这么想过。”
“想过什么?”郎旺挑起一边眉毛,讥笑道,“你也觉得这姑娘好欺负?”
“……”涂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也想过带上能卷动绳索的偃机。只是那东西会增加不少重量;再说,要是把偃机固定在冰雪之中的话,机械震动起来,动静太大。冰雪本来就脆弱,万一引发雪崩,岂不是得不偿失。”
“还有,”喀律补充道,“咱们上次爬的那个小雪坡,可比蚩鲁山矮得多,才刚到顶上,什么样的碳都烧不动了。就算是贵死人的千岁金,到了山上,能不能点起来,也不一定啊。”
“你还惦记着千岁金呢,”郎旺挺不屑地笑了笑,“别忘了,咱们这一票生意没跟官府上报,要买千岁金,那可得官府给批文。你上哪儿去搞批文?”
他此言一出,喀律和涂廉立刻递了个眼神过去。郎旺嘴碎惯了,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却还是照常一副吊儿郎当的无所谓样子,只道,“这儿不就只有一个看庙的小丫头,说就说了,多大点事儿。”
余墨痕不想牵扯进他们这些官商之间暧昧不清的事情,只做不看不听不问状;她那从来不肯装下太多东西的脑子里,此时也的确只顾着思考涂廉他们的诉求。
她想了一会儿,就道,“如果只是要做到省力的话,倒也不一定需要燃料。只凭人力,同样能够办到。”她看向涂廉先前拿出来的那捆绳子,“就是不知道,你们带的绳子够不够用。”
她对自己的想法相当满意,音调都高了起来,一回头,却只看到涂廉他们一脸的莫名其妙。
余墨痕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一个人只长了两只手,又向来有些口拙,没法像涂廉那样领着几个人一起扮家家酒,便道,“你们在山上,是怎样连系在一起的,可否也演示给我看看?”
涂廉他们几个还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不过眼下也没什么事,便按她说的,接过那长绳,按照他们从前在山上操作的方式,各自在腰间系了结。
余墨痕把涂廉之前摆弄的铁圈和断了的发带都要了过来,自己蹲在地上,借着桌腿固定,打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结。她忙完这些,拍拍手站起来,左右看了一圈,就道,“郎旺大哥,还得麻烦你扮一回落进冰缝里的人。”
郎旺还没弄清楚她搞什么名堂,却也一脸陪小丫头玩玩的态度,依言坐在了地上。
余墨痕便指挥着站在后边的约呷和喀律,把他们身上的绳子解下来,在那堆布带和铁圈打成的结之间几番穿插缠绕,又将绳子折回来互相套了几下,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绳头递给离郎旺近些的约呷,道:“试试看。”
“咱们约呷弟弟可不是个干力气活儿的,”郎旺一边说笑,一边下了力气把自己压在地上,狠劲儿扮演一个坠落者的角色,“任你怎么折腾,他也拉不动我……”
他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约呷拖出去了几分。
几个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郎旺奇道,“哎哟,这是什么法术?几根破布头一绑上,你就大力神附体啦?”他说着就将双手合十,随便拜了两拜,“看来,咱们头儿临时找的这些神仙还算有点能耐。”
“胡说八道些什么。”涂廉低声呵斥,郎旺也没理他。
约呷不明就里,只好脸一红,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是法术。”余墨痕笑了笑。她嘴上不好意思自夸,心里却也觉得自己还算不错,至少比那些摸不着边的神仙灵。她看一眼这几个人疑惑的表情,便道,“所谓偃机的原理,并不是凭空生出神力,而是将其它东西的力量借来,作为己用。千岁金也罢,煤渣子也罢,都不过是借助的工具。”
她说着,又走到那一堆绳结边上,解释道,“我用这些铁圈做了两套滑车,这么叠在一起,就能将郎旺大哥你的重量一分为六,如此一来,约呷不用花太多力气,也能拉得动你了。”
余墨痕这样说了一通,喀律仍然有些疑惑。她是个爽利人,一向藏不住疑问:“这些玩意儿,跟绳子够不够用,又有什么关系?你打的这些结,看起来,也用不去多少绳子。”
余墨痕就道,“你看约呷拉动的绳子,不是比郎旺移动的距离长上许多?”她走过去拉直那段绳子,比划道,“重量六分,绳子就要拉回六倍其长,这便是滑车的用法。”
郎旺晃了晃脑袋,道“我还是不明白。”
约呷脸上的那点绯红还是没又褪去,又叠上了一层惊奇的神色:“不过这也的确有用……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在余墨痕学过的那些偃甲之学里头,滑车虽然关键,却也只是相当基础的一种构件。她此刻不想暴露讲武堂的事情,便避重就轻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种滑车的制法,从前的偃师们就已提过,我只是拿这些铁圈绳头复制一套罢了。”
涂廉一直静静站在边上看余墨痕演示,此时终于开口了,只道,“你这样的做法,的确省力,但是还有许多问题:约呷和喀律解开了绳子,如何保证安全?尤其是约呷,他跟在郎旺后面,一旦郎旺落下去,约呷就必须在原地稳住,又如何腾出手拉回绳子?”
“种种细节,我还可以帮着你们一起考量,解决的方法,我也已经有了些头绪。”余墨痕的反应从来没像现在这般快过,“我只有一个请求。”
“我说姑娘,”郎旺仍然坐在地上,调笑道,“你别是要跟我们一道上蚩鲁山吧?”
“郎旺大哥,”余墨痕冲他一笑,“我敬你是个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