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心绪不宁,又受风声惊扰,睡得很不舒服。她醒过来几次,都看见涂廉坐在原地没动,也没见他睡过去。
涂廉果然是个很有担当的人,即便是如此困苦的情况,他也一力承担着最大的责任,每隔一段时间就探头看看,显然是在检查窝棚的状态能不能扛过这阵风雪。
丹桑心态倒是很好,窝在一边不管不顾,睡得稀里糊涂,鼾声都比别人响亮些。
涂廉肯出钱请“老马”,显然不是请他来睡觉的。
余墨痕看得出来,涂廉不愿把宝贵的时间和补给都白白花费在等待上。
这人皱着眉头,似乎一直在考虑之后的路线;想到什么,也没兴趣跟这支良莠不齐的队伍集体讨论,直接抄起丹桑的烟杆,戳醒这匹“老马”,嘟嘟囔囔地互相怼上一阵。
余墨痕呆在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默默腹诽这种对话毫无意义。
反正涂廉怨怼的表情就算明明白白摆上了脸,最后还是得听“老马”的。毕竟在雪山之中,多一分经验,便多一分保命的机会。
她身边的喀律显然心里也乱得很,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踏实。余墨痕终于彻底清醒、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喀律已经跑到涂廉边上,一块儿守夜去了。
余墨痕自认没那个本事,过去只能添乱;只好跟约呷郎旺丹桑几个挤在一处取暖,摩肩接踵,不分你我。
她这时候反正也无事可做,不由开始乱七八糟地想东想西,竟然又想起她娘来了。
她娘据说有个不错的出身,娘家人做过官,只是官场上折了戟,才落了个发配哀葛的下场。她娘作为闺秀的人生,就此转了个又急迫又潦草的弯,突然成了徙流的犯官之后,还不得已嫁了个当地的流氓——也就是余墨痕她爹,闺秀的幻梦只好转嫁到了余墨痕身上。
余墨痕小时候,家里就已经穷得要死。就是这种境况下,她娘还要费劲给她传授无处展示的规矩,天天强调男女之防,纠正她言谈举止行坐,防止她成为下一代流氓。
然而余墨痕此刻的行为显然有负亡母重望。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冰窟似的窝棚里蹲了多久,骨子里那一点遗传自老爹的匪气,已经收不住了。
这会儿,她很想出去弄点雪来,捂化了,可以拌点麦粉给大伙儿吃。
她先前困倦的时候只是想睡;这会儿清醒了,那种干渴和饥饿,简直逼得她要发疯。她扫一眼周遭众人的苦相,便知道他们的感受也差不了多少。
余墨痕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主动撺掇约呷跟她一起出去了。在哀葛的时候,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她多年积累的自控力显然正在失去作用。
按照这支队伍出发时就定下的规矩——也是山里活命的规矩,她不能一个人脱离队伍。涂廉和喀律守在门口;丹桑要好好休息,毕竟后面的路都要靠他;郎旺是余墨痕不愿去招惹的;只有约呷,看上去一副挺好说话的样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余墨痕想要饮食的渴望实在是太强烈了,她竟然听到自己那一通胡吹里相当自然地冒出了几句脏话。
得了吧,她想着,什么闺秀,见鬼去吧。
涂廉却突然看向这边,盯着约呷看了一会儿,道,“你脸色不大对。”
余墨痕赶紧闭嘴,仔仔细细把约呷打量了一阵儿,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老马”丹桑闻言,也磨磨蹭蹭地坐起身,看了约呷一眼,就道,“你嘴巴乌成这个样子,肯定脑仁疼得要死,还想吐,是不是?”
约呷显然被说中了,苦着脸点点头。
余墨痕恨不得从门缝里溜出去。
所有人的脸都冻得发白,她不具备涂廉和“老马”那种建立在丰富经验之上的洞察力,根本看不出约呷和其他人的区别。
但她跟着这支队伍,一路耳濡目染,也知道在如此之高的雪山上,这点看似不起眼的症状,也有可能会要命的。
余墨痕心里愧疚,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赶紧伸手帮约呷松了松风帽,道,“你先歇着,想吐就吐,我……我想办法给你弄点水来。”
“你乱充什么行家?”郎旺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对着这边冷笑道,“小姑娘,先管好自己吧。”
“我自然不是行家,”余墨痕转头去问丹桑,“约呷这个样子,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得先在这里歇一歇,观察一下,”丹桑也不好妄下结论,“挺过去了就还能往上;实在不见好,就只有下山了。”
“别吵了,”涂廉看一眼外头,脸上突然隐约闪过一点哭笑不得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漠,“雪停了。”
他盼这一刻,已经盼了许久,原本该欣喜地立即带上所有人立刻出发;然而他的伙伴约呷却出了状况,不一定能够继续往前。
涂廉还在纠结,郎旺已经一把将行囊甩到背上,对约呷道,“小老弟,咱们要去的地方,离这里估摸只有半天脚程。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利索点跟上。”
约呷点了点头,慢慢地站了起来。看去实在勉强得很。
他没有选择退,余墨痕却衷心希望他退。
还有什么,能比生命更重要呢?
丹桑则露出了些许奇怪的神色,道,“传说里山中金脉所在的那片地方,半天可走不到。”
余墨痕心道,这伙人神神叨叨地瞒了她一路,果然还是信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贪图所谓雪山之上由格茂大神亲自加持过神力的特殊千岁金。
郎旺闻言却皱了皱眉头,他瞟了一眼涂廉,就对丹桑道,“老哥,到这个时候了,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咱们这一伙结伴上山,并不是要找那鬼知道在哪儿的什么金脉,我们要找的,是另外一种东西。”
余墨痕的脸悄悄地红了。
她刚刚还十分笃信自己的揣测,一不小心,就给这几个已经共同度过了许多困苦的伙伴,错误地扣上了一顶贪婪的帽子。
涂廉沉默一会儿,也不打算再瞒下去,只道,“以顶峰为心,向西南方五里半,有一个陡坡,丹桑你只需把我们带到坡下,后边的路,我们自己就能行。”他说着,看了一眼余墨痕,又补充道,“到时还请你带着瑟勒,等我们两天。倘若我们不幸没能出来,还请你照原先说的路线,带她翻过垭口,到东面的齐国内地去。”
余墨痕听着,一方面感念涂廉还顾着她,一方面也有些不舒服。毕竟,这样的话语,配上涂廉那一向冷冰冰、过分严肃的语调,简直像是在交代后事。
丹桑想了一会儿,就答应道,“那也容易,倒还近些。”他毕竟是个生意人,晓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说着又看一眼约呷,“要么你在这里等等?应该还算安全。”
涂廉显然也是这个意思。他纵然急于前进,却一向以大伙儿的性命为重,很有些顾虑约呷的状况。
约呷还是那副文文弱弱的样子,却极为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不知是否是受了郎旺刺激,只坚定地道,“我跟着你们去。”
余墨痕听见这话,便觉得耳熟;想了一想,突然意识到,她看自己与看约呷,竟然是不同的两种想法。
她自己岂非也说过同样的话?岂非也硬要逞能?即便已经给涂廉他们添了许多的麻烦,她岂非仍然为了自己的这份坚持,产生过一点小小的感动?
为什么类似的事情,发生在约呷身上,她就担心起人家来了呢?她究竟是顾虑约呷的安危,还是生怕约呷的状况给他们带来麻烦?
她自己都没有想明白,更不好再出言阻止,便任由约呷跟着去了。
到了那陡坡下,她和丹桑站在一起,目送着那一行四人艰难地行进,渐渐消失在惟余莽莽的雪境之中。
余墨痕并没有想到,这就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约呷了。
两天之后,余墨痕再跟着丹桑去约定的地方,很快便看见远处几个熟悉的身形。
涂廉、喀律、郎旺,正在用之前余墨痕教给他们的滑车,拖着一样沉重的东西,非常艰难地向这边走来。
余墨痕以为自己被上下一白的冰雪晃花了眼睛,看了又看,数来数去,却还是只数出了三个身影。约呷呢?他们拖着的是不是约呷?
待他们走近了,余墨痕扫了一眼,看清他们一路拖回来的只是块平平无奇的石头,赶忙上前去问,“约呷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三个人都不说话。
喀律垂着头,泪水眼看着便流了下来。两道泪痕还没有划过她黝黑的面庞,便已经冻在了脸上。
他们谁也没有解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许久,郎旺才大声道,“我会永远记住约呷。他是一条真正的汉子。他是我的兄弟。”郎旺是个一向以硬汉自诩的人物,此刻竟也带上了一点哭腔。
余墨痕听他这样讲,又是悲伤,又是愤怒,哑声道,“难道他不舒服、他退却,就不再是一条汉子?”
郎旺的确一向是这样认为的。但是此刻,他却仿佛突然失去了反驳余墨痕的底气。
好一会儿,涂廉终于开口,对余墨痕道,“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回事……约呷自己也没想到,他的身体已经那样糟糕。他一路上都在咳,可是不管我们怎么劝,他都不肯回来。他知道,缺了他一份力,我们是没办法把这块山石挖出来的……结果还没离开山洞,他的心力便无以为继……郎旺的话说的很不好听,但也没有逼迫过他。说到底,约呷还是一心为了我们这支队伍……总之,不要再提了。”
余墨痕默默闭上了嘴。
她心里清楚,逼死约呷的不仅仅是他突如其来的身体不适。若不是为了作为商队一员的责任,为了兄弟之间的信任,为了不知是谁定下的“男子汉”的标准,约呷也不必如此搏命。
可是,这也是约呷自己的选择。换做余墨痕,她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纵然不在乎什么男子汉的颜面,可是她也绝对不愿意因为自己而拖累整支队伍。
约呷死了,谁都不好过。余墨痕不愿再狠心去揭开他们将携带一生的疮疤。
丹桑也跟着沉默了许久。或许是常年出入雪山的缘故,他对于生死之事,比其他人看得开些。饶是如此,他也长叹了一口气,才道,“看来你们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手,既然如此,我就带着你们出山吧。你们能活着离开,对于故去的兄弟来说,就是最好的慰藉。”
“你带着他们走吧,”涂廉突然道,“我还不能下山。”
喀律和郎旺显然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出,都是一脸愕然。喀律急道,“你这是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在山中决计不可独行?”
“我上一次来蚩鲁山,便几乎是独自一人离开的。”涂廉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余墨痕却能感觉得出,这个一向拒人千里的人,已经被极度的悲伤浸透了,“我请瑟勒尽量帮我们节省力气,就是希望之后这段路,没有我,你们的体力也足够带着石头平安离开。”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脸转向余墨痕,露出了一种在他脸上很少见的表情。那是一种感激混合着愧疚的表情。“说起来,我们几个之前能够活着出来,还是全凭你教我们做的滑车……瑟勒,你这份助力,我到死都会记着的。”
“可是你呢?”余墨痕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始终对涂廉有些特别的关切。她听得这番话,心头便仿佛笼上了一层灰翳,只觉得格外不详,不由脱口道,“你又要去哪里?”
“我要到顶峰去。这是我一位故友的心愿。”涂廉解释着,目光躲开了所有人,“蚩鲁山凶险如此,我不会再带人来这里搏命了……这是实现那人心愿的最后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