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是被门外的喧哗声吵醒的。
她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天已经亮了。清早阴冷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一记耳光似的拍在她脸上。
余墨痕当即吓得险些魂飞魄散,心中懊恼顿生,只道自己简直是得意忘形,睡了这许久不说,敞开的窗户居然也忘了关。
她自己受风着凉倒是没什么,万一仓库里遭了贼,她怎么赔得起?
她忙不迭地翻身爬起来,不留神碰着了伤处,疼得一阵龇牙咧嘴,才想起来自己毕竟摔断了胳膊,身体恐怕的确是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
然而她既然已经醒了,就绝没有再躺下去的道理。她就着一只能用的手,举着长杆去把窗户勾回来,冷不防,长杆的另一头竟然叫人拿住了。
余墨痕眉头一皱,顾不上全身上下各处淤伤带来的酸痛,单手扶住窗框,踏着边上的旧箱子,略一用力,硬生生跳到了高处的柜顶上,站在窗口侧边,借墙壁掩住身形,向外窥看。
外面居然是一群学生。站在最前头的,就是从前常常跟在卫临远身边的那个跟班,这会儿正挂着一张三分好奇七分呆傻的脸,捏着突然从仓库里戳出来的长杆观察。
余墨痕:“……”
既不是贼人,也不是找茬的上司,对于她来说,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只是这帮学生平日里连早课都很难赶上,如今居然大清早到仓库来,真是难得一见。余墨痕想不出能有什么事情,只好随手拢了一下乱糟糟的长发,探出身去,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少爷、小姐,可有什么需要?”
为首的那位看见她,连忙把长杆放开,笑道,“小余助教出来了!”
他话音未落,一行人紧跟着便一齐拱手,像模像样地作了个齐人的揖,道,“学生们过来拜会助教。”
余墨痕平日见惯了这群纨绔子的冷眼,还是第一次直面这种阵仗,吓得差点摔下去。她赶紧抓紧窗框,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道,“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过几日才上任,今日还要看仓库,任务在身,不敢渎职,没法子出来一一谢过诸位。”
她拨一拨被风给糊到脸上的长发,又道,“早上风冷,诸位还请快些到……”她本打算叫这些学生到讲室里去准备早课,可是突然想到,人家或许会说她还未正式开始做助教就拿起了夫子的架子,于是刻意放软了声音,道,“快些回到舍堂里去,莫要受了凉。”
窗户外头的学生连忙一叠声感激她关心,余墨痕又劝了半天,才叫这帮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好容易打发走了这些骤然变脸的纨绔子,余墨痕赶紧拧身回到仓库里,还不忘顺手把那扇不幸见证了这荒诞一幕的窗户关上。
她手足无措地蹲在柜顶上呆了半天,只道卫临远那张嘴果然永远不知道“低调”为何物。昨日才由元凭之亲口证实的消息,一晚上便传开了。除了卫小少爷,还能归咎于谁?
余墨痕到了真正开始做助教的时候,才发现卫临远给她惹来的麻烦还不止于此。
卫小少爷向来仗义疏财,有福同享,自从得了余墨痕这个强大的助力,不仅自己一天到把功课丢给她,而且一点都没有敝帚自珍的自觉,转头就把余墨痕介绍给了他那一大帮小兄弟。一传十十传百,学生们大多都知道,讲武堂里有这么一个深藏不露的杂工。
只是这里的学生毕竟自认都是有身份的人,纵然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是囿于面子,走在路上,只是远远地议论一二;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也决计不会来找余墨痕。
如今则不一样了,余墨痕摔了一跤,就成了帝都来的将军钦点的助教。即便她从来没有去过帝都,浑身上下也仿佛全是从遥远的帝都吹来的风华,一举一动都能惹得一众学生赞叹不已。就连余墨痕那张被评价为“绝对不会被元将军看上”的脸,也成了她全凭实力上位的有力证明。
至于她真正的实力……学生们能够给出的最有理有据的评价,就是余墨痕有本事完成夫子们布置的那些功课。
不过,即便是这点微不足道的本事,在讲武堂的学生们看来,也已经称得上是真功夫了。毕竟,这群纨绔子十几年来有过的忧虑并不太多,讲武堂的夫子们布置的那些叫人头大的功课就占了大头。
“会写功课”这种并不如何光鲜的声名能够再度传播开来,则全是拜从前得余墨痕助力才能堪堪完成功课的那些公子小姐所赐。他们仗着过去全然由金钱支撑的一点关系,成日吹捧着在小余助教微时所建立的“深厚情谊”,并且纷纷不断寻找机会,试图促使这种情谊更进一步,发扬光大。
处于吹捧的狂潮中心的余墨痕,对此只有哭笑不得。
她原本只担心自己一介杂工,又是个图僳贱民的出身,陡然插进了作为压迫者的夫子和飞扬跋扈的富贵学生之间,或许在两边都不会多么受待见;如今情况虽然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却也暂时帮她解决了如何与学生相处这个难题。
在学生们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前,余墨痕需要对付的主要对象,就只有顶头上司徐夫子。
好在徐夫子虽然刻薄古板脾气坏,却也没兴趣为难她。徐夫子将该做的活计跟余墨痕交代清楚之后,便随便将她打发走了,完全不像元凭之所说的为了理出需要分配给余墨痕的工作而“思考了几天”的样子。
余墨痕原本想趁此机会,多跟徐夫子学些真本事;然而一朝遭了冷遇,原本被学生们吹捧得有点发热的脑袋也瞬间冷静了下来。
她依然穷,依然低贱——学生们的狂热吹捧总有过去的时候,元凭之随手给她盖上的虎皮大旗一旦揭开,余墨痕还是个齐国犯妇和图僳平民生出来的小杂种。
可是在这种种条件都没有发生实质改变的当下,她却是真真正正地在以大齐帝国最为先进、最为高贵的一门学问谋生。
余墨痕想尽办法来机枢院做工,就是因为在她十几年来悲苦的人生里,曾经于“学问”二字中窥见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而今,这点希望突然在现实里投下了一个叫她垂涎的影子。
她只道自己如今最该做的事情,就是好生把握这个机会。徐夫子一时冷落她,那也不要紧。时日还长。倘若她每一件事情都不叫徐夫子挑出毛病,叫徐夫子明白她对偃甲之学的热爱,未来如何,还未可知。
余墨痕从来没有做过助教,不过真正做起来,倒也觉得不难。
她最主要的工作,是替徐夫子准备讲课用的偃甲。这与她做杂役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徐夫子向来不肯多跟余墨痕说一句话,很多时候,他跟余墨痕交代第二天要用的偃甲,只会用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惯用的代称。余墨痕又生怕徐夫子认为自己愚鲁,也不敢多问,只能全凭自己对仓库里那些偃甲的认识和藏书馆的资料辨认,居然也从来没有拿错过一次。
久而久之,她甚至找到了徐夫子所使用的那些叫法之间的逻辑,对偃甲的认识再一次融会贯通了起来。到后来,徐夫子说需要什么偃甲,余墨痕还能想明白徐夫子用这些东西当教具的目的。她毕竟看了很久的仓库,对讲武堂的库存了如指掌,有时还能想出比徐夫子开出的单子更合适的东西。
只是她生怕自己拿错,又担心惹徐夫子不高兴,从来不敢明说,每每只能假装不小心,把自己觉得合适的那些东西随手塞在箱子里,一起送到讲室里去。徐夫子有时候拿来用一用,有时候就直接无视了,也不知道是否留意到了余墨痕的苦心。
除此之外,余墨痕还得着重监督那几个从前找她代写过功课的公子小姐,迫不得已,偶尔还要帮他们开开小灶。
徐夫子虽然对这些人的真实水平有所预计,还是常常被气得七窍生烟。实在讲不通了,便打发余墨痕手把手地教他们解析偃甲结构,挨个讲解每个机件的作用。
最不济的时候,余墨痕念一句,学生照抄一句,勉强背下来蒙混过关。
然而余墨痕自己那点学识也是乱学的。
徐夫子是衣食父母,脾气又臭,余墨痕一方面不敢麻烦他,一方面也不愿叫这位很有些真才实学的夫子小觑了自己,只好继续牺牲睡眠,得空就在讲武堂的藏书馆和存放偃甲的仓库来回奔波,自己先把徐夫子那一时醍醐灌顶、一时云山雾罩的讲演弄清楚。
好在元凭之古道热肠,早就叮嘱过她,有什么问题都欢迎找他探讨。这人虽然是武将,偃甲之学上的造诣却绝对不在夫子们之下,颇受学生欢迎。
余墨痕原本也不好意思前去打扰。然而她有几次实在想不清楚,只好厚着脸皮去问了。
没想到元凭之言出必行,每次都立时放下手头的工作,有问必答。
此外,他还是个十足的话痨,得了空,便娓娓地说一说偃甲设计背后的巧思,偶尔还愿意听余墨痕聊一聊她自己的想法,指出哪些见解有错漏之处、哪些观点又有点意思。
他性格使然,但凡有一点值得鼓励的地方,就会真心诚意地将对方夸上一番。久而久之,至少在偃甲方面,余墨痕的自信也慢慢积攒了一点。
此外,元凭之还对哀葛的风土人情有些超乎寻常的兴趣。他不会说图僳话,不是很方便。余墨痕却生于斯长于斯,刚好替他解释些不明白的事情,间或介绍一些她自己都不甚感兴趣的图僳民俗。
余墨痕从小自觉卑微,待人一向有些自我保护式的淡漠;然而对上见人自来熟的元凭之,却也逐渐熟络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