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临远偷听师长谈话,还在背后跟别人饶舌。他不知道元凭之听到了多少,只是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逃走。
元凭之却一抬手,拦住了他。“卫小将军,你有事没有?没事的话,不妨留在这里,做个见证。”
卫临远只好停下脚步,做了个苦哈哈的表情,“元将军可别这么叫我,折杀我了。”
元凭之还是笑眯眯的,“你私自招募骑兵,遭遇意外立刻决定变道,还没忘了派传令兵回来,很有点将在外的意思嘛。”
“……”
主犯卫临远不敢反驳,从犯余墨痕本来惊疑未定,此刻看见他那一副滑稽的怂样,索性在一边看起了笑话。
卫临远支支吾吾了半天,脑筋一转,决定祸水东引,“余墨痕你笑什么,元将军可是来找你的。”
“哦。”余墨痕收起那点虚弱的笑容,躺好准备挨训。
“你别紧张,我就是来问问你那副偃甲的事。”元凭之示意卫临远找个舒服的位置呆着,自己也拖了张凳子坐下,顺手拾起卫临远之前拿进来的水壶,给三个人分别倒了水。
他倒完水,抬眼一看,才发现余墨痕大概是坐不起来了,只好先把她那杯放在床铺边上晾着。
元凭之润了润嗓子,端着水杯,问道,“今天在演武场上用的偃甲,是你自己改装的?”
“是。”余墨痕忍痛努力调整了一下头部的位置,方便跟他对话。
“说说看。你那些管道拆得挺有特色,是怎么个想法?”
“其实不是为了拆管道。这次演武重点不是对战,防具和用不上的机括可以减掉。拆掉机括之后,内部辅助支撑的装置也可以减掉。不过,有一些管道也是用这些装置固定的,拆掉之后就要改变路线,尽可能保留燃料管。”
“有点意思,”元凭之道,“不过,你为什么要拆掉这么多东西?你自己也知道吧,要不是去掉了那些防具,你也不会摔成这样。”
他扫了一眼余墨痕那一身乱糟糟的伤,心里不由有些佩服。这姑娘还能把话说清楚,已经很不容易了。
“元将军应该也知道了,我不是这里的学生,”余墨痕不敢看他,“各种操练我都没有参加过,我的体力支撑不起重甲。能减的重量,就只好尽量减了。”
“这个倒没什么,养好了伤,你可以跟着卫临远他们一起练。你没问题的。”元凭之说着,扭头看了一眼卫临远,“卫小将军,你说是不是啊?”
卫小将军无聊得很,正在走神,忽然听到元凭之喊自己,猛地一回神,差点把水杯摔了。
“是是是,”卫小将军变成了卫小鸡,啄米似的一阵狂点头,“元将军您真有眼光。”
余墨痕呆愣着反应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摔傻了,脑袋像锈住了一样,一句话要反刍半天。
按照元凭之这话里的意思,难不成,真的能让她去上课?
“你那个头盔又是怎么回事?”元凭之逗完卫临远,转过头来继续问话,“连接乱七八糟的,我也看了一会儿才知道怎么拆开。”
“我毕竟是顶替的。从甲胄原本的型号来看,真正的玄字十四比我高,我想把肩部以上固定得高一点。……我怕暴露身份。”
余墨痕自己也觉得无奈,她不仅没藏好身份,这个糟糕的设计还导致她摔下来的时候把脑袋挫伤了,并且差点耽误别人救她。
“哦?”元凭之倒没有指责她的意思,仍是一副颇有兴趣的样子,“那你是怎么想到,要从背后撑起来的?那两根钢条的改装挺有意思。”
余墨痕解释道,“我看肩甲上那几根钢条应该是用来辅助固定偃甲盒的,原本可以分担一些重量。但是这次计划的对战时间很短,偃甲盒里的燃料不会放太多,重量也就减轻了一些。这样,钢条就不需要发挥原来的用处,刚好用来搭个支架固定头盔。”
元凭之笑了笑,道,“挺有想法,是个人才,就是太不惜命了。”
听见这话,原本吊儿郎当半听不听的卫临远神色忽然一凛,深深地看了余墨痕一眼,生怕她又冒出什么“杂工的命不用可惜”之类的自暴自弃式言论。
余墨痕却没有说话。她只轻轻“嗯”了一声,怔怔地看向窗外。
元凭之并没有留意这两个人毫无默契的眼神交流。他慢悠悠地喝了口水,道,“我有个提议,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换一份活计。”
卫临远大喜,“余墨痕能跟我们一起读书吗?”
“啊,不是的,”元凭之摇摇头,道,“好些学生搞不清楚偃甲结构,徐夫子气得要死,他也管不过来,叫我替他招个正式的助教,帮他管一管这些顽劣的家伙。”
“那正好啊,元将军你可找对人了,”卫临远道,“墨痕她以前就……”他忽然语塞。
再往下说,卫临远就要把自己卖出去了。
“说来也怪,”元凭之转身看他,“徐夫子跟我说,你们这一批里面,好几个人,每次交的功课虽然都不甚相同,描的图风格倒是很是相似。卫小将军,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呀?”
卫临远强撑着一张笑脸,“……怎么描个图还有风格一说。”
“那当然了,起笔的方式,着重描绘的位置等等,都能体现一个人对于偃甲的理解,”元凭之半真半假地逗他,“尤其你卫小将军,听说图画得不错,倒是标注常常写错,可得留点心啊。”
卫小鸡再度现身,“元将军教训的是。”
“所以,你愿不愿意来当个真正的助教?”元凭之又看向余墨痕,“徐夫子手散,要你代为管理的事情可能会比较多。不过,讲武堂的课程你都可以旁听,操练之类,也可以跟正式的学生一起。至于薪水,比原来多一些,跟门口当值的那几个新兵一样。”
“这么好的机会,当然愿意了。”余墨痕点了点头,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心里其实已经飞进了一兜蝴蝶。
她全身都还在痛,此刻却因为天降好运,只觉得精神都舒爽了起来。
“可是小余助教什么时候上任呢?”卫临远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即将失去完成功课的最大助力,只是看着余墨痕一脑袋一胳膊的裹伤布发愁,“伤成这样。”
余墨痕却摇了摇头。
“过几天应该就能正常行动了,还请元将军和徐夫子准我耽搁几日……三天,就三天吧。”
“别对自己太狠了,”元凭之举起一只巴掌晃了晃,道,“给你五天。徐夫子骤然添了个帮手,他自己也要筹谋一下。毕竟能扔给你的工作太多了,不好好思考几天,他怕是理不清楚。”
卫临远送走了元凭之,回来一眼看见余墨痕那张明明写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却又有点痛苦还有点嘚瑟的脸,想到这个人平日里一张漠然的面孔基本没什么变化,此刻却能同时摆下这么多生动的表情,啧啧称奇。
“不至于吧,这么激动?”卫临远抄着胳膊,点评道,“瞧你那张脸红的。”
“……卫小将军,行行好,”余墨痕没法子把脸色掰回来,只好顺势作泫然欲泣状,哀哀地看了他一眼,“我有点渴。”
元凭之倒的那杯水在桌角上放了很久了,余墨痕早就想喝水,可是她只有右手能动,翻身又比较困难,那杯水却偏偏放在了左手边。她瞟了好几眼,估量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够不着,只好放弃了。
卫临远勉为其难地给余墨痕灌了下去。
“……咳咳咳,”余墨痕被呛了一下,咳得眼泪四溅,“纵然我不能再替你写功课,也不至于就此呛死我吧。”
“我怎么敢,”卫临远瞬间躲了三尺远,生怕她喷到自己身上,“墨痕你以后就是助教了,直接管我们这些苦学生。唉,现在贿赂你一下,来得及吗?”
余墨痕有气无力地斜睨了他一眼,“……你欠我的钱还没结。”
卫临远叹了口气,“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原来这么讨人厌的?专揭人短处。”
“吃人的嘴软,”余墨痕道,“卫小将军你可是我的大金主。现在大金主自己也穷了,我就不用巴巴地供着了。”
初初落魄的公子哥和赤贫至今的穷杂役默默对视了一眼,越看越觉得相看两厌。
余墨痕挪开视线,四下看看,忽然道,“住在医舍里,要不少钱吧。”
“我从前蹴鞠的时候伤了脚,倒是在这儿住过……可能几百钱一天?”卫临远挠挠脑袋,“记不得了。”
“卫小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小余助教,还请不要多礼。”
余墨痕道,“能不能帮我弄台可以借力的板车?我回仓库去。”
“你现在还不能下床吧?”卫临远想了想道,“我叫陪读的书童来帮忙,用我的车子送你回家好了。”
“……还是算了,你家的车子,估计都进不去我住的那条窄巷,”余墨痕道,“劳烦你跟秦教官说一说,最后这几天,别的活计我也做不了,仓库就由我当值吧。”
仓库里备着一些药品和裹伤布,秦教官准许余墨痕拿去用了。这里还有一张给当值的人休息的躺椅,虽然不及医舍的床铺舒服,已经比余墨痕租的那间蚁穴好上太多。
天色已经很晚了,余墨痕痛得昏睡过去几次,又慢慢醒转过来,如此几次,到四更天,终于再也无法入眠。她索性拿了根长杆,把开得过高的窗子推开。
为了节省用料,讲武堂的仓库一半都在地底下,地面上的部分则与其他的屋舍平齐,因此窗户开得很高。天黑的时候,看不到周边积了灰的库存,常使余墨痕产生一种富丽轩敞的联想。
她现在就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间只有穷人才能欣赏得来的大屋里,靠在一张破破烂烂的躺椅上,默默看着天上漫转的星河。
按齐国人的说法,人间一条命,天上一颗星,人死了,那不知道怎么对应上的星光也就灭了。
图僳人的观念则刚好相反:人死了,可能会变成世间的任何一种东西,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草木,一颗石头,一粒沙,都有可能住着先人的魂魄。
但是余墨痕却认为,星星只是星星,草木也只是草木,人们把虚妄的前世和未来,一厢情愿地寄托在这些毫无关系的东西上,反而透露出着无力掌控命运的绝望,越是挣扎,越是显得无能为力。
她自己也不过如此。如今过得虽然艰难,已经是她想尽办法谋生的结果,不能怪她没有想法子改变;将来或许好些,却也只是突然来了一份难得的运气。
在世事的无尽变化面前,人的努力,究竟能占多少分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