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易》至今的人本禅
佛教源自印度,但其鼎盛、流播世界离不开中国,文化遗存最丰富也在中国,这与佛教的中国化息息相关。为何佛教传入中国之后,能迅速中国化、世俗化,变成中国人的日用智慧呢?这就要追溯到《易经》和中国传统智慧与佛教思想的共通性及融合。
《周易》——变通生智
《易经》非仅一书,但人们熟知、通常所指的则是《周易》,是西周(前1046—前771)时期创立、完成的作品。它一方面反映自然、社会与人生变化发展规律,充满哲理,另一方面又是一本占筮指导手册,能据以推测人事的吉凶、祸福,教人避祸就福,平和生活。
“易”字,《说文解字》释为“蜥蜴”或“日月为易”,周易研究名家周锡馥教授则以为,此是根据蜕变后的字形产生的附会。他认为,据甲骨文、金文,易字表现的是浮云蔽日、时露光芒的样子,有忽晴忽阴之意。“易”由该义引申,指变化、更替、交换。《易经》观象知事,阐述宇宙人生的各种变化现象。
《周易》的经文古奥简略,不易理解,历来有多种不同的解释,这些解释的成文被集为《易传》,原书的经文则被称为《易经》。
三千多年来,研究《周易》的活动甚为活跃,成书有三千余种。它们统称为易学,包含研究哲理、文学、文字学、历史、天文、地理、数学、医学、教育、政治、军事等方面,可说是无所不有的学问。在民间,流行的方术亦基于《易经》的智慧,有占卜、算命、相学、风水和预言等,是中国人生活的重要层面。
今天,多数人认为这些智慧和方术“不科学”、“落后”,其实不然。只要我们用谦虚、积极的心态,细心学习,即可发现其中实用的智慧和道理。
试看“生生之谓易,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这段“易话”,就教我们在今天多变、速变的世界里,认识变的正面作用、历史知识对现在及未来的启示、变通做事的有效方法以及对神秘莫测的事提高警觉,细心研究。
又如,《易》的基本构成是卦,卦是古人对自然现象的观察和抽象归纳,含有“挂起”自然现象给大家看清楚的意思。相传伏羲氏综观宇宙间的阴阳变化,创作了先天八卦,周文王创作后天八卦,都用简单的图样表示宇宙的八种自然现象,即天、地、雷、风、水、火、山、泽。每一卦的图样乃用三画表示,称为三画卦。
《易经》有六十四卦,每一卦的卦象都是自然界的两个现象阴和阳组合而成的。阴阳是《易经》的核心概念,它表现在阴阳两爻和太极的变化中,开发辩证思维的多种维面,包括整体思维、动态思维和相成思维。阴阳本来是两种相反的元素和动力,但是有相互依赖、相济相补、相互转换的作用,构成对立统一的整体。一个人掌握这些道理,可以拓宽思维空间和方法,提高分析和判断的能力。近代,韩国采用太极图做国旗,时常提醒国人利用宇宙变化创造知识。
《易经》讲“变”,总与时、空相关。时间和空间不可分离,它们的结合构成人和事的真实。六十四卦有三百八十四爻,其中每一卦和每一爻都代表一个时空(地点)或时位(钟数)。每当一卦的任何一爻有所变动,即时产生事情的时空变化。在工作或生活过程中,我们如果能够掌握这些错综复杂的变化,就能适应,或者策变,知道何时何地适宜变或不宜变,用预设方法(proactive approach)把事情安排得当,求取成功幸福,心境泰和。相反,如果我们只能在变发生以后才去想法应变,效率不高之余,还要承受很大的心理压力了。
面对今天竞争激烈的世界格局,个人或者国家,若能做好自觉、自保、自强、自发、自返的工作,一定成功而快乐。
禅与儒道互补,建构中国智慧
佛教东汉时传入中土,与儒、道在并行、竞争、融合中发展。至唐宋时期,而完成中国化、本土化的历程,形成禅宗。
禅宗可以说是深受儒家智慧的感染,儒学则受到《易经》补足而立论,其中还介入了老庄智慧。所以,我们要认识禅宗的真谛,须饮水思源,方能博学通识,全面地认识禅的发展和当今应用。
孔子整理中华民族春秋以前的文化典籍,编订《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开创儒家思想、学问。他赞叹易道“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智慧,惋惜自己的知识来得太迟。
《易》被誉为群经之首。汉人论《礼》引《易》说:“有夫妇父子君臣上下,礼义有所错……故礼经三百,威仪三千。”论《乐》引《易》说:“先王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诸子百家总引《易》立论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
儒家的学说与《易》一脉相承,充满了自强不息的人本主义、现实主义精神,申礼乐,重孝道,重伦理秩序,重人事远神仙,强调学习,追求事功。其实践理性基因,与同一时期形成的道家思想中的自然、率性、空灵、玄远,共同奠定中国人性格的两面,正如八卦的阴与阳。
佛家的理论,与儒、道大不一样,它讲众生平等,六道轮回,有情皆苦,出离解脱。乍一看,对以宗法、伦理为基础的社会是一个冲击。但这种相反、相对,同时也是一种补益、充实。
佛教传入中国前,儒家孟子也讲性本善。两者说的都是“善”,却不尽相同。孟子谈的是人性本善,佛家则把善性加诸一切生命,人与动物都一样。佛教的轮回观念,就是以这一信念为本的,善结善缘,恶造恶孽,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由于传播形式的差异,受众的不同,可以说,儒家更多地塑造了中国统治阶层、士大夫阶层的精神品格,而佛家则在民间春风化雨,彰显隐恶扬善、劝世化俗之效。
儒家严守礼法,强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秩序严谨。这固然有利于形成稳固的社会体系,又难免僵固淤塞,压抑精神。知识阶层还可借由老庄,享受山林隐逸,畅想玄远,抒发性灵,一般民众则困于严密的伦理罗网,无可逃避。佛教则说众生平等,《涅槃经》云,一切众生悉有佛性。至中国禅宗,更加弘扬此一观点。禅宗提出,“悟即是佛”,“迷即是众生”,人与佛菩萨的区别只在是否了悟。在修行方法上,也推崇不落文字,不重形式,见性成佛,樵夫渔子、僻远野夫,只要心境澄明、了悟空性,即至佛境。这打破了森严的社会阶级、重重的伦理尊卑,也突破了愚夫愚妇向佛的语言、文字、形式等障碍,使佛智更广泛地进入民间,影响中下阶层精神领域深远。
儒与佛,经由漫长历史时期的对立发展,相互不断参照、吸纳,修正自身。儒家引佛智,发展出理学、心学,佛家则向儒家建构的世俗体制妥协,引儒入佛,形成世俗化、在中国得以广泛流布的禅宗。二者呈现出交融、汇流的趋势。本书所谓的中国禅,正是指这种汇流形成的宽泛、灵动、丰富且具有包容性的中国文化。
人本精神与龙的传人
综观古代智慧,儒家尚孝,墨家尚俭,道家尚自然,都源于《周易》。故而中国人本质的定义,做人的态度和方法以及处理经济和生态的思想,皆可追溯到《易经》,又表现为后来集儒、道、释大成的禅智。
今天,人们不论说治国还是谈教育,都习惯提起“以人为本”的口号,好像它是十分时尚又“进步”的概念。其实,西方的“human based”概念(译为“以人为本”)出于基督教和人道主义(humanism)的根源,不同于中华文化出现得更早的《周易》智慧的人本精神。中国人是天、地、人三才之一,又是龙的传人。这些对人的描述,表明人的尊贵等同天地,即大自然的一切。
《乾》卦彖辞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首出庶物,万国咸宁。”此卦以五十多个字歌颂大自然的起始、万物生成、一切事物的原本,更歌颂了人类社会的根基。它指出“首出庶物”,把普通百姓(庶民)放在第一位。这就是“以人为本”的古代意思。
什么是人,尤其是最优质高尚的人格呢?《周易》用龙的各种形象和行动详细描述。乾卦是龙卦,阐述了龙的六个式样,包括潜龙、见龙、惕龙、跃龙、飞龙和亢龙,外加“用九”时的群龙。《周易》用龙的刚健、进取、自强说明龙人的阳刚性,又用他的谨慎和柔顺说明龙人的阴柔。在阴阳加量互动互补之时,许多困难的事情都可妥善解决。
我们且以“潜龙”为例,说明中国人做人的最高智慧。《乾》《坤》两卦的意义很广,都依文言理,所以叫做“文言”。孔子说:“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
简单地说,有德而隐的即是潜龙。在现实社会,有德行的人不一定都成为名人。但是儒家主张,一个人不可以因为不能成名便不注重德行。孔子的“君子”是有德而隐(不出名)的潜龙。他不是潜一阵子,而是长期都不在乎名声的。这样的龙人需要具备四个条件:一不因为世俗的污浊而随波逐流,二不以成名为意,三不因为冷漠而感到孤独,四不因为没有人理解自己而苦闷。他会放手做有意义的事,一定不做违反自己宗旨的事。
把握时机
乾卦《文言》谈人需把握时间或时机,十分清楚。九三条说:“终日乾乾,与时偕行”。上九条说:“亢龙有悔,与时偕极”。前者劝人积极做人,抓紧时间。后者说明,时间见证人事,十分公平,不会给权势之人多一些,不会因人卑微而给少一点。假如一个人到了终点仍然没有自我完成,就成了“亢龙”,只有自悔了。亢字有高的意思。上九爻辞解说:“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
进退、存亡、得失是人生道路上循环往复的三个连环。谁人能够掌握利用,就会成功而安宁。不能,就忧心终日而于事无补。很简单,一心向上爬的人,到达了高峰,掉下来不堪设想,如果进退得宜,就可平稳进步。今天许多父母一心教子女凡事争第一,应该三思。
乾卦《文言》对人的崇高品格这样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不违,而况乎人乎?”文人说大人为圣人,老百姓说他为大丈夫,意思都是至尊的、最为完美的典范。他的修养与天同高,与地同厚,与日月同明,与四时配合得当,与鬼神一样面对福祸,有求必应。所以,《文言》的作者感叹说:“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
确实,《周易》不论说卦或者说宇宙动力,第一,都说得条理分明、言词简易;第二,都以人为本,把人的一切描绘得具体、生动而贯通古今。这样博大的经典,数千年受到千百学者的精心研究和解说,其中多数人都同时开发佛理禅智,互相补充。所以,中华文化今天以儒、道、释(禅)的智慧精华为特点,是每一个中国人的福气,应该珍惜,努力学习。
自觉自强
我们生活在21世纪的今天,似乎没有比自我发现和了解自性更为重要,因为只有这样,方能打开意识境界,迎接又多又快的信息和变化,自主生命。这便是禅。
禅有何作用呢?可以说,它是说之不尽的,没有夸张。它即如《周易》讲的一切,应用在生活之中,禅可以帮你认识生命意义并完成自我;帮你感知真情而享受幸福;帮你安心恬怡而心有所住;帮你表现内在美及捉摸残缺之美;帮你圆满自足,无惧无虑又悠闲自信;帮你谦逊又勇于服务人群;帮你宏观和静观宇宙人生,以及接受死亡犹如花开花落。
多数论禅者说:“禅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假如你听厌了这几句话,请不要苦恼或者认之为伪。其实,意思只是说,禅悟必须由每一个人自己争取和获得,没有别人可以教你或帮你。当你得到之时也是“冷暖自知”,因为禅是每个人的独特东西。
我认为,正因为禅是不能够用文字、语言、符号、图画说明的东西,我们要多立文字,多说,多分享经验和心得,多分享美和静。试问,静可以分享吗?答案是肯定的。你如果有机会与朋友或爱侣静坐山巅观看日出,不言不语,那种静比你一个人孤独地感觉到的,一定更静更美。与人共享的静的经验是最美的经验。
故事传知
禅的精神不止于安心明智,它也带你闯入机理之门,让你体会智慧的妙用,获得怡悦和滋养。下面几个故事是一顿美餐的“前菜”,帮你准备品尝美食的味觉。
(一)一曲禅
日本第一位到中国学禅的和尚名叫觉阿。他身带一支短笛,在中国浙江舟山附近的山中坐禅和吹笛,历经十年返回日本。天皇听说有高僧去中国学禅归来,差人请他为自己和大臣们讲道,以求开解。觉阿站在天皇面前,一言不发,只从衣褶里取出短笛,吹了一曲短调,恭敬地鞠躬离开皇宫后,消失无踪。
(二)放下
日本明治时代的东京,出了一位随意行止的禅师,法名坦山。他在帝国大学当教授,不受佛戒所限,吃喝如常,连死的时候亦预先写了六十张简信,嘱咐侍者于他死后送给好友。信说:“拙者即刻终命,特此通告。”
生前某天,他与小和尚下山办事,遇着大雨,路上满是泥泞。他俩在一处弯角遇到一位漂亮女郎,身穿丝质和服,对着一摊泥泞发愁,无法跨过。
“来吧,我送你一程”,坦山上前把姑娘抱着走过泥路的对面放下,然后继续上路。
小和尚闷声不响地跟着,直到天黑回寺。然后,他实在按捺不住,对坦山说:“我们出家人不近女色,对于美丽出众的女人更不能亲近,你为何要抱人过路?”
“什么?那个女人吗?你怎么知她美丽出众?”坦山回答,“我早就把她放下了,你还抱在心里。”
(三)空门不肯出
古灵禅师有一天看见学生坐在窗前抱着经书苦读,窗纸上有一只黄蜂反复尝试破窗外出,不能成功。他禅机一动,说:
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太痴。
千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
学生听了顿悟,明白老师叫他修道不靠死读书(钻故纸),应该从生活中体念宇宙人生之道。老师责备他不选择自由自主的方法去悟道(空门不肯出),只会走盲路。
人与万物
我们最后再问:人是什么?答案是:天地万物的众生之一。
这答案看似一般,没有多少智慧。其实它说明了佛教轮回、人在其中的谦虚及与其他众生地位平等。人的高贵是因为他有慈悲之心。
道理很简单。假如人在茫茫轮回的过程中,今生是人,前生是蚂蚁,来生是猪,不是公平吗?但是佛教假定,人有灵性和悲悯胸怀,可以积善,期望善业可以引致来生好报,做一个强健多智的尊者。那么,人就有“自我创造”的能力了。《周易》说的阴阳变通,也是这种权能的运作。
有一个唐朝皇帝问道的故事说,肃宗拜他的国师为师,乞问怎样可以超离三界生死。
国师叫人拿来三个盛水的盘子,拿了三只蚂蚁分别抛入其中。蚂蚁在水面转了几次便浮在水里不动,死活不明。
肃宗看了拜曰:“乞师慈悲。”
国师拿一条草抛入其中一盘水里,蚂蚁醒了,沿着草爬出盘外。皇帝豁然顿悟。
这故事给我们说明多重道理。首先是人的平等,国皇与禅师一样,彼此交换智知。第二是业性存在于人,是其他动物所无的。业性有阴阳两面,自由主宰生命是一面,无奈是另一面;慈悲积善是一面,凶残积祸是另一面。第三是人有尊贵,也有责任。
佛教经文用许多难懂的术语说道。百姓日用的禅可以用生动易明的事象教人悟道,因为人有本性和佛性,可以在茫茫无明的天地间创造意义和善举,安宁长久。
禅意深心
德国大学者文豪歌德深受中华文化感染,写宇宙人生,喻之若旅。他诗说:
诚心之旅,不为发现新象,志在开发视野;
精心之探索,不为创造新机,志在触摸心灵深处。
唐朝有位大和尚鉴真,诚心去日本传播禅法和中华文化,曾五次东渡,都被海贼或风火所阻挠,历时11年,导致双目失明。然而,失明胜不过他的诚心,他于66岁高龄第六次东渡成功,把中华文化的医学、艺术、建筑、诗词和禅宗带去日本。今天,有学者确认,日本人的性格和美德乃至他们的创造精神,都有赖中华文化的输入以及鉴真的至诚。
如今,日本京都的东大寺设有一尊毗卢遮那佛像,见证鉴真在日本第一次传戒的史迹。他在日本建立了律宗禅,最后死在日本。然而,他留给日本人的是中国禅的关爱和美,尤其是不匀称的、朴素无华的美。这种美是自然的,又是完全的,像大自然的花草石块,湖光山色,日月光辉,季节循环。直至今天,日本人接受这种美意,所以可以秩序井然地应对天灾人祸,像原子弹、海啸及地震带来的突然灾难。
16世纪中叶,基督教耶稣会教士约翰·罗德里格斯(J.Rodriguez)给总会写信说:“日本人承接了中国禅,有很深的心,分为三个层次。第一是口头上的心,一看即知是假的。第二是在亲人之间互相敞开的心,相敬有礼。第三是对什么人都不说的只属自己的心。所以在日本传播宗教,成功的机会极微。”
如果说,日本人的内心深处住着的心,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不正是禅吗?
民间百姓相信,人有良心。这就是只属于自己的心,也是对一己负责的心。孔子说:“知天,知地,知我身。”日本人也崇尚儒家智慧,所以知道,一个人的心,在不为任何人看见的深处,还有一个幽深致远的本心。那就是禅宗说的佛心了。
历来,中国人和日本人都不信万能的神,信的是大地山河,巢居其中的万事万物,包括自己。
可惜,中国人一度抛开传统,招致无限困苦和空虚。如今,人们又恢复拜祭祖宗之灵了,并且信仰大自然中的山河日月,让一份心外之心抚慰必然寂寞的个人良心。
如今,我们去扬州旅游,可以去鉴真纪念馆礼拜他的塑像。这个纪念馆由中日人民合作建筑,见证真诚与禅爱的光辉。这位身受盲目之苦的伟人,坚持去日本弘道,死在异邦,最后还是获得同胞的尊敬。他不辞劳苦把禅心和中华文化带去日本,塑造了日本人的禅心,帮他们建设了美好的生活模式和家园,可谓不枉一行。
禅心不免除错误。20世纪的日本人反骨,用最凶残的手段打杀中国人,用他们的第一层心在东亚国家造成灾难。日本70年前接受战败以后,曾经一度动用深心忏悔。不幸,没有真正的慈悲为怀的神接受他们的忏悔,只有肤浅的美国,致使他们矛盾重重,亦不能启动最宝贵的内心或者良心。
今天,日本的大小城市都仍然可见肃静的禅院,那是第一层心的表现。不知要等到何时,鉴真和尚再世,可以叫日本人我心反照,排除矛盾心理,认识禅的自由深心,与亚洲人和全人类和平共相生息。
统合儒、道、释的中国禅
历史流变
禅的发展深切地与中华传统文化融洽,朝向中国化的方向转变。
由唐代开始,禅的中国化,继承着魏晋南北朝以来的老庄人生理想,进一步活跃,变为适合中国人心理、生活情调和审美趣味的禅悦风气,基本脱离佛教的宗教生活,成为世俗生活中的人生哲学。
禅宗强调自我感悟,不拘文字意义,重视直觉体验,认定禅悟是个人化的东西。唐朝开国之初,科举出仕,人们读书的风气甚盛。等到“安史之乱”以后,武力凌驾于知识之上,更加上外族的侵略,造成灭国的危机,使士人深感建功立业了无意义,不如及时行乐或者追求精神寄托。于是,禅的人生,成为大家驰骛的生活目标。
在这样的时代趋势下,中唐时期的白居易和柳宗元,都倾心一种通达自由、游戏人生的做人态度。他们礼佛,参禅,热衷世事和写诗,享受人生。继他们以后,宋代的苏轼和欧阳修都用诗文宣扬居士生活方式,在人生困境中向往超尘脱俗的恬静生活,以求摆脱政治斗争的纷扰。
中唐的王维和北宋的苏轼都是诗人和大思想家,酷爱自由。他们给我们留下的禅诗和史作,对于个人和社会、人与自然的思索,让我们今天读了有顿悟之感,拓大视野。
迂回转换
然而,禅的发展不是直线向前的。忠君爱国的思想以及韩愈提倡的儒家复古思想,都曾使佛教大伤元气,使社会积极谋求儒释调和的途径。
引儒入佛的运动催生了“三教合一”的融通发展。提倡三教合一的代表人物首推宋代明教的契嵩禅师。他写了三卷《辅教篇》宣扬忠孝观念,提倡运用儒家的伦理准则作为禅修的法旨。他的倡议获得当时朝野与佛门的一致赞同。就连原来反对佛教的欧阳修和王安石,亦额手和同。
《辅教篇》出现以后,金、元时期又出现“孔门禅”。它表现禅僧引用儒学改造禅学的进一步发展,由万松行秀禅师及其弟子们所推行。他提倡待师以孝,爱人以德,尊帝以礼,把儒家思想纳入禅宗教义。
万松行秀的一个在家弟子李纯甫是金朝的进士,著有《鸣道集说》,主张读书人“卷波澜于圣学之域,撤藩篱于大方之家”。金末元初诗人元好问用诗叙说孔门禅的学问。诗云:
谈尘风流二十年,空门名理孔门禅。
诸儒久已同坚白,博士真堪补太玄。
孙况小疵良未害,庄周阴助恐当然。
遗编自有名山在,第一诸孤莫浪传。
士人归禅
宋明时期的“禅学儒化”与“禅宗理学化”平行发展。当时社会上层的学人政要都喜欢“栖心禅寂”,渴求安心。富弼、杨忆、杨杰、张九成和李邴等皆在此行列。他们都是翰林学士、高官,醉心修禅。
最突出的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他是著名诗人,早年好作艳辞,后来被法秀禅师迎头棒喝,斥他“汝以绮语动天下人淫心,不惧入泥犁耶!”即悚然悔谢,绝笔闲诗,归心禅佛。
韩愈的学生李翱是另一个自悟入禅的例子。他于公元789年中进士,最高官至尚书。他承师教,严斥“佛法害人,甚于杨墨”。但是,他是一位严谨的学者,认为排斥佛教一定需要懂得佛理,所以身体力行,“深入佛之理窟”,吸收禅心为用,达到有效排佛的目的。
有一次,他以自己的官位邀请药山惟俨禅师下山问道,被置于不理。他于是上山拜谒。禅师手执经卷不理他,李翱发火了,大声出言讥讽,说“见面不如闻名”。
禅师乃呼“太守”。李翱随声应诺。禅师便说:“何得贵耳贱目?”李翱才拱手致谢请教。禅师以手指天,复指净瓶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即时大悟,当场作偈表意:
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此后,李翱便再三向禅师问道,甚得药山的禅旨,再不排斥佛学。
理学的矛盾
宋明理学以人性论为核心,以人为本。周敦颐是它的创始人。他的《太极图说》糅合佛、道哲理而成,主旨在“明天理之本源,究万物之始终”。他的《通书》以儒家的“诚敬之心”为基本概念,把儒学对伦常的要求与道家的宇宙图式联结起来,搭起一道两面相通的桥梁,使天道伦理化,又把伦理天道化,从人心出发。在民间,不论城市或乡村,人们习惯运用《通书》为百科全书,查看天文地理、人间祸福以至耕田必须了解的四季循环规律。
理学大师还有程颢、程颐、张载和朱熹等。他们崇尚儒学,贬斥佛学。但是他们为求自己的精神解脱,同样用参禅求获安心,然后再把禅理融入理学,使其更有实用价值。拿朱熹为例,他每天静坐、禅定,更教学生半日静坐,半日读书。他又参照佛家去妄证真的方法,教人“存天理,灭人欲”,做一个“圣人君子”。
朱熹认为,“理”是宇宙间存在的本体,即客观存在;而“心”只是“理”的体现。这就近似唯物观了。他又认为,“心”和“性”是分开的。性即是“理”,在心叫做性,在事叫做理。所以,一个人如果通透理义,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会明心。其实,他的说法矛盾重重,不能自圆其说。
万物归一心
陆九渊不同意朱熹之说。他借用禅宗“即心即佛,不必他求”的智慧,把朱熹的“理”从心外拉回心内,建议人们平日修身“切己自反”,凡事要自得、自成、自道,不必借助外来的指点。
陆九渊又主张以“顿悟”的方式“发明本心”。他认为一个人有了心悟,就一通百通了,可以掌握宇宙间的万事万物。显然,他从朱熹唯物的一端,走向了唯心的另一端。
后来,王阳明把陆的心学更推深一步,主张“天下无心外之物”。这就是绝对唯心了,而且契合禅宗“菩提只向心觅”的见解。
在修身方法上,王阳明建议以“致良知”为目的,用“知行合一”的方法做人。致良知是求达用良心照现一切行为和人际关系,促成和谐安乐。知行合一把知和行平等看待,即行为最好由知识领导或限制。反过来说,知识应该生自经验和人对生命的主宰,不依靠来自书本或者佛经的规范。
至此,中国禅可说完成了全面中国化和世俗化了。它融合了儒家的伦理和仁义之心、老庄的安适自在之心、佛家的慈悲众生之心,指导人们自寻本心,明心见性,自由自在地迈向安宁满足的境地。
现代心理学视丰足的襟怀为个人生活朝气的根源。一个人如果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如健康、福乐、能力、情趣、依属和爱,与他人分享,便可以产生智慧,力助真我的成长,享受悠然安乐。
生命的意义需自觉
精神病学家维克多·弗兰克(Victor Frankl)年轻时被囚禁在纳粹集中营里,他观察监友们对付那悲惨和了无希望的监狱生活,各自表现出种种独特方式。他发觉,人们在最绝望的情况下,也必须找着生命意义,方能超越痛苦和焦虑(anguish),继续生存。他战后发明一种心理治疗法,名为“道疗法”(Logo Therapy,另译“意义疗法”),旨在帮助病人寻找自己的人生意义,实现自我,恢复健康。
弗兰克医生把他创造“道疗法”的过程呈现在他的畅销书《追寻生命的意义》(Man's Search for Meaning)中。他解释,“道”(logo)即生命意义,部分理念来自《周易》和老庄智慧,部分来自禅悟过程,他在集中营生活中得到验证。
他说,意义不是创造出来的,而是依靠自己去发现。每个人的性情、天赋、生存境况和机缘不同,发现的意义也一定与他人的不同。它是个人自己独特而独有的,必须独自去完成。这同佛禅说的“自悟自度”的道理相似。
一个人一旦悟见生命意义,生活便有朝气了,可以面对一切困难甚至痛苦。朝气是必须日新的。《大学》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强调,人们必须积极奋斗,用尽一己所能。《中庸》又说:“率性之谓道”,说明生命意义属于个人,由他自己去发现。如果由别人告诉他,就不成意义了。
弗兰克医生讲述了一个病例。有一位很著名的医学教授向他求治,该教授两年前失去了心爱的妻子,他伤心落寞,不能自拔,逐渐形成严重的沮丧病,对任何人和工作都提不起劲,十分孤独痛苦。
弗兰克医生听完他的悲剧和感受以后,决定要帮他转被动为主动,对他说:“教授,请告诉我,假如你先离世,而尊夫人今天活着,她会如何呢?”
教授立即回答:“那太可怕了,她会痛不欲生,不能自已。”
弗兰克接着说:“教授,请想想,尊夫人没有遭遇这样的痛苦,而使她免除这种痛苦的是你。如今,你可以借着比她长命,居她的丧,用来偿还免她痛苦的代价了。”
教授听完以后,紧握弗兰克的手,静静地离开诊所。在那一瞬间,他得悟了,从忧郁中醒觉过来,由承担悲剧困局去解脱自己,变为驾驭困局的主人,积极生活。
2012年,中国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演讲词里,他提出一句发人深省的“警句”。他是借他母亲的口说出的。
莫言说,他小时候村里闹饥荒,他跟着母亲到集体的麦田里捡麦穗,不幸被看管人发现了。看管人重重地把他母亲打倒地上,嘴边流血。那人抢了他们手上的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多年以后,莫言和母亲在市集里遇见那人,他已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莫言冲上前去找他报仇,他母亲拉住了他说:“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同一个人。”
就是说,时间和人都变了,过去的仇怨也可以因变而消。
莫言的母亲没有机会读书。但是,她从生活里传承了中华智慧,儒、道、禅兼有的处理人生意义的积极智慧。假如莫言没有母亲把他拉住并且教导他,他会行使武侠小说特有的冤冤相报的暴力行为,循环不止,而他的人格亦会陷于消极和积怨。禅智就是这样以真知自悟指导生活的。
在自我完成中入觉知见
科学家的心是最豁达的,做人也最积极,因为他们擅长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发现意义,日新又新。在科学史上,也许托马斯·爱迪生(Thomas Edison)发明最多,又最能贡献人类福祉。他共有1328个专利权,包括电灯、电车、电影、留声机和电动机等。他逝世后,美国总统前往吊唁,唁辞中说:“爱迪生之死……使全世界失去最大的施主。”
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其智慧深入中国人心,使人们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爱迪生深悉其义,每每在他生活中转祸为福,变破坏为建设。他小时候在火车上当报童,有一次因为偷空做化学实验,不慎失火,被车长重重地掴了一记耳光,从此患了重听。后来,他成名了,有人向他提起这件事,他说:“重听也有好处,可以免我听到别人的闲言闲语。”他表现的是不怨和幽默心态,变烦恼为积极心态。
1914年,爱迪生60岁的时候,他的实验室和工厂遭遇火灾,把他所有的物资都烧了。他的儿子惊慌地在火场一旁找到他。爱迪生说:“快去带你母亲来,她一生都将不会看到这样壮观的场面。”这就是胸襟广大的表现,见到已成事实的事,不论如何,都抓住积极的一面。这亦即禅悦的至高境界。
第二天,爱迪生巡视火场,看到他所创立的一切,包括未完成的实验,都已变为灰烬。他对儿子查尔斯说:“这场火灾实在意义重大。它把我犯过的错误,同我的梦想一起烧光了”。然后,他又重新积极工作。火灾后的第21天,他制造了世界第一台留声机,十分喜悦。
自我完成的喜悦是一种“入觉知见”的喜悦。一个人勤力修养自己的人格,由“悟觉知见”开始,起初悟见的是投身在修炼工作之中,辛勤地寻找道的意义或者真谛,不论功利。等到成功了,辛劳过去了,可以暂时休息、欣赏工作成果并与他人共享时,即进入一种安泰宁静的心绪,满足于生命的丰足,“进入知见”。
针对这种安宁满足的心境,中国禅曹洞宗的祖师洞山良价写有一个偈子,可以总结本章所说的中国禅的意蕴。偈云:
众生诸佛不相侵,山自高兮水自深。
万别千差明底事,鹧鸪啼处百花新。
禅入民间影响世界
禅宗缘起
禅宗主张不立文字,见性成佛,重视顿悟,在达摩祖师携着佛陀“正宗”心法从印度来华之前,中国在这方面已经存有相当成熟的理论和门派。像道安的“本无宗”,温法师的“心无宗”和支道林的“即色宗”等,大家都环绕着心与物的主仆关系,作过激烈的争辩。
名僧僧肇提出“物不迁论”,论述动与静、常与无常、迁与不迁的正负两维理论,倡导了“体用一如”的思想。他在《般若无知论》里论述体和用的关系,说明知与不知的问题,提出知识的真假争辩,影响一时。
然后,慧远的同学道生作《妙法莲华经疏》,主张“佛性本有”,确认“有佛是法”,所以佛性便是法性。他又说“法即是众”,所以众生都有佛性。经说:“一切众生,莫不是佛,亦皆泥洹”,大众皆为妄想所蔽。众生怎样见性成佛呢?他说,不能通过一步一步地登上台阶,只能一次登升,即是“顿悟”。
达摩大约于公元520年从印度来华,经广州去金陵拜见梁武帝。梁武帝萧衍对佛法很有研究,他与达摩对话以后,认为后者没有什么高见,便不招呼。
据宋朝普济和尚写的《传灯录》载,之后达摩就去了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自我修行。至于他这么一个外国人怎样在中国行走,用什么语言沟通,少林寺为何要接待他等问题,都缺乏确实记载。
更神秘不清的是以后的事。话说后来接达摩衣钵的二祖慧可去向他求教,竟然要在雪地中砍断一臂,方赢得注意。慧可向达摩问什么呢?
问:“诸佛法印,可得闻乎?”
答:“诸佛法印,匪从人得。”
问:“我心未宁,乞师与安。”
答:“将心来,与汝安。”
问:“觅心了不可得。”
答:“我与汝安心竟。”
历来传说,二祖就这样开悟了。但是,悟了什么呢?悟得人本来无心(肉体之物),所以没有烦恼之所?抑或“佛即我心”,只要我信奉他,不作多想多求,就万事妥善了?又或者,没有迹象的心,不觅本安,觅之不安?皆不见明确说明。
至于书载达摩教人“二入”和“四行”,亦实在朦胧。“二入”是从理入门和用行入门。四行是“报冤行”“随缘行”“无所求行”和“称法行”,都留着神秘纱幕。
从二祖到五祖所传的禅,虽然各有独到之意,却离不了心及以心主宰生命的方法,其中经历了大约六七十年。如果我们细读印顺所著《中国禅宗史》,有百多页的记述,繁琐而不得要领,因为禅师和他们的子弟很多,散居在辽阔的中华大地,各持己见。所可以得出的结论是,从盛唐到宋朝的几百年间,社会兴旺自由,百姓精神提升,创出许多关于人的生死以及对于时、空、有、无的不同见解,丰富中华文化。
世俗化革命
回到禅宗的发展,我认为五祖弘忍很了不起。一来因为他有两位杰出的弟子,即神秀和惠能。二来因为他看准了禅应该世俗化,深入民间。所以他毅然做出革命性的决定,把衣钵传给六祖惠能之时,劝他结束衣钵相传的传统。
惠能以后,伴随着朝代兴衰的社会变迁,禅走入了日常生活,再不是出世独修之术。惠能得传衣钵的故事是众人知晓的。他针对师兄神秀写的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托人写下他对“空”的见解:“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多年以后,惠能有一天来到广州的法性寺,听见和尚们对门前随风飘扬的法幡互相争论。有人说是风在动,有人说是幡在动。惠能上前指出,两者都不是,是观者的心在动。
这在中国禅宗史上是建立了心的主动性和一切性的大事,是心见物、辨物和用物,使之动或不动,有或无,有用和有什么用。多年以后,兰溪道隆把“人心自动”的命题介绍到日本,在彼邦掀起一场划时代的社会及世界观的改变,把原来迷信命运的贵族统治,变为“依靠自力,立志奋斗”的武士道统治。人们趋鹜“自成佛道”的禅宗思想,相信凭着勤力和创造力,凡人都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惠能提倡“明心见佛”和“见性成佛”。明心的方法是:“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是对一切境界不起念头。无相是像镜子一样,既承认事物有相,又不执着那相的某一真相。无住是不把心定住在某一认识之上,不顾其他,亦不接受其他。我们今天细嚼这些见解,可知惠能的思想十分开放和多元化,表现自由。他又提出“悟即是佛,迷就是众生”,判断一个人成佛与否要看其觉悟程度,而非诵了多少经,参了多久禅,更不是有没有披袈裟。他的思想革命一方面影响佛教界甚深,同时又把禅智投入百姓心内,不由寺院或和尚所独有。
值得指出,惠能在悟出这些智慧之时,还未剃度出家做和尚,只是一位平民。据载他于24岁得传衣钵,39岁做和尚,然后说了37年法,于76岁入灭。他的得法弟子有43人。通过这些人的说法,把中华禅发扬光大,影响中华民族及邻近国家的人民十分深远。公元760年,唐肃宗使人迎请他的衣钵入宫供养。
宗派多元化
今天,我们沾染的多方面禅理、禅意和禅修方法,接触到的五个宗派的典籍,全由六祖惠能的门徒所创,包括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临济宗和沩仰宗。
我无意也不能在一章书内概说这些宝贵的智慧遗产。有一则故事简易地说明“心”的权能,值得一切爱好学习和创造活动的青年欣赏。
话说马祖道一禅师有一位爱徒叫做怀海。有一天,他们两人到野外散步,看见一群野鸭飞过。马祖问:“那是什么?”怀海答:“野鸭。”马祖再问:“飞去哪?”怀海答:“飞走了。”马祖即狠狠地捏了学生一把,令他痛得大叫。他同时说:“明明仍在啊,哪里飞走了?”怀海立即醒觉而得悟了。
醒觉什么呢?悟出“一切在心”的真意,即不要让心随物转,要保住本心虚静。虚静心能赢万物,不受外界变迁而移。人的记忆就是以虚心为基础的。一个人虚心愈阔,记得的东西愈多。用惠能的教导说:“若于一切处而不住相,于彼相中不生憎爱,亦无取舍,不念利益成坏等事,安闲恬静,虚融澹泊,此名一相三昧。”(《坛经·付嘱品第十》)
惠能及门徒们主张,行禅“不离世间,不坐禅,不苦行,也不念经”,只要淡朴地过着自感有意义的生活,即可成佛。这一革命性的倡议,把禅推入世俗化的方便之门。它让僧人走入民间,与凡人和士大夫分享生活,免除宗教规戒,直接向百姓灌注禅的精神。
从公元900年到1100年之间,禅僧与士大夫广泛结交同游,互通信息。他们酬酢唱和,鼓琴作画,过着高雅淡泊又风流倜傥的文艺生活,使中华文化大放异彩。
我们今天到苏州旅游,至城西枫桥附近的寒山寺怀古,可以吟着寒山的《闺怨》,欣赏一位出家人对爱情细腻入微的观察:
妾在邯郸居,歌声亦抑扬。
赖我安居处,此曲归来长。
既醉莫言归,留连日未央。
儿家寝宿处,绣被满银床。
我们再去杭州的灵隐寺,可以追想诗僧皎然在此剃度出家。他一生好学,佛理以外更熟读历史经书,把他感受到的人生情趣呈现在诗里: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
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
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寻陆鸿渐不遇》
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
声余月树动,响尽霜天空。
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
——《闻钟》
禅的生活哲理
吕澂说,禅宗中国化以后,更演化为中国百姓的生活模式和人生哲学(《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禅宗》)。它让人们通过现实生活得到禅悟,即时产生一种明心自在的愉悦,仿佛在一刹那之间,超越时空因果的种种纠缠,感到本我长久。
宋朝的参政李邴掌管国家大权,但是并不快乐。他去参拜大慧禅师,大受教诲,得悟人生必须懂得三条做人的原则,以求本心的清净恬淡。三条原则是:
(一)事无逆顺,随缘即应,不留胸中。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冲击我们,我们要本着自信、负责和旷达的态度处理,自然自在,不留歉意或者焦虑。
(二)宿习浓厚,不加排遣,自尔轻微。接受自我,对于早已形成的习惯,不必着急去改变或掩饰,应该任其自然,保持本心清净。更不要驰骛时尚,即能清净为怀,做一个有特色人格的我。
(三)本心清净恬淡,自由安宁。自主生命,忠诚待人。认清人生的最高理想是本心的清净恬淡,不是财富或者名利,更非权势和执着。这样即可以安宁、快乐、长寿。
这些做人处事的大原则,很大程度上渗透到了民间百姓的心灵,造成中国人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定力。国人不论去到世界任何地方,遇着怎样恶劣的环境,都能够表现出积极的适应能力。千百年来,无数去外国谋生的华侨,就是凭这种做人态度取胜的。我们今天回顾中国人经历“十年浩劫”后,昂然迈入改革开放的大道,也表现出这种文化定力。
自由心的验证
禅的自由安宁足以解脱人的任何烦恼和焦虑。王维生活在唐朝那兴盛又危机四伏的时代,当过微官,爱好诗词,三番四次出世入世,仍然不免心灵欠安。他从小跟母亲学佛,又于壮年深染老庄那无往而不适意的超拔精神,晚年终于抱禅退居清净的辋川庄园,与惠能的弟子神会深交,受托写下至今被公认为最能传达惠能思想的《六祖惠能禅师碑铭》。他在身居官场的后期寻求自我解脱,写下“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的名句。
禅的空和寂是积极的,表现在对宇宙人生的无限幻想及对物与时空的超越。王维的《汉江临眺》,用短短十个字,就写透了物我通明的心意:“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北宋时期的大思想家和诗人苏轼,认同老子、孔子和佛禅的智慧,度过坎坷流离又光辉夺目的人生。他四次任职朝廷,二次被贬。他因为不同意王安石的政改而被贬,与之结仇,又用恕心和他修好。他的弟弟苏辙记忆说他广交禅僧,密切往来者有约百人。他又去寺庙参禅,留下“三百六十寺,处处题清诗”的事迹。
苏轼一生力求从儒、道、释的融合智慧中认识世界,后半生因为不堪世事压迫而寻求清净解脱,对人生抱着一种超然洒脱的态度,自由自在。他的《前赤壁赋》所表现的,是一种打通了人与宇宙所不应有的界限,超越时空限制,找着无限自在快乐,而归于安宁悠然的达观境况。他说: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苏轼论述空、无、虚、静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其意境深旷。一方面说,静可以解脱一切动所招来的烦恼和劳役,是积极的动(解脱)。另一方面说,空可以容纳万境,更是十分积极的包容之动。禅的意境是“分”与“合”同体的,看似消极,实是有意义的动。
我们再读田园诗人陶潜写悠哉安乐生活的《归去来兮辞》的一段,每一句开头都用一个动词表现和平虚静之心,能不感叹中国诗词的魅力?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西方文化欠缺安心
美国和西方国家都标榜自由,多数指公民自由。然而,没有禅悟的文化,可能有真正的自由吗?值得我们深切考究。
在西方,由犹太人开始,最早关于自由的写照是《旧约圣经》的首章《创世纪》。它叙述全能的天父,在伊甸园里嘱咐人类始祖亚当,不要采吃树上的果子,亚当却违反了他的嘱咐,采吃了,被判犯了“人的堕落”的原罪。这样,西方文化把自由的行使与人性的堕落连在一起。
根据鲁弗斯·费尔斯(Rufus Fears)的《自由的历史》(A History of Freedom),三种自由之一的个人自由(另两种是国家自由和政治自由),是一种复杂的价值。最基本的是个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唯独不能伤害他人。这是一种典型的美国式定义,既不提人的本性,也不说人的情感。其实,亚当采吃禁果不是什么选择,只是自然的好奇尝试。但是,以“唯信靠上帝”(in God we trust)为立国根基的美国及西欧国家,信的是“至上权威”,就是:上帝说了算,信者得救、违者受罚的个人与权威的对立关系。
历来,西方智者在寻索人生意义的历程中,把时间和存在分为此岸与彼岸、有限与无限、本体与想象、情感与理性的两极对峙的意识(consciousness)。这样,人们要么信仰位于彼岸的神明,或者绝对的本体;要么呼唤自然原性,醉心于感性的生命;要么跌溺于这一系列对立意识的矛盾深渊,痛苦到发疯。这些矛盾和不安被表现在伟大的文学著作中,震撼人心,多数是悲剧。
莎翁作品揭示人心的困顿
莎士比亚用他的诗作和叙述技能,为西方现代文化掀起革命。他揭开人们经验中的平凡又出奇的情绪,为每一个人说话,并照亮人的经验意义。
莎翁写善与恶、爱与恨、旷达与贪心、情与欲、孝与忠、公与私、生与死、苟存与不朽、矛盾与平顺、烦恼与安心等对峙的心绪,揭开人生过程中灵魂与肉体及睿智与愚蠢的不停斗争。他承接了文艺复兴的广博知识和多元化思维方法,叙写人间悲剧,展现十八、十九世纪欧洲人的状况。
在他的悲剧中,欲望的无限膨胀,使人陷入空虚和了无意义的人生,一如《麦克白》(Macbeth)。另外,由于无止境地追逐金钱、色欲和权欲,奥赛罗大将毁了爱的世界,而李尔王疯癫了。总结这些,莎士比亚感慨地说:
在追求时疯狂,
占有时也疯狂,
不管已有现有未有,
全不放松。
——《十四行诗》
莎士比亚在描画西方人心之时,预言未来的发展。我们今天看到的美国社会,拥有世界最多的心理治疗师、精神病学家和各种层次的心理辅导员,仍然不足以应付人民心理疾病的治疗需要。
歌德顶礼东方文化
就在西方人力求取得自由、平等、博爱的前现代时刻,德国诗人、思想家和科学家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用诗和戏剧反映欧洲人的不安和矛盾。他出身贵族世家,在魏玛时期主掌过多方面的要职。与此同时,他用最大的热诚,探索人生所经验到的各执一端的对峙心理。他结合这种探索和科学思维,从科学出发,说明“色”(colour)是纯光与他物互动产生的效果;从心理出发,“色”(desire)却是精神与物(包括肉体)的合体。
本着他的广博知识和经验,歌德用了60年的时光,完成他的杰作《浮士德》(Faust)。主角是一个酷爱追求知识,同时又相信经验才能示现出生命意义的人。他夜以继日地考究《圣经》首句的真实意义。“太初有言”(In the beginning there is the word)一句,是否意指“太初有道”呢?言只是一个中性的字,不含道德价值。假如word字的含义是道,则天地初开之际,宇宙已经存在某种超人的权威,颁布道德标准,规定人们遵守,限制人的自由。
歌德曾经说过:“没有哲学可以解释宇宙人生,因为人有独立自尊,不可被低贬为任何由更高权威所指派的意念。”就是说,他相信人有基本自由,不在更高权威的管限之下。
正是因为自由是独立而没有倚靠的,所以自由人无论做什么,或者怎样处理自己的情感和选择,都自然经验到怀疑和焦虑,难有安宁。歌德借浮士德的内心挣扎和呼喊,吟下这样的诗句:
在我的心中啊,
盘踞着两种精神,
互促分离,
一个沉溺于强烈的爱欲,
以固执的官感紧贴尘凡,
一个则强要脱离尘世,
飞向崇高的灵境。
歌德被称为“魏玛的孔子”,因为他曾经十分努力学习中国的儒、道哲学,尤其是中国的艺术和诗歌。这些活动详细载于他多年的日记里,他和好朋友莱布尼茨(Leibniz)同样提倡“一个世界”,叫不同的民族互相学习,共同分享人类的智慧,用不可分割的“人的智慧”建造“大世界”。歌德可以用中文写诗。他又把《赵氏孤儿》改编成悲剧在德国上演,名为《哀兰伯诺》,宣扬儒家的仁义精神。
莱布尼茨是德国第一位研究儒学并尊敬孔子的学者,他于1697年发表的《中国近事》(Novissima Sinica)说:“照我们现在的认识为本,面对我们当前这个道德败坏无限膨胀的时候,必须请中国人到我们这儿来传教,向我们介绍自然宗教的主旨和实践方法,不应送我们的传教士去他们那儿说教。”莱布尼茨与牛顿被公认为微积分的创始人,早年受耶稣教会传教士影响学习儒家经典,成长后借用中国的“先天八卦”,给人类创立了影响至今的数学二进制。1701年,他在巴黎发表“二元算术”的时候,附载了从《易经》得来的六十四卦作为说明。
歌德研究中华文化,从《诗经》到《孝经》,一概赞赏。他在《教育论》提倡学校向各级学生讲解孝的观念。诗云:
孝是一切之本,
人之为人即有敬。
以敬为始,
父母政府及天父在上;
以敬为中,
善待一切苦难和伤害;
以敬为下,
联结同侪朋友向人生奋斗。
可惜到了19世纪初,德国精神转了弯。科技工业和帝国主义逐步膨胀,尼采宣布“上帝死了”。同时,人类也失去内心与自然世界的关系,只剩下孤独的自己,造成日愈升级的个人主义,也产生了尼采所主张的“超人说”,最后出现希特勒的灭绝犹太人的行为,使欧洲文明真正堕落,也改变了西方文化,使之趋向私利和暴力,以至疯狂;他们的心灵再没有安宁和住所。
不过,人仍是人。近代历史显示,战争和私利的抢夺,把人生弄得被动和肤浅,重新跌入莎士比亚的悲剧以及歌德的浮士德式的不安,锐意要找着自我,发现自己的灵魂,回复“全人”的经验和尊贵。
这样,从20世纪中期开始,自然、灵性、和谐的中国禅又变成西方思想界所趋之若鹜的意境和智慧。人们再次相信,人心(而非万物)方是主宰宇宙人间一切的原动力量。只有禅悦和安宁可以挽救当前人类及地球的危机。
爱的心悟日行
佛禅说爱,从怎样处理一己之心,到如何慈悲为怀,到爱亲及众,皆有十分妥帖的阐释,很受西方心理学各家各派的器重,并发扬光大,我们了解以后,可以爱得深切。
从此,从当下出发
不论你是第一次接触禅,或在长久以来,拿起禅书又轻轻放下。又或者你用了不少时间和努力去认识禅,至今不得要领。你都可以从此出发。
“此在”是禅语,后来被西方存在主义大师借用。它是什么呢?就是你现在看着本书的心境、时间和地点。既然这样,我相信你会继续看下去的,保证你可以感到自由自在,一步一步地认识禅和实践禅,丰足你的人生。
我自己便是这样开始的,在数十年朦胧地寻索禅意禅境之后,决定拿起笔杆,系统地对自己说禅,把经验的见闻和感受联结起来。好像走在树林之中,看见繁花是禅,穿过树梢的阳光是禅,一只栖息在树叶上的甲虫是禅,一条快要腐烂归土的树干是禅,一声鸟鸣是禅,微风拂过的凉意是禅,一不小心跌倒地下双手触着沁凉黑土的感觉是禅。于是,我开始明白了,禅是从生命活动中感到的,不一定要靠文字认识。
这一感悟带我回到我多年感到懊恼的禅说,即灵山会上迦叶破颜微笑的故事。这故事有简单和复杂的多个版本,都说是禅的诞生方式,中国禅的宗旨及来源,以及禅宗开山祖师的原始。然而,不少人认定,这故事是“杜撰”的,即禅僧们为了争建法统,“做出”来的。不过,我们今天看故事,贵在它是否精彩有意味。它有实与无实,并不重要。
故事说:当年佛祖灵山说法,手拈一朵花示众,不言不语。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言,亦不知怎样反应,场面一片静默。这时,迦叶尊者破颜微笑,表示心领神会。于是佛祖宣布:“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根据《五灯会元》所载,这个正法眼藏,便是后来的禅宗宗旨,其精神是“以心传心,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它在拈花微笑的“示”与“答”中,“无言”诞生了,多么神秘和浪漫。
也许由于这样的开端,也许因为禅实在高深广阔,所以,禅宗多代传宗发展,同样充满神秘色彩,叫读禅者或者感到玄虚,或者因为“看不懂”而懊丧,掷卷长叹!
“意会”、“领会”、“默契”或“神通”这些心理过程,都是难以描述却又真实如如的,视乎主人有无偏见、执见或者恐惧。假如你持着开放的心态,试读泰戈尔(Tagore)的一首短诗,即会明白领会微笑的无限心意以及它的传意魅力。诗云:
你望着我微笑,
一言不发,
你是否知道,
这一刻的光景,
我已等待了很久。
我们可以想象,诗人等到的是那含着爱的微笑,它的示意十分清晰,教诗人看了获得无限安慰和感激,尽在一个不求回答的问话中:“你是否知道?”这种无言的默示和收受,是多数人都经历过的,一点也不玄虚。所以,我们拿起禅书,不要当下没看懂,便放下不看,最好稍一定神,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寻找相关的例子,给一些陌生的名词注入实例。
不染着,生空性
“以心传心,不立文字”的说法只是禅的一端,不是禅的全部。我们大步跨过由一祖到五祖的传说,看看那充满神秘又十分具体的六祖得传衣钵的故事,不是由惠能的名偈揭开序幕的吗?他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对照神秀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是用文字写的。他把身和心都一起弃掉,说明“空”的真谛。
后来,惠能说法,被集为《六祖坛经》,用的也是文字。惠能的禅旨是“明心见性……见性成佛”。怎样明心呢?他提出的方法叫做“无念法门”。他说:“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其实,他可以说简单一点,解释他不是弃掉身和心,而是劝人把念、相和住都忘掉,即不要把许多念头和形态蓄在心中,以免生起执着。无念是“于诸境上心不染”。有说“心明如镜”,即是说,镜照着百般事物,过了便不留痕迹,就是不住了。不住即明。换句话说,一个人不执着一见,便可通明了。现在各级学校提倡通识教育,旨在帮学生不执管见,不在于灌输多方面的信息。
禅在每一个言行举止
由此看,禅宗并不反对应用文字,只是指出两点。一是文字深奥不易明白,时常给人误解,所以最好少用。二是以文阐意,也有表达真切的困难,故而必须对文字有掌握,不能错用,最好是擅长。
禅语禅文都贵在简洁自由,既有明确的意义,亦留有空间,让听者自由解释和接受。所以,二人对话,有人一说即明,且韵味无穷,有人不明生厌,觉得枯燥无聊,毫不达意。这种禅境界的有与无,历来造就了很多误解,引发不少人对禅望而兴叹,或者望而生畏。这不是因为禅“高深莫测”,而是因为读者先入为主,无意中把它放在“玄虚”的台阶上。
这样,所谓擅用文字,指的不是文字技巧或修辞,而是对文字所载的意义而言的。有这样一则公案。一天,慧海禅师的一位学生向他问道:
生:和尚修道,还用功否?
师:用功。
生:如何用功?
师:饥来吃饭,困来即睡。
生:凡人都如是,与师有何不同?
师:不同。
生:如何不同?
师:他吃饭时百种须索,不肯吃饭;他睡觉时千般计较,不肯睡觉。所以不同。
我想起一句英谚:“不在乎你做什么,在乎你怎样做。”(It matters not what you do, but how you do it.)
惠能说:“心不住法,道即通流,心若住法,名为自缚”。自缚即是放弃自由,因为心存执着。一个人坚持做事只有一个方法和目的,就是心有所住,也就无法自由自在,更不用说可以自由创造了。假如这人反过来埋怨没有自由,或者生活工作都有太多束缚,那么,根本的解决方法是自己努力放下执着,投入广阔的自由天地。
中国禅宗悟道,不同于印度佛教,不需用禁欲、苦行、坐禅、念佛求取解脱。我们认为“本自无缚,不用求解”,所以只要以随缘任运的态度,在日常生活中渗透禅意禅理,即可自由自在,安宁长久。假如有人觉得困苦,需要解脱,方法也不在念佛静坐,而在于在现实生活中积极地做好本分,以善心对待他人。
上面提到的慧海禅师说:“是以解道者,行住坐卧,无非是道;悟法者纵横自在,无非是法。”(《五灯会元·卷三》)事实上,从中唐到宋朝的数百年间,禅宗盛极,禅僧与士大夫来往频密,一起吃喝唱诗绘画,打成一片,给中华文艺留下最美丽的文化遗产。大家深信,一个人只要在日常生活中得到禅悟,即可享受禅悦。他会在刹那的顿悟中超越一切时空和因果,透见无我的永恒。
禅悦安顿人心
在这样的宗教与世俗文化的交融发展过程中,禅风不但贯穿士大夫及其家人的生活运作,而且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观念(哲学)和思维方式。
传统的儒家士人以立德和立功为人生理想,并以务实的态度处理得失,有进有退。正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现实中,理想的口号是敌不过矛盾和迫切困难的。禅宗的“不离世间觉”可以解决这些矛盾。本着禅的心态,人们通达自由,于积极进取时游戏人生,纾缓心理压力,调适一时的困境和心理凌乱。
禅的精要旨意在于劝人用真诚和虚心去生活,免除成见和名利的蒙蔽,甚至抛弃求善的意图,自由自在地待人接物,成就正觉,实现自己。《金刚经》的法则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个人的心“生”了,一切知识都自然而来。
下面,我们用现代心理学对心智、情感和行为的见解,说明禅智的现代应用和效果。
现代心理学有关爱的见解
回顾人类历史发展,二战对人的冲击甚大。一方面是战争带来的创伤,死者已矣,生者承受爱与恨的长期心理折磨,使人无法正常生活。另一方面,各学科的学者都同时警觉,好战者的凶残挑战“人本善”或者“人有恻隐之心”的信念,必须重新研究人性以及家庭教育对行为的塑造。
战争给研究者提供了现实素材,令他们走出实验室的假设,投入人的状况(human condition)多层面的表现,用多学科方法做出分析和研究。
在众多学者和理论之中,国际心理学兼精神病学专家埃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的影响最为广大深远。他的数十本书,半数是上世纪的畅销书,像《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爱的艺术》(The Art of Loving)、《禅与精神分析》(Zen and Psychoanalysis)、《人的本性》(The Nature of Man)、《占有还是存在》(To Have or to Be)、《对生命的爱》(For the Love of Life)等等。
最重要的发现是爱不是一种情绪(emotion),而是一种技能(skill)。它是潜在或发展表现的东西,需要教和学。爱是人际间互相创造的能量(interpersonal creative capacity),一个人幼年所得的爱和教育,很大程度决定他一生所表现的自信心和做人态度。
关于后者,心理学界取得共识,确认人的心态大致分为两种,互不相同。其一是创造型心态(creative mentality),另一是操纵型心态(manipulative mentality)。第一种真诚而虚心,第二种执着和不安。
创造型心态与禅智的共通处
创造型心态出于真诚、谦虚和自信。它由自我发现和自我肯定(即接受自己的一切)为基础,不贪婪,不虚伪,不装饰,不追随时尚,不违背自己的性向和潜能,扎实做自己,朝气蓬勃,创造自我和完成自我。
弗洛姆指出,“人的精神生活有两端,一为求有,一为求生”(To Have or to Be)。每一个人在发现自我的过程中,“都会面临孤立感的原始不安,受到心理威胁。”家人的爱护和关怀,友侪的同情,都有助克服不安,战胜威胁,使人在安心中趋向成熟,依靠现实生活中的学习或工作,获得成功和幸福。
现代人普遍不安,有很多原因。主要的是过分重视“有”,如有学问、有型有款、有钱有势等。在今天的中国,人们更重视有权。这种倾向来自不重视“是”的价值,即不宝贵和发挥自己的天赋,包括良心。
人的原始“不安”,等同佛禅说的“烦恼”。禅说:“一念证悟,烦恼即菩提。”证悟就是发现自我本性,相信自己有价值。菩提就是解脱和快乐。禅智与老庄智慧相通。老子说:“天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老子把人的一切都放在宇宙的大局中考虑,求取长久安恒。人的不安有许多形式或内容。不安是怕,怕“没有”和“不长久”。前者可以是贫穷或尊严,后者可以是短命或损失。
怎样解脱不安呢?佛禅劝我们学习“放下”。不一定要放下名利和财富,那只是物。而是要放下执着和幻觉,因为两者都是迷妄,足以驱使我们去攀缘、诈骗、违背良心,而陷入无止境的谋取和操纵,最终造成更多更大的不安。
一个人要能放下,先要感到自己丰足和满足,信心充足。弗洛姆在《禅与精神分析》里说:“爱不是凭空而生的,先有自爱及父母的爱,然后有能力爱他人。”另一位国际盛名的儿童心理学家布鲁诺·贝特尔海姆(Bruno Bettelheim)在他的《魅力的用途》(The Uses of Enchantment)里说:“父母最能感动子女的是无条件的爱,其次就是给他们讲述传统故事。”那些充满爱的活动的故事最能潜移默化,帮助幼儿孕育爱的能量。
心理学家艾瑞克·伯恩(E.Berne)分析人格的形成,倡议人格由三个资料库形成,包括“父母”、“成人”和“儿童”,其中父母的部分指深入脑内的早年经验,包括父母的言行、同情和关爱。如果这些经验资料空白,或者多数是严厉及批评恐吓的,个体会长期经历焦虑不安,本性受到障蔽,不能培养爱和尊贵的素质。
弗洛姆在《爱的艺术》有这样的建议,他说:“爱是满足人性需要最合理、最具创造性的方法。它带给我们自在、丰足和神采缤纷的生活经验……爱的本意是给予而非接受,是一种能力而非教条。爱的要素在关怀、负责、尊重和知识。”
创造型心态不但在人际交往中开拓了解,增进和谐,而且为自己开拓自由和幻想,以无限的时空及可能,开创新的知识和工作成就。弗洛姆在《占有还是存在》里继续说:“求有者致力于物质财富的取得,权势私利的满足,却沉迷于争斗和操纵的罪恶。求生者则心存博爱,慈悲而尊重人性。他生活丰足而愉悦,而且深深地爱惜自然。”这种人不被成见和欲望所障蔽,自由抉择、判断,主宰自己的生命。
佛禅以“空”来表示这一状况。空即是不被色、声、香、味、触、法这六尘所蒙蔽,用净心开发良知和爱。“六尘”由人的感觉器官和意识把握,包括眼、耳、鼻、舌、身、意,称为“六根”。一个人保持六根远离成见、妄念和欲望,即可以赤子之心,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明照真实。这样就可以保持情绪与情感稳定,思考与行为中节,心灵安逸。
自由和爱导向成功
《六祖坛经》说:“但净本心,使六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又说:“迷人念佛,求生于彼;悟人自净其心。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即佛土净……佛言随所住处,恒安乐。”再说:“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目前。”就是说,相信你自己,做你自己感到有意义的事,即自然快乐。
中国心理学家邵瑞珍翻译江绍伦的“Psychology for Teaching and Caring”,名为《教与育的心理学》。她提到人的两种不同行为,一是追求成功的行为,另一是避免失败的行为。习惯实行前者的人选择自己的任务,满怀信心,努力工作,不论结果是成是败,都自己负责,不怨天或自怨。
在另一方面,习惯实行后者的人不同,他接受他人派生的任务,每当缺乏信心之时,即寻求避免失败的妙计,例如诈病不出席考试,或者在考试失败以后埋怨自己近日身体欠佳,把失败的责任推给他人或者意外。心理学家马丁·科温顿(Martin V.Covington)长期研究这两种行为的行使者,发现“成功寻找者”(Success-seeker)有创造型人格,而“失败避免者”(Failure-avoider)则趋向执着和缺乏自信和自尊。
怎样培养儿童成为成功寻找者呢?发展心理学建议父母对幼儿提供四个条件:
(一)接受儿童的真我。
(二)实行明确而可行的规则。
(三)允许儿童在广泛范围里自由探索。
(四)期待并赞赏成功,建立自信和增强自尊表现。
每个人的自尊有两个泉源:一是自由自在,相信自己有价值;二是他人的呵护和爱惜,并以平等态度看待个体的真我。在人的尊贵的大前提下,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终身奉行不渝的价值体系,由肯定个人的本真,追求心灵的自由安顿结合而成。这个价值是绝对的,可以超越物质和财富。创造型人格的最终作用,就是达成自尊价值。
以禅智改善操纵型心态
操纵他人服务自己,是人类的原始心机和伎俩。婴儿甫出世便自然知道哭声可以召唤母亲服务自己,哭声愈大愈切,服务来得愈快愈贴身。稍待时日,婴儿发现另一个伎俩,笑。他(她)咧嘴一笑,母亲即时反应,给予各种呵护。
原始的操纵是生存之道,也是与人和谐相生之道,没有什么不好,问题在动机。如果动机纯真,像婴儿饿了要吃奶,等待不及,便发出哭喊叫母亲喂奶,那是生存需要满足的索取。甚至当婴儿感到无聊、恐慌或寂寞,需要呵护而喊叫,亦属原始要求。但是,如果婴儿需要成人不停的照应,就近于贪婪了。不过,怎样界定动机的性质,实在不易。
在成人世界(其实由个体有意识地处理自己开始),纯真的动机是原始动机经过醒觉(aware)自己和他人的权利、责任,调节而成的,逐渐形成谦和的品格,对于自己的行为必定经过反思,同时照顾自己和他人的需要、情感,方有举动。
为什么有人会习惯地操纵他人呢?操纵行为会产生怎样的结果?我们怎样察知操纵行为并有效对付?我们又怎样教育子女养成真诚谦虚的心态,待人平等和谐(不操纵),以求一种长胜的人际关系?这些都是相当复杂的问题,不易简单说明,但又必须说清。下面,我把心理学知识引入禅智来解说,希望引起读者注意和应用,然后进行自我教育,发挥智慧,用正等正觉实现真我。
心理学给操纵行为定下一个简单的定义:个体尝试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他人的行为,服务自己的利益。
在这定义中,“服务自己的利益”是大有文章的。它包括金钱和物质利益、服务(service)利益,以至错综复杂的心理利益。而心理利益又可能是十分恶毒的利益,往往表现在无理取闹、处心积虑、凶残打杀的行为中。
写到这里,香港近日(2013年3月17日)发生一件青年儿子弑杀父母再把他们碎尸的惨剧。杀人者在网上告别平日结伴打游戏的好友,声明杀父母经过半年筹划,原因是“童年时的经历……我不想他们留下。”至于为何要碎尸,则没有说明。
杀人者“利益”何在,扑朔迷离。不过,它是恶毒的心理利益,则可以肯定。可见操纵行为的极端处心积虑和凶残本质,十分可怕。更可怕的是,同样凶残的事,接连发生,而主事的青年都拥有相当充足的“聪明”和“电脑应用知识”。
我们再从头说起。操纵行为的式样和动机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它的效应和结果也同样复杂。最普遍可见的是广告,最贴身的是家庭生活中的子女对父母的操纵伎俩。
广告的目的是诱人购买指定的商品,用“移情”手段,即把你的真情感移向广告商指定的地方,叫你相信那是自己的真情,所以执着购买行为,不论前因(钱怎样来)和后果(买了的东西是否有用)。
近年来香港的电视广告,约一半是在推销化妆品。最常用的一句收场话是:“你值得拥有。”此话是由英文的“you are worth it”译成中文,原文的意思是:“你的(生命)价值与此物价值等同。”照此看,略有自尊的人都会问:“是吗?”埋怨说话鲁莽,过分把物与人等同看待,等同评价。中文的翻译颇有语病,意思不清。不过,广告的作用就是要迷惑心智,叫人在视听含糊中觉得“有趣”,投入移情的圈套。
理智较高的人会问:“难道我的价值止于一樽香水或洗发液?”不过,话说回来,在今天社会,不少人欠缺自信,真实地感到“人要衣装,面要化妆”,每月花两三成收入去装饰自己,很有价值。
为什么有人欠缺自信和自我价值呢?原因很多。有人跟进上述的弑杀双亲并碎尸的案子,发觉近日杀亲的数位青年(20至40岁),都是“隐蔽青年”,俗称“宅男”。这些人读完中学以后,即隐蔽在家中生活,不升学,不做工,整天沉迷“打游戏”活动。他们多数不与他人交往,只乐于连线结交网上朋友,注入真的情感。结果,他们自卑,缺乏人生价值,不顺意时自暴自弃,严重时用伤害他人作为发泄怨气的手段。有学者估计,今天香港约有3.5万“宅男”。其实,照每学年结束以后的统计数字估计,约有近2万名应届中学结业生加入隐蔽青年行列,如果从10年前开始计算,总数大得惊人。
在日常生活中,子女很容易操纵父母,拒做家务。例如,母亲叫女儿帮忙洗碗,后者回答:“妈,我明天考试”,即可挡回请求或命令。心理学家解释,这是利用母亲的爱以及望女成龙成凤的愿望,可以说是百无一失的操纵方法。但是,假如母亲从小就让女儿操纵他人,不负责任,长大以后,很可能成为一个自欺欺人的人,结局不堪设想。
当然,如果母亲知道反操纵的方法,可以谆谆诱导,加以教育。她可以说:“唔,温习功课十分重要,我稍后会陪你一起做。来,我们一起把这些碗洗净,只需数分钟时间。你乖,帮妈妈。”
这样做有两重意义。其一是对女儿暗示,母亲知道她在尝试运用操纵伎俩,不让她得逞。其二是行使“身教”,帮女儿从实践中认识责任和它所附带的自豪——踏实做好任何事情的自豪。
什么是实践呢?为何要实践呢?禅宗有说:“吃饭、担水、劈柴即禅。”我们今天可以说:“洗碗、吸尘、扫雪即禅。”就是说,尽自己应尽的责任,并关怀他人,就是禅。责任的内容依随生活需要而定,责任的担当则是高尚人格的标志。
实践成功的必需运作,同时又是体验本真及自豪的心理基础,现代心理学研究幼童的心态,发现“自豪”是内在的感觉,不能由他人所给的任何宝物或者称赞而生。它一定是个体自己做了一件成功并感到欣慰的事,然后觉得高兴甚至高贵。自豪的东西一定是自己创造的,不是他人的赠予。一个小孩也许会因为拥有一个富有的爸爸而感到骄傲,却不能感到自豪。他的父亲虽然属他所有,却不是他所创造出来的。
回顾上面提到的例子,母亲苦心帮女儿实现她的小小责任(洗碗),可从小养成她负责现实生活中的事情,让她感到完成责任所生的自豪,产生自信,享受自性醒觉的创造性生活。
一个自我主宰和自我实现的人,必然肯定自己和接受自己。他不卑不亢,确认人人平等,人都尊贵,连环境中的一草一木及一切生物,都值得珍惜。这就是禅智中的“平等性智”。
我有和我是
跨文化心理学(cross-cultural psychology)确认,人类的主要伦理都凸显人的两种不同的良心(conscience),即道德意识。其一是建立在“我有”之上的“屈从良心”,其二是建基于“我是”的“人本良心”。
屈从良心根据利害断定善恶,是他动的。在这种心态中,服从权威即是善良妥当,触犯权威即要招致惩罚、遗弃和不安。持有这种心态的人缺乏安全感,在惧怕的威胁下,个体把社会、父母以及负责管教的权威对象内化,使之成为自己意识和潜意识的一部分,所以一切活动都志在取悦权势,争取奖励,逃避责难及夸耀自己。这种人不敢视正义为是,不敢非剥削为非,凡事不敢说,也不敢不说,唯唯诺诺。“文革”时代的许多青年持着这种心态做人,十分可怜。
“人本良心”则源于个人本真的“回应力”。它出自自我的判断和心声,从实践体验所得的清醒冷静,由是肯定我是的自豪,及关心他人的能力,即爱人的和“布施”的能力。它是丰足自如的本体。这种爱不是占有或喜欢,而是关怀和负责。更重要的,它含有关怀和了解他人的含义,避免“爱之反为害之”的结局。例如,父母爱惜子女,但并非一定因望子成龙而不接受子女的“不如人”。而且身体力行,不止于用说话关怀或指挥,而是以尊重个性的关心去帮助子女主宰生命,鼓励自由发展。
禅智吸收传统文化的智知,表现在日常生活的行为之中。孔子解释人本良心,提出“三达德”的涵养,教父母悉心教育子女。他说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同时具有智仁勇的强人,不论身处怎样的时代,都能“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不惑者不受妄念和烦恼的摆布,故能发挥创造力。不忧者有稳当的丰足感,能够布施及爱人。不惧者能说是与不是,肯定自我本真,能够挺身而出并为自己的大小成就感到自豪。这种人心灵安顿,人格成熟而高尚,最能与人和谐共相生息。
认识自性,培育自我
“万法唯识”是禅的核心信念,说明心理作用直接影响生活品质。
心理作用有多个层面。心理分析学把人格分为三个部分: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彼此密切影响和运作。心理学家罗伯兹(T.B.Roberts)这样解说:“人格是三个我互相作用的成果。本我说我要,超我说可耻,自我说让我先弄清楚。健康的人格由自我管理心理表现,协调本我和超我。”
“本我”是动能的主要来源,倾向即时获得满足,由快感原则(pleasure principle)所支配。本我与生俱来,是盲目的,只知满足需要,不知节制。假如顺其发展,对己对人都有害处。所以,我们必须通过教育培养健全的自我,用来协调并观照本我。心理分析学者由弗洛伊德(Freud)到阿德勒(Adler)到荣格(Jung),都提出不同的对本我的阐释,相当繁冗,暂时不提。弗洛姆(Fromm)把本我的动能解释为追求自由与逃避自由,以及创造与退化的力量,全受人本需要(human needs)的支配,包括爱、认同、关联等。由于本我的本质是“我要,现在就要!”它在生活中不经常得到满足。这样,它便因为压抑而转入潜意识(subconsciousness)中,并以改头换面的方式再行出现,支配行为。这些方式很多,像失误、遗忘、幻想、自闭、发脾气甚至暴力。
“自我”由本我分化而来,在幼儿中非常脆弱,必须通过健康和有教导的成长,才逐渐健全。它遵行真实原则(reality principle),跟随现实和父母、师长的行为特点而形成,包括父母坚持的训导。
在正常的家庭生活中,自我是了解并接受现实生活的“聪明人”。自我是本我和超我的协调力量,纾解两者的冲突,驾驭两者的平衡运作,把矛盾的东西“弄清楚”,把压抑生成的心理压力缓和下来。弗洛伊德称这为自觉(awareness),禅宗称它为“悟”,俗人称之为“处事能力”。近期的人本心理学(humanistic psychology)建议父母,要培养子女有一个健全的自我,必须从小教他们实现本真(true self),不要取巧,不要操纵,不要装饰,不要诈骗,不要盲跟时尚,要做诚信和虚心的自己。在日常行动上,注重以清醒独立的心活在当下,把过去心、现在心和未来心统整起来,务实做人,更不让任何压抑钻入潜意识里生出古怪的心态或行为,凡事真诚与他人沟通和互相协调,互补互成。
“超我”是一个信徒,一种外在权威内化的结果。它大部分属于潜意识,却以十分执着的动力支配人格。有人因为自卑、嫉妒而生出超我的内容,有人用宗教信仰或者意识形态的理念做超我的内容。它发出“应该或不应该”、“可耻或崇高”、“正确或不正确”的号令,往往借助“为大家好”或“为党内团结”等美名,强制一己或他人的言行。
超我的本质是霸道的。它源自父母的管教和社会的限制,内化以后生成一己的执着。但是过强的超我容易造成焦虑、幻想或烦恼,使心灵丧失自由,不获解脱,有害心理健康,更不利人际间的和谐共处。禅智有佛性非善非不善的认识,劝人解脱超我的执着,用空和幽默来化解好坏的成见。
有一个禅宗公案说明怎样解脱。有一次,仰山和尚度过一个暑期回寺看望他的老师沩山,进行下列对话:
老师:“一个暑期不见,你做了些什么?”
仰山:“我耕了一块地,播下种子。”
老师:“这样看,你未曾虚度。”
“老师你暑期中做了什么?”仰山反问。
老师:“白天吃饭,夜里睡觉。”
仰山:“那么老师也未曾虚度呢。”说完发觉自己的话有点讥讽的味道,因此咋舌转过脸不敢面对老师。
老师看到他的窘态,就说:“孩子你为何要看得那么严重呢?”
仰山听完即悟,明白“不思善,不思恶”的道理,以后再不在意得失之争,心境自然平和安乐。
《六祖坛经》载:
“心量广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应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来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善知识!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莫错用意,名为真性自用。”
我常想,六祖惠能不识字,用了68个字便把西方现代心理学和心理分析学的许多精要理论、解释说得清楚明晰,可谓造化。佛家所谓“万法唯识”,今天千万父母望子成龙要求子女用智慧做人,不也尽在这68个字的意蕴之中?
积极发挥自性
心理学有“人性体验”(human nature realization)的概念,指人能超越是非情结,本着清净之心生活,烦恼即自然得到解脱。
怎样达成人性体验呢?通过恬淡、温柔、同情与恻隐、关爱与喜悦、自我认同。
恬淡与贪婪相反。它主动和自由,不受欲望所驱使。贪婪是一种自我中心的情感,不论是为了生理需要的满足,或者心理需求的达成,贪婪者总要急求有成,并且把自己变成达到目的的手段,而一切东西都变为可贪或者占有的“物”,包括人在内。恬淡则不同,它不基于自我中心,无需增强自我,不放纵行为,不操纵他人。它以开放谦和之心回应一切。
温柔是恬淡的表现,无求他人他物,只享受自由和对人的关爱。它不是语言所能表达,除非用诗和合拍的对话。母亲对孩子的温柔可以免除焦虑和自卑,建立自信和负责行动。
同情与恻隐是对他人的状况和心态的感同身受,放下自己的意见和利益,投入“我如同你”的感受和了解,给予安慰和支持,无条件地成为另一个人的平等伙伴,心灵相通。
关爱与喜悦是对人与万物都以一种喜悦的心投入其中,超越自我。它是积极好奇的表现,不因为利益或占有,只为了进入一种新鲜的禅悦境地。这种投入是独立和自发的,听从个人的良知和心声,实现佛的“六度万行”,成就真正的自由。
自我认同是接受和肯定自己,亦尊贵自己。它不计算或重视自己有什么,而认识并自豪自己是什么。一个人能建立“我是”(I am),就能活泼地、好奇地、主动地生活,喜悦自在。如果一个人被自己的需求所迷住,做种种需求的奴仆,时常为有和无而烦恼。如果超越了迷惘,就是如来,即人性光明。禅说,一个人要“证道成佛”,即获得大自在的智慧,不要崇拜偶像(今天的权势或时尚物质),而要脚踏实地,体验人性。有了大自在的智慧,一个人就能对外成就慈悲布施的宏愿,对内获得清净自在,进入圆满快乐的境地。
禅与爱的精神
心理学大师弗洛姆在《爱的艺术》里说:“爱是满足人性需求的最合理又最具创意的方法……爱的本意是给予而非接受。”他又在《佛教与心理分析》(Buddhism and Psychoanalysis)里指出:“人们正在经历着西方感性文化的危机。它就是不安、倦怠和时代病,即是焦虑、躁郁和绝望……禅能为生存问题寻求答案,寻求做一个觉悟者。这答案与现代最大的成就不相冲突,因为它不违背理性、真实和独立。”
“父母”是最普通最伟大的爱,因为是所有人的经历。正因如此,父母所代表的爱的本质最为重要,因为它成就或者损害“子女”的一生。
子女依靠父母成人,即变为成熟的人。所以父母的爱也是一切爱的泉源。心理学确定,爱是出于泉源的,一个没有得到爱的成人不能爱人。这里说的成人是adult的意思,包括成熟的和不成熟的人,有成就和缺乏成就的大人(grown man)。
既然父母是爱的泉源,我们就需要明白父母的爱是什么。它是记录在脑子的一些早期经验,不一定是父母说出的经验,也不是父母提供的物质享受,而是子女心中感觉到的经验。
这种记录可能是训诫、规矩、期望、责备、批评、称赞、奖赏、恐吓和吵骂等,多数是用语言、气势和体罚单向施行的。它们在孩子的心中储存各式样的不和谐、困惑、不安、恐慌、焦虑、不快乐和怨恨。它们造成刻板的认识、成见和执着,深铸在潜意识内。
中国民间有说“贫家出孝子”,主要是贫穷父母对子女的爱的表示不用语言,多用“关系”。例如一起工作中尽量担当沉重及困难的任务,一起吃饭时让出美味又营养高的食物给子女,一起休憩时给子女一个舒适的地方等等。这样,孩子心中所储存的许多感受,即时内化,成为同甘共苦的温馨记忆。
上面两个说明都不是绝对的,也不能尽举例证。读者可以把两个极端放入自己生活细节中据实反思,得出自己做父母所实行的爱,究竟是以物为重还是以情为重;以占有和操纵为重,抑或以解放及鼓励自由个性发展为重,这样即可以悟见自己应该爱什么和怎样爱。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西方尤其是美国,冒出一个新的名词、活动,名为“亲子活动”,作为一种父母与子女关系及沟通的模式,即时传遍寰宇,流行至今。最可笑而愚弄人的,是随之而生的“素质时光”(quality time)。这是预约时光,有每两天一次的,有每星期一次的,时数任定。理念是在此时光,本来忙碌不堪的各方放下事务,专心彼此沟通与分享。但是,试问,父母子女共处一家,不是每天24小时一起的事吗?竟要预约和规定时间互相沟通!然而,在今天的迷惘时代,竟有千万父母用设有“亲子活动”来安慰自己,以掩饰不负责任。况且,情和爱都是自然流露的,不可像商品一样,在约定的时空之间互相交换。
爱是人们在生活中自然流露出来的完美情感,具有沟通力量,成为人类互补互助、互相爱护、慈悲关照的根源。爱人双方在成熟的情感中合成一体,而每人仍然保持自己的独特个性和利益。这样的爱是给予而非占有,是和衷共享而非对立,是人类心灵的最高表现。人们在给予中丰足生命,在分享中富饶存在,使人生喜悦满足。
给予和贡献是人类的天性。当这种天性受到私欲压抑,即会造成心灵空虚和贫乏,引发自我防卫,甚至剥削行为,人格受损,生活暗淡无光。弗洛姆说:“心灵贫乏的人不能享受给予的喜悦和自豪。”孔子说:“富润屋,德润身”,说明能够实践孝悌忠信的人,就是心灵丰足的人。佛家明列布施为六波罗蜜(通往醒觉之路)的首要行为,其理一也。
四无量心的博爱
西方的博爱是上帝之爱,他把儿子牺牲了又使他复活拯救世人,其理论与实行都矛盾重重,使人不易接受。中华文化的博爱受到佛教的影响,以慈悲和布施之心爱人,不论子女或他人,都各得喜悦安乐自度,十分具体现实。
《大智度论》讲博爱,解释慈、悲、喜、舍四无量心的施为及功能,说:“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大慈以喜乐因缘与众生,大悲以离苦因缘与众生。”分别说明,慈给予人幸福,悲助人消除苦难,喜促成大家欢乐,放下已有而布施人间。这四无量心的运作合起来就是博爱。
佛教解释宇宙人生是相当科学化的,与现代心理学甚为相似。在佛理中,人的诞生,都是从母亲子宫的稳定情境中被抛出(现代的剖腹产子更为突然),产生两种效应。一是婴儿即时面对分离与陌生,必须运用理性对付。另一是婴儿离开朦胧的温馨情境,即时面对孤立、多变和不安。这两种意识驱使婴儿寻求安全与控制,求取爱护与和谐关系。爱就是这样演化出来的,包括自爱与爱人。
爱是双向的,施与受都在平等互惠的意图中生出喜悦和享受。哲人莎士比亚却有独见。他说:“给予是崇高,接受是神圣”(to give is noble, to receive divine)。这句话又可译为:“赐给是庄严的,接受却是超越”。哲人意多,无论我们怎样翻译,莎翁都说明赐与受的双方并不平等,其中收受者的志气较高。这道理竟与常情相违?不是。试看在我们生活圈中,有些父母每给子女一些东西,即要说明这是伟大的爱或者牺牲,要求子女知恩求报。又或者有父母毕生囤积,平日薄待家人,等到自己临终之时觉得财富再无意义,郑重其事分给子女。不料,有子女拒绝接受,闹成悲哀。莎翁之意,即要人们了解,施与受必须基于平等与尊敬,方成圆满的爱。
弗洛姆参透禅智,分析爱的本质和施行,分别为实践、负责、尊重和知识四方面,简述如下。
(一)实践。爱必须是实践的,可以附以意表。爱是关怀,但是必须是行动。我在上面提及母亲邀女儿合作洗碗,是一种关怀,实行了就是实践,不能实践,就是“无能的爱”。又比如说,有人喜欢盆景好看和意境幽深,花钱买了一盆回家共处。但是,他不灌浇,更不学习培植方法,加以实行。结果不出数月,盆栽枯萎,呈露疲态,他即随手扔弃到垃圾堆里,心里还要埋怨这东西不争气。人的生长发展必须通过种种实践达成,父母之爱就是关怀和实践。
(二)负责。负责是一个人对于受爱者的回应,是实现生命的契机。父母回应子女的现时和长远的需要,就是提供爱的教育。《中庸》曰:“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合起来就是负责和弘毅。
一个人若能够民胞物与,随时进行回应和奉献,就是高明博厚,就是博爱。比如一位老师,时常专心观察学生的需要,给予辅导,又定期考核学生的学习状况,给予鼓励和指点,尊敬学生的努力,就是爱学生。
负责是承担和付出艰辛,积极关心受爱者的行为结果和感受,热心地进行适当的回应。这是对己负责,亦对人负责,精进而不退避,随时提供服务。佛经称之为“利乐有情”。弗洛姆说:“能爱人者必也能自爱。”博爱者积极利乐他人,也必然能够利乐自己,获得应有的回报。
(三)尊重。真爱必须是完整的。实践、关怀、负责和回应都不够,还需配合对受爱者的尊重,以他的利益为轴,以他的抱负为广度,给予方便、支持和分享。在日常生活中,许多父母照顾子女入微备至,但是因为望子成龙殷切,而且对龙设定执见,例如肯定要儿子当一名医生,不理他的兴趣和志向,结果可能演成失败的不幸,或者成功了,却受到儿子的终生埋怨和不快乐。
观世音菩萨行大慈大悲的爱,照应人类的广阔天赋和志向。他在楞严法会上向佛陀报告说:“世尊,由我供养观音如来……令我身成三十二应,入诸国土。”他详细列出三十二种启发有情众生的不同方法,帮助他们,拯救他们,成全他们。观音的三十二应,代表他的三十二种不同的现身,分别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所以,观音是男人又是女人,是老者又是青年人等等。
佛教肯定每一个人的根性、因缘、遭遇和接受方法不同,所以让观音用包罗万有的方法行善布施,回应不同的需要,实践慈悲、最大的爱。禅智以人为本,引入佛法,丰富中华文化的爱念爱行,补足了儒家的严苛和道家的开放,使中国人认识大爱精神。
(四)知识。有效的爱一定以知识为基础,把知识和回应联结在一起。爱人不但要了解被爱者,同样重要的,是了解作为爱者的自己。父母必须用功了解子女,同时了解儿童心理学。他们又必须了解成人心理学,并应用在自己的身上。例如怎样放下执着和操纵,怎样开创沟通的渠道与方法,从而尊重子女的人格和抱负,了解他们的生理和心理状况,以及他们的兴趣和才能,他们的变化发展中的需求,才能做出最适当的布施和爱。《大般若经》称这为“善巧方便布施”,有这样的教导:“常于有情,作大饶益……观诸法,若顺若违,皆能助引一切智智。”
行使智慧可以衍生更丰富精彩的智慧。爱是自我实现的开始。它的终点是人生的圆满自在。我们爱人,必须分享相同的起点和终点。
父母爱惜子女,不应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求负责并丰富自己的人生。这爱的对象是子女,应爱他们的真实和可能,他们的志愿和自我完成,他们现况中的成功和挫折,他们的智知和情感,他们的独立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