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品说:
我坐在戏楼里看了三个晚上的戏,却一出也看不进去,一脑门子的官司,哪里顾得上什么唱念做打呀?今儿个,李耳问我还去不去听戏,我说不去了,头两天的风吹雨打,我的窗户纸吹破了,得糊糊。李耳跟手说:“正好,我也要带人去采买些柴火,厨下没有使的了,少不了又得跟庄户人讨价还价,在他们眼里,咱们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卖什么要价都高过人家。”糊了窗,也到了上灯的时候了,我想用功,可是捧着书翻了几页,就是读不下去,心里只是觉得好生不安,越发感到孤灯斗室的凄清。文良老爷的生死对别人也许无关紧要,但于我来说却是至关重要。说了归其,我还是年轻,没练就一套深沉而圆滑的好手段,遇事,总是不大会闪转腾挪。我家祖上原有一座藏书楼,几代人苦心经营,到我爹这一辈,藏书楼已经颇具规模;未想,祸从天降,本地新来一位知府大人,喜好医术,尤其酷爱脉法。据说,无论给谁断案,都先要摸摸脉,他找我爹讨要一本西晋王熙著的《点脉要略》。王熙的《脉经》到处都是,唯独这本书世上少见,已成孤本,我爹自然舍不得,就随便敷衍道:“脉法无非讲的是二十要跑,三十要走,四十要坐,五十要卧……莫过如此,哪里有太多的玄虚呀。”这一番话,得罪了知府,他以私藏禁书为由,查抄了藏书楼,我爹平时连仆僮都不让擅入,竟然叫捕快们糟蹋得不成样子,心疼得什么似的,免不了要跟知府理论,结果,被下了大狱。
知府一纸奏折到了北京,要治我爹的罪,亏了慈安、慈禧两宫太后批复道:暂行拿解,以观后效,我爹才免了一死,藏书楼也勉强得以维持。我爹自此对朝廷多了一份感激,他对我说:“人说,荷天地之覆载,食君国之水土,赖父母之养育,受尊师之教诲,自当焚顶朝夕,思所报答,切记切记。”后来,我做了个贴写书吏,为一位返乡丁忧的吏部大人所赏识,因此,光绪十三年二月,便派到这个潞河驿上卯应差,并叮嘱我其中奥妙不可为外人道哉。自此,我和我爹就再也不曾见过面,也没通过信。我事事听命于那位大人,他告诉我,我的一切举止,须得缜密,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位大人是个很有趣的人,出来进去总是带着俩丫头,跟他左右,一个替他拿烟袋,一个替他拿烟荷包,他烟瘾一犯,一刻都等不了,俩丫头即刻就得伺候他来一袋,也是一大怪人,不过,却是很得两宫太后的信任,拿他当心腹使用。
自小,我就跟我爹吟诗作赋,品竹调笙,性喜幽静,无意于功名,更远离三教九流,乍一到这是非之地,不禁惶惑,生怕露出马脚来,睡觉都不踏实,唯恐说梦话,走错道回得来,说错话就收不回来了。不消几日,就瘦了许多,只好去请教大人,大人广有谋略,他如此这般暗授机宜,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变了,变成个话痨了,一天到晚嘴不住闲。俗话说,贵人多语迟,话太多,就不招人稀罕,偶有失口,也没人计较,反倒多了一层保护色。为了嘴利落,无论冬冷夏热,还是春旱秋涝,都不间断地背诵《古文观止》和《世说新语》,越背越快,越背越流畅,几年的工夫,居然练出了一张铁嘴,能说会道,简直能嚼碎铁蚕豆。
潞河驿地处繁华之地,人烟稠密,跟各色人等打交道多了,阅历广了,我也学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了,碰见个什么稀奇古怪的客,林驿丞都让我去支应。闲下来,便到戏楼子里泡一泡,回来,对比着史书,寻思寻思戏文,也很得趣。谁知麻烦来了,一个唱戏的粉头有意于我,非得跟我私奔不可,她拿我当天天打茶围、吃花酒的公子哥了。拒绝不好,不拒绝也不好,多亏李耳出来给我解了围,说我家中早有娇妻幼子,那粉头方才作罢,还夸我有情有义,从此便与我兄妹相称,处得很是不错,时常走动。
幸喜我有李耳这么一个同僚,来来往往,还可以稍为宽慰。只可惜,我二人各为其主,道不同,能一起饮酒,一起听戏,却不能一起说说知心话。一想到这,我就不由得喟然长叹。话又说回来了,馆驿之中这老几位,哪个不是心怀叵测?反正都不是一味贪求锦衣玉食、娇妻美妾的俗物,不好对付。只有那个林驿丞是个例外,他不光胸无点墨,还一见女人就走不动道,张嘴闭嘴离不开娘们家的脐下三寸,叫人起反感。年纪一大把,妻子殁了,理当再续一房,好自过活;他却喜欢钻寡妇被窝,驿馆一大摊子也不用心,怎么能招人待见呢?可是,奇怪得很,我偏偏不烦他,因为他透亮,你可以一眼看透他;而旁人,包括李耳,你总也识不得他们的真面目,好似雾里看花。不管怎么样,你睡觉时都得睁一眼闭一眼,镇日里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别人家不熄灯,自己就不敢上炕去睡。我有一回跟李耳的梢,瞅他晚晌不老实睡觉,拎个小包袱穿大街过小巷,便紧跟其后想知道他究竟捣什么鬼。不消一时半刻,就见他进了一座院落,并闭上门板。我赶紧爬到树杈上,仔细观瞧,院子里有一座惜字楼,他把写了字的纸从小包袱里拿出来,小心地烧掉。敬惜字纸本是该当的,只是这些年自己疏懒,一切皆由下人老妈子代为,所以才不知道这座院子之所在。悻悻地想打树上下来,匆忙间没将辫子一遭一遭地盘在头顶上,又忘了拿金银坠子把辫梢坠上,结果吊在了树杈上,差一点活活吊死,这是后话,不必细说。还不定我被人家跟了多少次梢呢,只是自己不知晓而已。
文良老爷无端失踪,我就怀疑上了林驿丞,因为那日,我们一班人都在现场,独有他来迟了。林驿丞是直隶府定兴人氏,名白,表唤子荆,娶妻张氏,去年病故,膝下无儿无女。其余便一无所知了。我很想探知他的底细,就对他处处留意,竟然发现他一个天大的秘密:他在家里居然藏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妮子,看去骨骼轻盈,梳妆淡雅,长了一副很招人疼爱的模样。对此,我不免有几分不忿,暗想:难不成林驿丞在养瘦马?我这样推测也信非偶然。近来,养瘦马颇为成风,将被遗弃的孤女揽在身边养大,教习些丝弦歌舞,到了袅袅花季,便卖出去,换千把块,够自家颐养天年了。原来这都是寡妇干的营生,有的汉子也这么做,多半是自己收用,尽享温柔旖旎。想不到他竟是这般龌龊!哪知我乜斜着他,他也提防着我。忽一日,他突然问我:“听说老弟已有了家室,怎不把弟妹接来团聚?”因我担心媒婆骚扰,一直声称家眷留守在家乡,现在他突然这么一问,倒让我乱了方寸,只好搪塞他说我已将妻子逐出家门。
我以为只我一人善于说辞,一番花言巧语,林驿丞听了也就挂牌放参了,谁知他还是揪住我的尾巴不撒手,紧着问:“为何休了弟妹,犯了七出了吗?是不孝,还是不育?”我摇头否认。他又跟了一句:“那么就是不守妇道,身有恶疾?”我依旧摇头。他似乎是恍然领悟:“难道说多嘴多舌?”我干脆谎称道:“说也可恨,因为她偷嘴。”又添油加醋地具道缘由。他总算听信了此言,不再鼓噪,说了一句“唉,清官也断不清家务事”便移步转入后堂,找个清静地方,从怀里摸出一只三寸绣花弓鞋,跟嗅鼻烟似的嗅起来,甚是陶醉,简直是怪状狰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皱皱眉头,干脆按宫里的规矩,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不数日,我打听清楚林驿丞所收养的那个小妮子叫做景儿。景儿绝少出门,林驿丞舍不得延请西席,便叫小寡妇祝氏随便教些笔墨文章。春明花开时节,祝氏也领景儿上街游赏,但一刻都不离左右。至于那位祝氏,也很怪诞,听说林驿丞倒是有意于她,议过嫁娶,可是祝氏却嫌他只是个驿丞,不肯答应。
她说三十六行里,跳大神的巫行跟给死人扎纸人纸马的扎作行都比驿行尊贵,排也排在驿行的头里。你说她是个长眼睛的吧,又断不了跟林驿丞的联系,你来我往走得还很近,也不怕人家戳后脊梁骨。人人都传他们二人明铺暗盖,做了不雅的事情来。不过,祝氏的心灵手巧,邻里常常要用得着她,遇到什么难事,妇人都叫她掐算掐算,帮着拿主意;至于接个生、拔个罐、说个媒、拉个纤,甚或是谁家的孩子夜里啼闹,贴个哭贴,更是少不了麻烦她,三姑六婆的差使差不多由她一人承担了。上一次,我见到她去碧霞元君庙上香,仔细端详过她,模样很是文静,一看便知道是读过经史子集的,不免心生敬意。只可惜她跟林驿丞搅在了一起,难免身上也染上三分毒,不能不离她远着一点。
那天,宋大人解剖后虽断言那几具尸体不是文良老爷的,我还是在出殡时,给他们做了三个斋,打了一个醮。林驿丞捧着朱砂红的紫砂壶,一边品茗,一边冷眼观瞧。张目和李耳也劝我:“既然这不是文良老爷,你又何必费这个力呢?”我说:“不管怎么着,他们也是一条性命,总不能死了都没个道士给超度一下吧。”张目和李耳见我如此当真,诧异得很。下葬时,突然下起雨来,天更显得冷了。我撑个油纸伞,缩着脖颈子,茫茫然地瞅着这些个无名尸的棺木,倍感凄惶,不禁想,大概老天爷总该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所以才如此唏嘘不已吧?
回屋,我发呆许久。我住的是两明一暗的房子,东屋迎面墙上原来挂着一轴“岁寒三友图”,是我摹的,本意是想用松竹梅来自律。李耳见了,却笑道:“在这里挂这样的画,怕是不大合适吧?”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往后你便知道了。”果不其然,待久了,才发现驿馆内确实是个大染缸。正所谓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就连我也变得越来越不干净。于是,我又把画轴悄然摘下来,藏在多宝格的最下边,再不敢示人了。
初来乍到,我一个少年书生,雪白圆脸,秀眉朗目,驿馆上下都以为我是个不中用的,常拿闲话敲打我。这个问:“你可知五谷是哪些个?”我只答出了一半。他们告诉我是稻黍粟麦菽。那个又问:“你可知六畜又有哪些个?”我还是只能答上一半。他们告诉我有马牛羊鸡狗猪。当时臊得我真想一头扎进水缸里把自己憋死。刚来不久,我就中暑了,他们问我:“中暑该当怎么处?”我除了摇头还是摇头。林驿丞拿个铜钱沾上米酒,在我脊梁上刮了一会儿,说是这叫刮痧,转天症状顿消。这是我离开爹妈学会的第一手能耐。林驿丞还数落我说:“你无须总是穿戴这么齐整,暑天无君子,你就随意着些吧。”从此,我便不再这般拘谨了。但是,我还是不合群,总猫在院内坐抱鼓门墩上望天,寂寞得很,得空就时常上街闲逛。一回,被粉头迷了,跟个二八佳人共入罗帏,终日欢然。一夜,翻云覆雨之时,恍惚间原本穿个红绸兜肚的花容月貌美人竟突然变成一堆白骨。我大惊,一头跌到地上,跌醒了,却原来是个梦。我好似一下子顿悟了,再妖娆的女子,百年之后还不同样是白骨一堆?何必将自己拴在她们的裤腰带上,酒中还可以得道,花里也可以遇仙,唯独翠倚红偎、香温玉软最是虚空。于是,我便一门心思做报国的良臣,忙前忙后,勤勤恳恳。吏部的那位大人感慨道:“你要是个寻常为官的,不消一年半载,蓝顶子也就换成红的了,蛟龙得雨,鹰隼盘空。唉,真是委屈小侄你了。”
一旦踏实下来,心也平了,气也顺了,与馆驿上下应酬得也温和多了。年关将近,一干人围桌畅饮,亲热得如同一家人一样。林驿丞最年长,坐上座,我因为最小,便坐下首。三娘是女流,照常理,女流是不能入席的。那天,我们都醉了,又勾肩又搭背。有人这样说:“我们要不是在这个驿站各自有公干该多好,必是意气相投得一塌糊涂。”也有人那样说:“不知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鱼,我们才有一起共事的造化。”酒醒后,都悔了,捞起长袍的底摆,一边请安,一边说:“夜隔多喝了两杯,说些个着三不着两的话,失礼失礼。”但是,一团和气还是保持着,不笑不说话,只是跟三娘疏远了些。她镇日慢款玄裙,轻移莲步,迈一步,耳垂上的金坠子就晃一下;来去都低着头,从不拿正眼瞧人,一副拒人千里的派头。那天,我将云锦琵琶襟的马褂晾在当院,晚晌却找不见了,急得我四下里寻找,叹了一声进屋坐下喘粗气。这会儿,一个老妈子来了,把马褂给我送来了,告诉我衣裳三娘代我收了,说是一早一晚都有露水,不把衣裳敛回来,晾干了还得湿,等于白耽误工夫。真没想到,三娘竟还有这份细心;往后再见面,我们也讲讲闲话,叙叙家常,渐渐的两下里和睦了起来。只是不知她属于哪一门哪一派,问又不能问,就这么糊里糊涂没头没脑地将就着。我注意到张目对她心仪良久,觉得她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可是见了她就只能瞪着一双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看着都替他们着急。
我倒背个手,在驿馆内溜达溜达,路过李耳的房,瞅他的灯还亮着,就顺脚串个门,只见他躺在炕上正哼哼唧唧地折饼儿。我撩开被子,瞧他衣裳也不脱,一张脸烧得火炭一般,又红又烫,招呼他,他也不应。我慌了,赶紧跑去请医生给他诊脉,看了舌苔,开了方子。我到厨下托个老妈子去药铺,抓药煎药,自己又折回去照应李耳。李耳昏着,嘴里呓语不断,本来是没放在心上的,可是他咕咕哝哝没完,想不听都不行。
这一听不打紧,不禁大吃一惊,仿佛兜头一盆深井的水,只听他一个劲地说:“反了反了,这回大清国是难保了。”我将他的嘴巴一把捂上,生怕别人听了去,招灾惹祸;起身拉开门往外瞅瞅,而后回身贴着李耳的耳朵问道:“谁反了,你怎知道的?”不问还好,这么一问他反倒把嘴闭个铁紧,就是拿撬杠撬,也撬他不开。服侍李耳喝了药,又嘱咐下人多多关照着,才拖着两条坠了秤砣的腿挨回屋,心里乱了营,许是李耳病中说胡话吧?我想。可是,吏部那位大人也发过类似的牢骚,他说:“自打西佛爷掌印把子,这天下就官不像官、兵不像兵了,康乾年间,哪个戴帽翅的敢逛窑子,现在倒好,不少大员居然拿八大胡同当家了,天天泡在里头,这么下去,百姓非反了不可。”起初,我也灰心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康乾时就没毛病吗?毛病其实也不少,光“文字狱”便多得数不胜数!当年,我家若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朝廷献书,助修《四库全书》一臂之力,我家的藏书楼也早就被抄检了。书上不是说,建立千古勋业,不仅仅要有一两个英主,更要紧的是要有一大批名著史册的忠臣良将。对着昏黄的烛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人生一世,确好比南柯一梦。我爹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儿子竟然当了个细作,隐姓埋名,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了,又当做何感想呢?我不敢往下想……好不容易睡了,又被咬醒了,举着烛台拿了一阵子跳蚤,天不明就起来了,一径来看李耳。李耳早已退了烧,有了精气神,见我到了,彼此问候问候,便招呼下人上茶。他即已清醒,我就放心了不少,告辞要走。李耳哪里肯放:“昨夜多亏老弟操持,也不知我昏迷中胡说了些什么,若有得罪,你可别往心里头去才好。”我嘴上说“说的都是些家常话儿,没什么没什么”,心里却想,当个细作容易吗,连生病都不敢随便生。当下感慨一回,感伤一回,说不尽的万种凄凉,一整日都打不起精神来,只是茶不思,饭不想,茫然蹉跎着。
又是忙忙碌碌的一天,驿馆迎来送往好一阵子不能拾闲。以往,都是五里一邮,十里一亭,歇腿的地界多,潞河驿自然不至于忙成这样;现而今小驿一并裁撤了,受些个累也是必然的。随林驿丞送罢差官回来,他突然问我:“这一程子你身子骨是不是不得劲,脸色怎这么难看。”我赶紧说:“夜里拿跳蚤来着。”我没跟他说近日我心绪恶劣,常做噩梦,半夜总被吓醒,醒了便再也睡不着,只好饮几杯酒派遣惊恐。我这下子算是知道了,不是随便哪一个都能做刽子手的,刽子手需要胆色,我这一介书生,杀个人,只怕吓也吓死了。有时候,端起碗来才要吃,突然想起那几个冤死鬼,便哇地一下吐出来,直到把胆汁吐个干净为止,难怪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唉,一点不假。更要命的是,我老是闻到我身上有一股子血腥味,一件袍子拆了又拆,洗了又洗,仍洗不去,最后干脆丢了它,再置办一身。新袍子该没味儿了吧,不,血腥味更大了,我明白归根结底总还是一个怕字作怪,头一回撒狠下刀子,一见血,便吓破了五六叶连肝肺,惊透了三关七孔心。一直对自己人品学问引以为豪的我,现在却讪讪的不敢再拍着胸脯说话,怯了许多。
让我最怯的是馆驿同仁的眼神,仿佛都有窥测之意,针一般尖利,似乎一眼看到我的骨髓里头去,直看得我脸焦黄,心发虚。遇见三五人交头接耳,我也疑惑人家是在谈论我,不便惊动,抽身走开,还要踮着个脚尖。一天到晚,便似坐了针毡,一时都踏实不下来,慌忙忙洗了手脸,面对香案,拈香跪下:“知道你们几个死得屈,我也是无奈,老话说身在江湖,身不由己,怨只怨你我各为其主的缘故。”磕头起来,心里才平缓了些。我担心如此下去,非得癔症不可,就托病在房中整日诵读。林驿丞对众人说:“王老弟这般用功,怕是指日就是举人进士,状元探花。”众人都笑。
几天过去,风没吹草没动,心里却开阔了些,你说怪是不怪,心一静,血腥味儿就没了。谁承想,心绪才定下来,李耳的一句病中昏话又叫我犯了猜疑,不免慌乱起来。慌乱得我犹如神婆子没了仙,赶脚儿的没了驴,几次三番绕着弯儿问李耳,李耳却不认这个账了。问烦了,李耳反倒说:“大清国乱了也罢,不乱也罢,你我左不过是个布衣百姓,哪里管得了这许多。”我还想与他争辩,他却拉着我去听戏:“听说,新来的班子里有个小旦,长得蕊宫仙子一般,我们吃不着,喂喂眼也是好的。”再争,也就不好了,只得随他。我跟馆驿所有人一样,时刻关注着朝廷的一举一动。哪个出京的官吏勘核火牌时,我们总是问这问那,拐弯抹角地套些个话儿出来;又怕问多了讨人嫌,左右好是为难。在馆驿当差,身儿要弯,腿儿要软,眉目要谄,步儿要绵,总之,规矩多着呢。还有一大忌讳,就是多舌。这一套功夫,林驿丞最是拿手,照他做就是了。这一日,林驿丞来找我,说是一枝梅下葬,要我陪着到坟头烧纸化币。这一枝梅是通州城数一数二的花娘,柳眉杏眼,玉齿朱唇,馋得那些风流后生镇日里围着她团团转。未想年初她得了一场痨病,才半年,就香消玉殒了。我不似林驿丞,他是风月场上的急先锋,我便推东说西不愿去,偏巧,张目过来凑趣,我就坡下驴道:“你与张大哥一道去岂不更好!”张目闻听是给死人下葬,正想收些死人的泪,就畅快答应了。据说,死人将死之时,都要流泪,将这些泪水集起来,滴在常人的眼里,不仅目明,而且还能看见鬼魂。林驿丞跟张目一同去了,临走,林驿丞点着我的鼻子道:“你呀,你呀——”半天他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儿,戴上他那顶一把抓的毡帽愤愤离去。张目冲我扮个鬼脸,也相跟着去了。我知道林驿丞不满于我,我也豁出去了,堂堂一个男儿,倘站不稳,富贵在前,威武在后,恐怕只有随波逐流了。回身恰见三娘,她问我:“张目随林驿丞有何公干?”我没好颜色道:“给一个妓女送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