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杜洛瓦进入报馆后,立刻找到布瓦勒纳,对他说道:
“亲爱的朋友,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最近一些天,有人常叫我弗雷斯蒂埃,显然是拿我开玩笑的。我觉得很气愤。请你在下面对大家说一说,今后谁若再开这种玩笑,我可要扇他的耳光。”
“他们应当想一想,为了开这种玩笑而最后导致一场决斗,这是不划算。我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知道你是一个性情稳重的人,能够妥善的处理事情,不会给任何人制造麻烦。除此之外,还因为在我上次决斗时,你曾亲眼目睹过。”
布瓦勒纳答应照办。
说完之后,杜·洛瓦便离开了报社办了点事情。一小时后,待他再次回到报馆时,已没有人叫他弗雷斯蒂埃了。
傍晚回到家中,他听到客厅里有女人的说话声。“家里有客人吗?”他向仆人问道。
“瓦尔特夫人和德·马莱尔夫人,”仆人说。
杜·洛瓦不禁激动不已,但他随即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然后推开了客厅的门,心里安慰自己道:“嗨,不就是个女人吗?”
克洛蒂尔德正优雅的站在壁炉边,身上洒满由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杜·洛瓦感到,一见到他,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点苍白。他先向瓦尔特夫人及其像哨兵一样站在身边的两个女儿行了礼,然后将身子向他往日的情妇转了过来。克洛蒂尔德微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一把接住,意味深长地握了握,似乎在说:“我仍旧爱的是你。”作为回应,克洛蒂尔德也使劲握了握他的手。
“上次一别,我们有好久没见面了,”杜·洛瓦说道,“你近来可好?”
“很好,”克洛蒂尔德悠然自得地答道,“你呢,漂亮朋友?”
她接着又转过身,对着玛德莱娜说道:
“你不反对我继续叫他漂亮朋友吧?”
“当然不反对,亲爱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没有任何意见。”
这句话似乎有言外之意。
瓦尔特夫人这时告诉大家,单身汉雅克·里瓦尔将要在其寓所的地下室举行一场大型剑术表演,并已邀请上流社会的名媛贵妇出席观看。她最后说道:
“这场表演一定很值得看。可惜的是,没有人能陪同我们前往,因我丈夫那天刚好没空。”
杜·洛瓦立即表示,说他届时可以陪她们去。瓦尔特夫人一脸惊喜的说道:
“这样的话,我和我的两个女儿将太感谢您了。”
杜·洛瓦看了看瓦尔特夫人的幼女,心下想道:“这个小苏姗长的倒挺漂亮,实在不错。”一眼看去,姑娘一头金色长发,活脱脱像个可爱的布娃娃,个子虽然矮了点儿,但模样清秀,腰身纤细,大腿和胸脯也已发育健全。精致的脸蛋上,一双蓝灰色大眼,透露着对世界一切事物的好奇感,很像是一位富于想象的精细画家,用画笔特意勾勒出来的。此外,她有着白嫩的皮肤,让人瞧不出一点儿瑕疵,无处不散发着少女的美丽。松软的头发,巧妙蓬起,卷曲自然,恰如一缕轻柔的烟霭,同一些小女孩怀内常常抱着的精美布娃娃头上的头发一样,相当精致。这些小女孩的个儿往往还没有她们怀中抱着的布娃娃高。
姐姐罗莎则相貌平平,身材毫无曲线,没有任何动人之处,完全是一个无人注目、搭理和谈论的女孩。
女孩的母亲这时站起身,对着杜·洛瓦说道:
“就有劳您了。下星期四下午两点,我们在家恭候您。”
“我一定会按时赴约的,夫人,”杜·洛瓦答道。
她走后,德·马莱尔夫人也站了起来:
“后会有期,漂亮朋友。”
她漂亮白皙的手抓住他的手,使劲握了握,久久没有放下。面对这意味深长的内心倾吐,杜·洛瓦深为感动,不禁对妩媚动人、放荡不羁、也许真心实意爱着他的女人,突然有点旧情萌发。
“我明天就去见这位漂亮可人的女人,”他当即想。
客厅里现在只剩下他和妻子两个人了。玛德莱娜倏地发出一阵爽朗而又欢快的笑声,认真的看着他,说道:
“难道你没有发现吗?瓦尔特夫人现在可是特别在意你。”
“别瞎想了,根本没这回事!”杜·洛瓦急忙辩解道。
“事情就是这样,我说的一点儿不假。她同我一谈起你,就滔滔不绝,对你赞赏有佳。她可不轻易这样夸奖男生。她说她未来的两个女婿一定要同你一样……不过既然是她,这种事倒也无所谓。”
“无所谓?什么意思?”杜·洛瓦一脸疑惑的问道。
“啊,你可知道,”玛德莱娜满怀自信地说道,“瓦尔特夫人一向洁身自好,从未有关于她的流言蜚语。言行举止实在无可挑剔。她丈夫的情况,你同我是非常了解的。而她却和他截然不同。再说为嫁了个犹太人,她吃尽了苦头,但她对丈夫始终如一。因此她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女人。”
“我一直以为她也是犹太人呢,”杜·洛瓦笑着对妻子说。
“你说她吗?根本不是。玛德莱娜教堂每次举办慈善活动,她都捐赠很多财物。她的婚礼是按天主教的习俗进行的。是她丈夫假装做了洗礼,还是教会对他们的婚姻采取了宽容的态度,这我已记不清楚了。”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她很……欣赏我了?”杜·洛瓦问。
“对,一点儿也没错,要是你还没有结婚的话,我会劝你向她女儿求婚的……当然是苏珊,而不是罗莎喽,不是吗?”
“不过她本人也还不错呀,”杜·洛瓦抚弄着嘴角的胡髭笑嘻嘻的说道。
玛德莱娜终究沉不住气了:
“知道吗,亲爱的?对于这位母亲,你尽管使出浑身解数去试试好了。我对此并不担心。她已是两个姑娘的母亲,是不可能被花言巧语蒙骗的。要是早几年,我是不会这么肯定的。”
“如此说来,难道我会娶苏珊?……”杜·洛瓦心想。因此他随即叹了口气,说道:
“嗨!……真是痴人说梦!……她父亲能要我这个女婿?”
不过话虽如此,他仍然决定,今后要仔细留意瓦尔特夫人对他的态度。至于会不会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他倒并未仔细去想。
整整一个晚上,他都在回忆同克洛蒂尔德的那一段令人销魂的艳史。脑海中所浮现的,尽是她的妩媚笑容和可笑举止,以及他们在城中到处游逛的情景。因此他不停的在心里想:
“她这个人可真不错。对,我明天就去看看她。”
第二天吃过午饭,他便到了克洛尔德家里。给他开门的,还是原来的女仆。
“最近过的还好吗,先生?”女仆向他问道,态度很是随便,完全是一副小户人家所雇佣人的样子。
“很好,孩子,”杜·洛瓦答道。
宽敞的客厅里,有人在钢琴上叮叮咚咚地作音阶练习,弹得断断续续,显然是刚开始练习钢琴。杜·洛瓦走了进去,见是洛琳娜。他以为她会跑过来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不想她沉着脸地站起身,像大人一样,郑重地向他行了个大礼。随后便气冲冲的走了出去。
她那神态简直像一个受到侮辱的成年妇女,把杜·洛瓦弄得摸不着头脑。她母亲这时走了进来。杜·洛瓦迎上去握住她的双手,并在上面亲了亲。
“我是多么地想你恨不得每时每刻和你在一起,”他说。
“我也是,”对方答道。
他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彼此相视而笑,含情脉脉地盯着对方,真想拥抱在一起,狂吻一番。
“亲爱的小克洛,我爱你。”
“我也是。”
“这么说……这么说……你不生我气了吗?”
“也生气也不生气……我有一阵子非常伤心,但慢慢也就不那么难过了,因为我了解你的处境,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此我想,你总有一天会来看我的。”“我不敢来,怕你不理我。我只是不敢,其实我每天都在想。对了,洛琳娜是怎么啦?她见到我,只是郑重的行了个大礼,便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我也不清楚。自你要了玛德莱娜,我们便再也不能在她面前谈起你。我想,她这是出于嫉妒。”
“不会是这样吧?”
“就是这样,亲爱的。她已不叫你漂亮朋友,而只叫你弗雷斯蒂埃先生。”
杜·洛瓦感到很尴尬,随后将身子往前挪了挪:
“让我亲亲你。”
克洛蒂尔德把嘴凑了过去。
“亲爱的,我下次去哪儿找你?”杜·洛瓦问。
“当然是……君士坦丁堡街。”
“难道?……那套房子还没有退掉?”
“是的……我没有退掉。”
“为什么呢?”
“因为,我想你会回来的。”
杜·洛瓦不禁喜上心头,备感荣耀。显而易见,这个女人的的确确深深地爱着他,至今并无二心。
“我是多么地爱你!”他深情地发出一声感叹,接着又问道:“你丈夫近来好吗?”
“很好。他回来住了一个月,前天刚走。”
杜·洛瓦不禁扑哧一笑:
“他走得倒真是时候。”
“是啊,对咱们来说,见面就方便多了,”克洛蒂尔德天真地答道,“不过他在这儿也不妨碍我跟你见面,这你不是知道嘛?”
“对,是这样。再说,他这个人倒也挺有意思。”
“你呢?”克洛蒂尔德接着问道,“你现在过的如何?”
“马马虎虎。我妻子同我不过是合伙人的关系。”
“仅如此?”
“仅如此……至于感情……”
“我懂了。不过她倒是个好人。”
“话虽然不假。可是我对她没有感觉。”
说着,他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克洛蒂尔德的头发,问道:
“我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找你?”
“如果你愿意……明天就可以。”
“好的,就明天。下午两点?”
“下午两点。”
他站起身,深情地望着眼前这位美丽的优雅的少妇准备离去。行前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最后嘟哝道:“你知道,君士坦丁堡那套房子,我想还是由我来租下。我不希望一直由你来支付房租。”
克洛蒂尔德深情地吻了吻他的双手:
“怎么样都行。只要将房子保留住,我们就有地方约会了。”
杜·洛瓦于是快步走了出来,心中备感欢欣。
走到一家照相馆前,他见橱窗里放着一帧女人的照片,高高的个儿,美丽的眼睛,很像瓦尔特夫人,心中不由地对自己说:
“无论怎样,她也还算个美人儿。我怎么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她呢?真想时间过的快点,这样就可以早点知道她星期四会怎样待我了。”
他一边走,一边搓了搓手,心里乐开了花,为自己在各方面取得的成功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一个干练的男子在获得成功之余,常会在内心深处产生这种难以表达的喜悦之情。因为一方面,虚荣心得到了抚慰。另一方面,女性的柔情所引起的渴求,也在感官上得到了满足。
到了星期四那天,他向玛德莱娜问道:
“里瓦尔主办的剑术表演,你要去看看吗?”
“啊,我才不去呢。我对此不感兴趣,我要去众议院。”
杜·洛瓦于是去接瓦尔特夫人。他叫了一辆敞篷车,因为天气特别好她们应该更喜欢看看路边的风景。
见到瓦尔特夫人,他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她是多么地漂亮、年轻!她穿了件浅色衣裙,前胸上方袒露将她的身体曲线勾勒的尽乎完美。在一条金黄色的花边下,两只沉甸甸的乳房,起伏不停。杜·洛瓦觉得她今天真是妩媚至极,令人魂酥骨软。她举止沉着,笑容可掬,一副做母亲的安然神色,而常常不会被风流子弟所留意。她的言谈虽然都是围着一些众所周知、毫无趣味的琐事,但思路清晰,讲话很有条理,没有任何过激言词。
女儿苏姗身穿粉色衣裙,头戴粉色帽子,如同一位美丽的公主,光彩照人,恰似瓦特的一幅新作。她姐姐罗莎的打扮则像是一个陪伴这位美丽公主的女教师。
里瓦尔寓所的门前已停着一长排整整齐齐的马车。杜·洛瓦让瓦尔特夫人挽起他的手臂,一起走了进去。
此次剑术表演是为帮助巴黎第六区的孤儿,而由参众两院一些议员的内眷发起的。这些议员都同《法兰西生活报》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瓦尔特夫人虽然同意偕女儿前来,但拒绝承担募捐主持人。教会组织的慈善活动,她一般都会捐献一部分财物。这并不是因为她是多么地虔诚,而是她觉得,自己的老公是个犹太人,一言一行应继续保持教徒的样子。然而里瓦尔组织的这次表演,却有点共和思想的味道,很像是矛头直指教会。
大半个月以来,倾向不同的各家大报,都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
我们杰出的同事雅克·里瓦尔最近提出一个有趣而又有意义的想法:为帮助巴黎第六区的孤儿而在与其单身住房相连的漂亮练习厅里,组织一场大型剑术表演。
请柬由拉洛瓦涅、勒蒙泰尔、里索兰等参议员的夫人和拉罗舍—马蒂厄、佩塞罗尔、菲尔曼等著名众议员的夫人,负责寄发。表演间歇将直接募捐,募捐所得将立即交给第六区区长或其代表。
这大造声势的文字,是聪明能干的雅克·里瓦尔为显示其才能而想出来的。
他此刻正站在其寓所的门前迎接各方来客。门里备有冷饮和茶点,其开支由募捐所得扣除。
他颇有礼貌地向客人指了指通往地下室(已改作表演厅和练习场)的小楼梯,说道:
“尊贵的夫人们,请沿着楼梯往下走。剑术表演在地下室进行。”
随后,见瓦尔特夫人已到来,他迅速的迎了上去,接着握了握杜·洛瓦的手,微笑着说道:
“你好,漂亮朋友。”
“你怎么知道……”杜·洛瓦惊讶地看着对方。
“我们身旁美丽的瓦尔特夫人,”里瓦尔打断他的话。“觉得这样叫你非常合适。”
“是的,”瓦尔特夫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急忙说道,“我承认,如果我同您更熟一点,我也会像小洛琳娜那样,叫您漂亮朋友的。这个称呼对您特别合适。”
“夫人,”杜·洛瓦很有礼貌地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这样叫吧。”
“不,”瓦尔特夫人低下头,看着别处,“我们的关系还不够亲近。”
“难道您会认为,”杜·洛瓦轻声地说,“我们之间不会再有新的进展吗?”
“看看再说吧,”她说。
走到狭窄的楼梯口,杜·洛瓦站在一边,让瓦尔特夫人先下去。这里点着一盏煤气灯。从明亮的阳光下来到这灯光昏暗的地方,气氛突然显得有点阴沉。螺旋型楼梯下方,很快就能闻到一股地下室的气味,令人觉得有点急。四周墙壁为举行这次剑术表演,虽已找人仔细擦拭过,但依然霉味很重。除此之外,空气中还夹杂着宗教仪式上常可闻到的安息香香味,以及女士们身上散发出的各种各样的香脂味,如马鞭草香、鸢尾根香和紫罗兰香。
放眼望去,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嘈杂的说话声,让人备感烦躁。
整个地下室,点的是煤气彩灯和纸糊灯笼。沿着硝迹斑斑的石头墙壁,有一层厚厚的枝叶。上述灯具就藏在这一簇簇树叶后面,因此人们从外面只能看到一些树枝。
天花板上装饰着蕨薇,地上则铺的是树叶和鲜花。
这番布置显然是为了这次剑术比赛而精心设计的。大厅深处搭了个比赛台。比赛台两侧,各有一排座椅,是裁判的席位。
大厅左右两边,各放了十排长凳,可容纳二百来人在此观看比赛。但实际上,被邀请的来宾却达四百人之多。
比赛台前,面向观众已站了一些穿着击剑服的年轻人。他们个个身材瘦削,臂长腿长,嘴角蓄着短髭,站得笔直,就像是下一秒就要决斗一样。其中有的为剑术师,有的为业余选手,但皆属当今剑坛名流。他们身边站了一些衣着讲究的男士。这些男士,有的正值青年,有的年岁不小,正在同这些身穿击剑服的青年激烈的说着什么,看来关系十分密切。他们站在那里,显然希望能引起注意,被人认出。因为他们虽然穿着便服,但不是剑坛宗师便是击剑行家。
女士们几乎已坐满全部长凳。衣裙摩擦声和她们的说话声,令这并不大的地下室显得更加嘈杂。他们像在剧场看戏一样,纷纷扇起了扇子,因为这原本就又闷又潮的地下室,现在已热得像蒸笼一样。有个人甚至借机恶作剧,不时高喊:“我们要杏仁露、柠檬水和啤酒!”
瓦尔特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这时走到第一排给她们保留的座位前坐了下来。杜·洛瓦见她们已经坐好,也就打算离开了,说道:
“恕我不能奉陪了,因为这长凳,我们男人是不能坐的。”
瓦尔特夫人想了想,说道:
“不过我仍希望您留在这里,我还等着您给我介绍一下那些击剑手呢。对了,您若站在这凳子边上,是不会有人说您的。”
她睁着美丽的大眼,温柔地看着他,接着又说道:
“怎么样?漂亮朋友……先生……您就别走了吧?我们很需要您。”
“好吧,夫人,”杜·洛瓦答道,“我非常愿意……一切遵命。”
此刻,人们都在齐声称赞这个地下室的独特设计:
“这间地下室可真不错,真有意思。”
这个拱型大厅,杜·洛瓦当然是忘不了的。那次决斗前夕,他曾独自一人在这儿呆了整整一上午。大厅尽头当时放着一个用白纸板做的模拟人像,其面目狰狞,是那样怕人。
楼梯边忽然传来雅克·里瓦尔的声音:
“女士们,比赛很快就要开始。”
只见六位男士穿着紧身衣,昂首挺胸地登上比赛台,在裁判席上坐了下来。
观众中纷纷传开了他们的姓名:其中一位身材中等、短髭很密者,就是裁判长雷纳尔迪将军。另一位身材高大、业已谢顶但却蓄着长须者,则是画家约塞芬·卢德。其他三位穿着讲究、潇洒英俊的青年,是马泰奥·德·于雅、西蒙·拉孟塞尔和皮埃尔·德·卡尔文。最后一位是剑术师加斯帕尔·梅勒隆。
大厅两侧各挂起一块牌子用来写比赛选手的名字,右面的牌子上写的是:克莱夫克尔先生。左面的牌子上写的是:普律莫先生。
两人都是二级剑术师中的高手。他们带着军人般的庄严神情,迈着击剑手特有的步伐登上台后,彼此机械地行了个“交战礼”,便开始交了起来了。由于身穿帆布击剑服,又带了白色护肘皮套,看去像是两个古代士兵模样的小丑,为了逗乐而在那里你来我往地打个不停。
大厅里,不时有人叫道:“击中了!”裁判席上的六位男士于是将头向前伸了伸,似乎在努力观察赛情,一副十分内行的样子。观众眼中所看到的,只是两个木偶一般的人,伸着胳臂,你来我往的打个不停,因此一点门道也看不出来,然而每个人看起来都异常兴奋,如同内行人一样。他们只是觉得,这两个人的动作并不怎样优美,甚至有点滑稽,不由地想起新年期间大街上卖的那种打打闹闹的小木偶。
这第一对击剑手赛完后,接着上场的是普朗东先生和卡拉平先生。他们一个是民间剑术师,一个是军中教官。一个特别矮,一个特别胖,简直像是用肠衣吹制的气球。只消一剑,立刻就会像气球一样瘪了下来。一见他们这副模样,大厅里顿时笑声此起彼伏。普朗东先生动作敏捷,时进时退,卡拉平先生却只是挥舞手臂,整个身子因太臃肿而无法迅速移动。但是,每隔一会儿,便可见他单膝前屈,憋足了劲,带着沉重的身躯向前刺去,仿佛要进行最后关键的一拼。但随后,他要将身子重新直立起来,也就不那么容易了。
懂行的人都说他很会防守,使对方找不着漏洞。观众自然信以为实,对他赞赏有佳。
紧接着,便是波里雍先生和拉帕尔姆先生了。波里雍先生为职业剑术师,拉帕尔姆先生为业余选手。一交手,他们的格斗便激烈无比,疯也似的你追我赶,逼得裁判搬起椅子纷纷躲开。他们一会儿打到赛台左边,一会儿打到赛台右边。一个如果采取攻势,另一个就会纵身一跃,向后退去。女士们时而被他们那趣味横生的后退笑的如同孩子一般,时而又为他们的凶猛冲刺而吓出一身冷汗。不知是哪家的孩子觉得这趣味横生的比赛并不过瘾,这时喊了一声:“两位先生该晚会了,快下来吧!”举座为这不知深浅的话语而兴趣尽失,嘘声因而四起。行家的评论立刻迅速传开:两个参赛者都非常卖力,只是功夫还需多加练习。
上半场的最后一场,是雅克·里瓦尔同比利时著名剑术师莱贝格的精彩表演。他一出场,便受到女士们的一致好评。只见他相貌英俊,中等身材,且步伐轻捷,身手矫健,一招一式比前几位参赛者都更为优雅。无论是守还是攻,他的动作都是那样地干净利落,令人心情舒畅,耳目一新,同其对手形成鲜明的对照。因为后者虽然也表现英勇,但与前几位参赛者并无二异。
“此人看来不光是剑术超群,而且一定很有教养,”有人评论道。
最后,里瓦尔取得了胜利。大厅里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
然而就在里瓦尔快取得胜利的时候,地下室上方突然传来一阵阵伴有跺脚声和欢笑声的奇怪声响,弄得观众很是好奇。显然是二百来位应邀前来的客人,因无法下来观看而在那里瞎闹。仅那小小的螺旋型楼梯就挤了五十来个男士。大厅里一时变得又闷又热,令人无法呼吸。要求透透气和喝点水的呼声,此起彼伏。刚才那闹事的家伙,这时又喊了起来:“我们要冰的杏仁露、柠檬水和啤酒!”尖利的嗓音立刻压倒所有人的说话声。
里瓦尔身上依然穿着击剑服,满头大汗地跑了来,说道:
“我这就去让人送点冷饮来。”
接着,他急冲冲地向楼梯边走去。但楼梯上已挤满了,应邀前来但没有座位的客人。要穿过这拥挤的人群,比登天还难。他只得向上面喊道:
“快给女士们送点冰水来。”
挤在螺旋型楼梯处的人随即跟着向外面的人喊道:“快送冰水给女士们!”
终于有人托着一托盘冰水出现在楼梯口。可是等到盘子传到下边,却只剩下一些空杯了:杯内的水已在传递过程中被人喝得一干二净。
“这样下去还怎么受得了呢?”一个人大声吼道,“快点结束,早点散场吧!”
“募捐还没有搞,”另一人跟着喊道。
“募捐……募捐……募捐……”众人一起喊道。一个个虽已热得满头大汗,但仍是一副欢快的神情。
六位女士于是在长凳间来回穿梭,不时可听到一枚枚银币落入钱袋的清脆声响。
杜·洛瓦此时在将场内的名人——指给瓦尔特夫人。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社交名流和各大报记者。这些老牌记者凭借其资历,大都看不起《法兰西生活报》,对该报所作所为并不持肯定的态度。作为私下交易的产物,这种政界人士和金融巨子合办的刊物,只要内阁一倒台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样的例子,他们经常见到。除上述社交名流,场内还有几位喜爱体育运动的画家和雕塑家,以及一位大家不断地议论纷纷、带有法兰西学院院士头衔的诗人、几位音乐家和许多外国贵族。杜·洛瓦每提到其中一位贵族,都要在其名字后面加上“阔佬”两字。他说这是效仿英国人的做法,因为他们的名片上都印有Esq字样。
“好久不见了,亲爱的朋友,”有人这时向他喊了一声。杜·洛瓦见是德·沃德雷克伯爵,遂向女士们道了声失陪,走过去同他握了握手。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瓦尔特夫人身边,向她说道:
“沃德雷克此人真是气度不凡,到底是名门之后。”
瓦尔特夫人没有接着往下说。她觉得有点累了。胸脯在均匀呼吸中起伏不停,这引起了杜·洛瓦的注意,两人的目光常常不期而遇。杜·洛瓦发现,这位“老板娘”的眼神已不再泰然自若了,而是显出犹豫不定的样子,一接触到杜·洛瓦的目光便立即闪开了。他不由地在心中暗想道:
“瞧她这心不在焉的样子……我难道对她流露出有意思的神情了吗?”
几位募捐女士这时从旁走了过去,手上的钱袋已装满金币和银币。台上又挂出一块牌子,报告下一个节目为庆祝比赛顺利结束而准备的特别节目。各个裁判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大家都在焦急等待着。
少顷,两位女击剑手手提花剑昂手阔步的走上了场。她们上身穿着深色运动衫,下身穿着刚过膝盖的短裙。由于胸前护甲非常厚实,使她们不得不一直仰着脖子。两个人都很年轻,而且长相漂亮。她们微笑着向台下欠了欠身,观众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
随后,她们在一片窃窃私语和轻佻的玩笑声中开始比试起来。
裁判的脸上,个个漾着一丝微笑,不时为她们的劈杀轻轻叫好。
两个年轻女子的娴熟表演,在观众中也引起了共鸣。不但男人们见了趣味横生,女人们也兴趣大增。因为巴黎观众平日看到的,不过是咖啡馆里的女郎卖唱或小型歌剧,纯然是柔情之作,附庸风雅之作,未免显得毫无意趣,甚至有点下流。今日的表演,自然令他们耳目一新。
击剑手的每一次进攻,都在他们心中激起了一阵喜悦。不过话虽如此,他们所最为留意的,倒不是其剑术如何,而是击剑手将身子转过去时,他们所看到的丰腴后背。个个张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的望着比赛选手。
她们比赛完毕,大厅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
紧接着,是战刀表演。可是大家都没有兴趣去看了,人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地下室的上方。因为楼上此时传来了家具在地板上拖来拖去的巨大声响,好像有人在搬家似的。过了一阵,随着一阵清脆的钢琴声,上面又传来了节奏鲜明的脚步移动声。未能下来观看剑术表演的客人,为了自娱自乐,显然在那儿即兴办起了舞会。
大厅里随即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过后不久,女士们纷纷跃跃欲试,都急于去跳舞。台上的表演早已无人观看,说话声响彻整个地下室。
那些因迟到而未能观看击剑比赛的人,竟马上就办起了舞会,他们倒真会享乐。下面的人不由地对他们深为羡慕。
此刻,出现了两位新选手。他们彼此行了个礼后,便摆出了比赛的架势,神情是那样地庄重,把台下观众的注意力又吸引了过来。
接着,他们比试了起来。每招每式,是那样准确有力,而又恰到好处。无论是向前冲刺,还是往后退缩,每一个动作都极其优雅,不但用力适当,而且洒脱,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之感,简直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观众,无不受到深深的吸引,露出一片惊呆的神色。
两位击剑手静若秋水,动若蛟龙。一进一退,看去似乎很慢,实质疾如旋风。其出手之敏捷,身段之灵巧,实在登峰造极。此刻,整个地下室里异常安静,只有断断续续的击剑声,人们都屏住呼吸。因为他们清楚地感到,今日这场表演精美绝伦,旷世罕见。两位剑坛大师已将击剑技巧推向无可企及的高峰。其身手不凡和高超技艺表现得淋漓尽致。
大厅里鸦雀无声,人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及至他们比赛完毕,握手退场时,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欢呼声顿时响成一片,又是跺脚,又是喊叫。两位击剑手的名字——其中一个叫塞尔尚,另一个叫拉维尼亚克,人们都争相称赞他们精湛的剑术。
与此同时,在浓浓火药味的影响下,部分人开始怒火中烧。男人们大眼瞪小眼,盛气凌人,稍有变动,战火就被点燃了。许多人即使不曾拿过剑,此刻也挥舞着手杖,摆出攻防姿势。
人群登上楼梯,开始退场。终于可以去喝杯东西了。可是等他们爬完梯子,原先备好的饮料和茶点,早已被舞池中的人享用没了,这让他们很生气。然而来的人回去前居然还留下一句说,不该让他们这二百来人白来一趟,却什么也没看到。
如山的糕点、水果,以及果子露、香槟和啤酒,现在都不见了,连一块糖果的影子都没有,空空如也。一切都已被这些人劫掠、糟蹋、扫荡了所有的东西。
逃不过大家的责难,服务人员手捂着脸,凝重地说起事情经过,说女人比男人还厉害,一直吃个不停,丝毫不在意会吃坏肚子。他们就像在追忆国破家亡,劫后余生的经历。
大家只得走了。有的人后悔刚才还捐了二十法郎。让他们无法释怀的是,那些人都是白吃白喝。
这次募捐共筹得三千余法郎。减去各种开销,能给第六区孤儿的只有二百二十法郎。
杜·洛瓦送瓦尔特夫人及其女儿出来后,又乘马车送她们回去。由于老板娘就在对面,他能够再次与她那深情款款又遮遮掩掩惊慌失措的目光相对,心中不由地喃着:“嚯,她倒真的上钩了。”想到这里,他笑了笑,觉得他真有女人缘。不必多说,德·马莱尔夫人自与他相好以后,便对他如痴如狂。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步子异常轻盈。
玛德莱娜正在客厅里等他,见到他,便说道:
“我今日得到消息,摩洛哥问题愈演愈烈。法国可能会在数月内发兵。无论怎么说,大家定会趁机来推翻内阁。拉罗舍也会顺势当上外交部长。”
为了逗一下妻子,杜·洛瓦故意佯装不信,说傻瓜也不会再犯突尼斯问题上的错误。
玛德莱娜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我敢确定,一定会的。你还看不出来吗,这件事对于他们能否财源广进,至关重要。亲爱的,在当代政治竞争中,美人计不再是高招,而是利用政治事件。”
“你算了吧,”杜·洛瓦不以为然,故意激她。“哎呀,没有想到,你居然和弗雷斯蒂埃一样愚蠢。”
玛德莱娜发怒了。
她想用激将法让他火冒三丈。不想他却一笑,说道:
“你是说,我的脑筋同龟公弗雷斯蒂埃一样?”
“怎么讲话呢,乔治!”玛德莱娜更生气了。
“你这是怎么啦?”杜·洛瓦更为放肆,嘲笑着说。“弗雷斯蒂埃戴过绿帽子,这你在当晚就向我承认了吧?”
说罢,他又怜悯地吐出一句:
“这悲惨的家伙。”
玛德莱娜转过身,不理睬他。一阵沉默过后,她又说道:
“我们星期二晚上有客人。拉罗舍—马蒂厄夫人和佩尔斯缪子爵夫人要来用餐。你去邀请里瓦尔和诺贝尔·德·瓦伦好吗?我明天去请瓦尔特夫人和德·马莱尔夫人。或许还有里索兰夫人。”
有段时间,玛德莱娜利用丈夫所任职务之便,扩大交际。参众两院中,有的人急需得到《法兰西生活报》的支持。
她现在经常把他们的妻子也一起请来。
“很好,”杜·洛瓦说,“我负责邀请里瓦尔和诺贝尔。”
他搓了搓手,庆幸终于有了机会,既能让妻子尴尬,又能满足她的报复心。上次在林苑散步以后,他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妒忌。现在,只要一谈起弗雷斯蒂埃,他总要加上“胆小鬼”这一定语。他完全明白,这终究会让玛德莱娜暴跳如雷。所以一整晚,他带着得意的嘲讽腔调,耐心地把“胆小鬼弗雷斯蒂埃”说了不下十次。
他并不恨死者。他只是在为他复仇。
妻子充耳不闻,依然对他笑脸相迎,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第二天,既然玛德莱娜要去邀请瓦尔特夫人,他忽然想抢先一步,去单独会会这位老板娘,看她对自己是否动了心。他觉得这很有趣,心里非常满足。再说若有可能……为什么不就势……呢?
因此这天下午,刚过两点,他便到了马勒泽布大街。他在客厅恭候。
不一会儿,瓦尔特夫人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焦急地伸出一只手:
“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没什么风。我今日来,是想看看您。似乎有什么在推动我来到这里,我也不明白怎么了,而且也没什么要事。我还是来了。对于我这么早的打扰但坦诚的来意,您能谅解吗?”
他半真半假而又礼貌地说道,虽然笑着,声音里却透着认真。
“说真的……”吓了一跳的瓦尔特夫人,脸上颊通红,吞吞吐吐地说道,“您的话我不理解……感到很突然……”
“我这番表白,”杜·洛瓦又说道,“故作随意,因为我怕吓着您。”
他们并排着坐了下来。瓦尔特夫人开玩笑地说道:
“这么说,您刚才的话……是认真的喽?”
“当然。这些话,我一直深藏于心,很想告诉您。可是我不敢,大家都说您刻板守旧……非常严肃……”
瓦尔特夫人已平静过来,说道:
“那您为何来了呢?”
“我也不知道,”杜·洛瓦说,接着又小声说:“也许是因为昨天分别后,我始终寝食难安,心里全是您。”
“这是什么话?”瓦尔特夫人脸刷地白了,“别幼稚了,咱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杜·洛瓦突然跪倒在她面前,使她惊慌失措。她想挣脱他,然而杜·洛瓦双手抱着她的身腰,死死不放。
同时兴奋而不停地说道:
“真的,早在以前,我便爱上了您,如痴如狂。您听着就好。我无法自制,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爱您……我是如此爱您!您能明白吗?”
瓦尔特夫人已是气喘吁吁,气息慌乱,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口。她看到,杜·洛瓦的嘴唇向她凑近,因此用双手抓住他的头发,努力往后拽,不让他靠近。又左右摆头,并闭上了眼。
隔着薄薄的衣裙,他在她身上到处摸着、捏着。这突然出现的有力爱抚,让她招架不住了。不料,杜·洛瓦嗖地站了起来,想拥抱她。趁他挪开身子,她往后一缩,一下挣脱了他,绕过一张张椅子逃往一边。
杜·洛瓦觉得,已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因此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用手掩面,有模有样地抽泣,假装备受煎熬。
没过多久,他站起身告别,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到了门厅,他平静地拿上自己的手杖,出了大门。走在街上,他自言自语:
“该死,看来结果已经揭晓了。”
然后,他到邮局给克洛蒂尔德发了封快信,约她次日相见。
他和往常一样回到家中。一见到妻子,便直接问道:
“怎么样?由你负责的那几位,你都完成了吗?”
“完成了,”玛德莱娜答道,“只有瓦尔特夫人没有明确回复。她好像欲言又止,什么责任呀,良心呀,有的没的,让我一头雾水。她今天变了个人似的。无论如何,我想她会出现的。”
“没错,”杜·洛瓦耸了耸肩,“她会来的。”
不过,他并不是那么肯定,在宴会当天还一直牵挂着。
这天早上,玛德莱娜收到这位女士一张便条。上面写道:“晚上终于安排出空闲,故可以参加宴席。只是我丈夫不能一块儿来。”
杜·洛瓦阅后心想:
“我只去了她那儿一次,显然是明智的。她看来没事了,我可要小心为好。”
不过,在她出现之前,他还是忐忑不安。她珊珊来迟,面色平和,略微夹带着冷淡高傲。杜·洛瓦当即换上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谨言慎行,小心侍候。
拉罗舍—马蒂厄夫人和里索兰夫人也在丈夫的陪同下到场了。佩尔斯缪子爵夫人来后,没等就坐,便兴致勃勃地谈起了上流社会的八卦。德·马莱尔夫人今天分外亮丽,匠心独运地穿着一套黄黑相间的西班牙式制服,把那小蛮腰及丰满的胸部和臂膀的线条展露无余,衬得小巧的脸蛋格外迷人。
入席时,杜·洛瓦坐在瓦尔特夫人的右侧。但在用餐的过程中,他俩仅有过简短的正式交谈,他还带着诚惶诚恐的表情。他不时看向克洛蒂尔德,心生感慨道:“她的娇美和艳丽,真是无人能及。”与此同时,他也偶尔对自己的妻子看上一眼,对她的外貌也还算满意,虽然他心存不善,还生着她的气,只是暂时不提而已。
不过,他不愿放弃瓦尔特夫人,全部来自愈难接近就愈要征服的好胜心,也和男性普遍存在的猎奇感相关。
这位老板娘稍微透露返程之意,他立即说道:
“我送您回去。”
她当即推辞,但杜·洛瓦也不是轻易就罢休的:
“为什么不让我送您呢?您这样真让人难受。您的怒气还未消么?您看,我不是已经清醒了吗?”
“您不可以就这样把客人抛在一边吧?”
“没关系的?”杜·洛瓦笑了笑。“不就是缺席二十来分钟吗?他们不会发觉到的呢!您若不让我送,就让我肝肠寸断了。”
“好吧,”瓦尔特夫人压低声音,“我同意就是了。”
可是他们刚在车上就坐,杜·洛瓦便一把拉过她的手,在上面一阵狂吻:
“我爱您,我爱您,我要把心掏给您。我不会碰您的,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爱您爱得发疯!”
“啊……”瓦尔特夫人吞吞吐吐,“您刚才还说的什么……现在又……我的错……我的错……”
杜·洛瓦故作极力自制的姿态,接着又小声说道:
“您看,我这个人自控力那么强。因此……请容许我说一次……我爱您……而且我要一天不落……对,我要每天到您家跪在您面前,对着你天使般的面容,把这三个字对您说上五分钟。”
“不,不行,”她顾不上杜·洛瓦吻着她的手,微弱地说道,“您不可以这么做。想想会出现的闲话。家里有仆人,有我女儿。不,不行,万万不可……”
“我现在是,”杜·洛瓦又说,“只要一天没见着您,就失去生活的信念。不管是在您家里,还是别处,我每天看您一眼,就算只有一分钟。让我能够拉一拉您的手,呼吸一点您周围的空气,并看看您婀娜的身段和您这令我沉醉的迷人大眼就心满意足了。”
这爱情的表白如此空洞乏力,然而瓦尔特夫人听了,却止不住颤抖,只是吞吞吐吐地说道:
“不……不行……万万不可。您别说了。”
杜·洛瓦依然不厌其烦地与她耳语,因为他清楚,要把这天性简单的女人征服,欲速则不达。但不管怎样,得让她答应和他见面。见面地点,任由她定,随后也在他的控制之中了。
“您听我说……这见一面是非常必要的……我一定要见到您……我将像乞丐一样……等候在您家门前……要是您不出来,我就闯进去……明天就去见您。”
“不,不行,”瓦尔特夫人反复念着,“您千万不要来,我不会见您的。我有两个女儿,您要为我考虑。”
“那您说吧,我能在哪儿与您见面……街上也行……无论何处……时间随你……只要我能见到您……我只与您问好,道一声‘我爱您’,然后就会离开。”
瓦尔特夫人惊慌失措,一时语塞。马车此时已进入她家大门,她只得小声向他快速说道:
“好吧,明天下午三点半,我要去圣三会教堂。”
下车后,她吩咐车夫:
“请将这位杜·洛瓦先生送回去。”
杜·洛瓦刚进屋,妻子向他问道:
“你去了哪儿啦?”
“因为要发份急电,我去了一下电报局,”杜·洛瓦小声回答。
德·马莱尔夫人此刻走了过来:
“漂亮朋友,您能送我吗?要知道,我到千里迢迢来赴宴,要是没人送,我可不答应。”
说着,她转向玛德莱娜:
“你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这种事我不在乎。”杜·洛瓦夫人不紧不慢地答道。
客人陆续回府。拉罗舍—马蒂厄夫人小巧玲珑,像个非本地的女仆。她出身一公证人家庭,嫁给拉罗舍时,丈夫还只是一名小律师。里索兰夫人年事已高,却很高傲,就像是在阅览室学了点皮毛的旧式接生婆。佩尔斯缪子爵夫人自认为高高在上,根本对她们看都不看。每次她的“素手”同这些小市民握手时,她都勉为其难。
克洛蒂尔德披上边饰夺目的头巾,经过楼梯边的房门时向玛德莱娜说道:
“今天的晚宴很成功。不久以后,这儿就会变成巴黎数一数二的政治沙龙。”
现在只有杜·洛瓦与她独处了,她猛地扑到他的怀内,说道:
“啊,亲爱的漂亮朋友,我对你的爱与日俱增。”
马车摇摇晃晃,像前行的舟。
“这同我们那个房间可比不了,”她说。
“是的,”杜·洛瓦说,但他一心想着瓦尔特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