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桌上,所谓春困夏乏,学习劳累的学子,自然不能免俗,只是有人能忍,有人不能忍。
“彼候人兮,何戈与祋。彼其之子,三百赤芾……。”教授署内响起一片朗朗读书声,这是王明诚在教授学子们《诗经》。
“迎宾送客的小官,肩上扛着长戈和殳棍。而像他那样小人物,三百朝官们不屑于顾及……不知尔等有何看法啊?”正在讲解《诗经》中《候人》一篇的王明诚突然停了下来,向面前的学子提问道。
“徐丰,你来说一下吧。”王明诚拿着书,指了指坐在座位上,不住点头的徐丰。
本来昏昏欲睡的徐丰,在听到王明诚提问他后,有如寒风过体、冰水浇身一般,顿时有了精神,原本一双半闭半睁的眼睛,顿时有如铜铃一般。
只见徐丰连忙站了起来,悄悄看了一眼旁边李莫语摊开的书,挠了挠头。
“这个,那个……这首诗写了一个底层官员,嗯……他被上层官员看不起”,徐丰又挠了挠头,“但是真正有实力、有头脑的……往往是底层官员。“
“那,照你的意思,朝堂里面的那些朱紫公卿,他们都是尸位素餐,他们都没有真才实料了?”王明诚看着一脸尴尬的徐丰,一脸笑意,“你这小子”王明诚卷起书,轻轻的敲了一下徐丰的头,然后摆了摆手,示意徐丰坐下。
“在我看来,不论是目不识丁的普通人,亦或是我等熟读诗书的学子,在得到金钱、权势后,往往都会迷失在其中,认为自己不同以往,高人一等,从而看不起那些曾经的“自己”,正如孟子所言‘饱暖思**’,所以吾辈读书人,应知明德、懂至善,提升自己的境界,平等待人,不要做三百朝官那等人。”
王明诚带着赞许的眼神,看了看面前,这个主动站起来回答的学生,“朱伟说的很不错,表达出了自己见解,尔等都需向他学习。至于他的看法,我便不多做点评,毕竟千人千语,我本意只是想让你们多多思考,所以并无标准,只要你们各有体会就行了,没有什么是非优劣。
“那夫子对优渥之家多恶少,贫苦之家多贵子怎么看呢?”刚坐下的朱伟,举手提出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很好,尔等先自行讨论下,吾亦需认真思考。”王明诚说完,背对着学生,左右踱步做思考状。
“这个朱伟怎么这么多问题,坐在那,老老实实的听夫子讲课不就好了吗?非要显摆自己,真是的!”装作在讨论的徐丰,和李莫语小声的议论着朱伟,这个从入学以来就出遍了风头的朱家少爷,毕竟他爹是庐州知府。
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听着徐丰抱怨,一旁卑微模样的李莫语,只得苦笑着挠了挠头。
“尔等讨论的怎样了?可有谁愿意讲一下啊!”王明诚看着面前讨论的热火朝天的学堂,缓缓出声,轻轻说道。
“刘永,那你来吧。”王明诚随手指了一下,只见一个头发有些灰白,身形消瘦的男子,慢慢站了起来,看着他的相貌,李莫语估摸着他得有四十岁了。
“我应该比在座各位的年龄都大,所以,经历的事也应该比在座的都多,说句夸张的,我走过的桥比各位走过的路都多,所以对朱伟提出的问题,我是深有体会的。”
刘永顿了顿,接着说道,“在我看来,优渥之间多恶少,贫苦之家多贵子,这是因为他们拥有的财富不同,使得他们产生的想法也不同。”
“大多有钱人家,认为天下事不过一钱事,没有什么事是用钱解决不了的,所以他们不重视对子女的教育。而像我们贫穷人家,则正相反,我们无钱又无权,一旦有个什么天灾人祸,就有可能家破人亡,所以我们害怕这样的生活,从而会努力地教育子女。”
“拿我自己来说,我从小受过不少苦,从来没有过上什么太好的生活。在我来庐州府之前,我甚至没有想过,世上会有穿着这么丝滑的衣服。我老了,可是我的孩子还没老,我不想我的子女和我一样,为自己下一代也是如此担心。”
“因为我家境贫困,所以我十二岁才开始读书,因为那时我才能干些简单的活,能挣些钱贴补家用,十五岁,我开始参加童生试,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过去,我已经娶过妻,生过子,甚至马上有了孙子。”
“这三十年来,家里的人都劝我放弃,毕竟我年龄大了,也不聪明。可是我没听他们的,我依然在努力。诚然,我也知道,这些年读书花费不少,如果把钱用在贴补家用上,能让妻儿子女们过上好日子。”
”所以,如果你问我,你已经垂垂老矣,为何还要如此坚持,我不能昧着良心,说出像张横渠那样的话,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哪有这些!哪有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只能实话实话,我考取功名就是为了名利。”
“因为只有这样,我的儿子,才不会让他的孩子饿死,只有这样,我的儿子,才能在他的孩子,生病的时候拿出救命钱,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的后代,勉强过上那些富贵人家子弟,他们生来就拥有,甚至厌恶的生活。这就是我的观点,请夫子指点。”
王明诚听完刘永这番好似大逆不道的话,出人意料的,并没有说些什么,而是示意让他坐下来。
但是其他学子却没有王明诚这么平静,哪怕他们已经一字一句的听完刘永的话,听到他对自己生活的描述,但他们并不在意他话语中的心酸和痛处。
他们从小养尊处优,在父辈的教育下,虽不至于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但在他们的脑海里,那些平农之所以会过上这样的生活,是因为他们好吃懒做、不思进取。
更有甚者认为,如果不是他们父辈的宽容大量,这些小偷小摸的“下人”连饭都不应该吃。
秉承着这样的思想,他们纷纷讨论起来刘永刚才的话语,认为他追名逐利,有辱斯文,败坏了读书之人的名声,对他指指点点。
“我不对刚才刘永关于名利的话进行评价,因为我并不了解他,并没有像他一样生活过,挣扎过。所以,我觉得,如果仅凭他的一番话语,便对他品头论足,我觉得这才是有辱读书人的名声。”
一向说话温和的王明诚,此时却突然严肃了起来,“街头横行的恶霸,可能回家时会替病重的奶奶熬药,而经常施舍的穷人的善人,背地里也可能欺男霸女。所以‘知人知面不知心’有时,并不一定是坏话。”
“你听到的话,做到的事,是因为你所处的环境,不管这个环境对你来说是好是坏,你都不能带着批判的眼光看着其他人。”
“不管是富贵还是穷人,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这个社会,将他们对立起来的社会。”
看着学堂内的学子们逐渐安静下来,王明诚便转回到刘永关于恶少、贵子的言论,对它进行了一些补充:“正如刘永所说一样,恶少、贵子各自家庭财富不同,所要考虑的事也不一样,因为有的人他只是活着,便已经是拼劲全力。只不过,富贵之家一样有为国为民者,寒门子弟,亦有偷蒙拐骗之流,不可一言以蔽之。”
“故而我认为,之所以有恶少、贵子,产生的根本原因应该是教育。重视教育者,不管贫富,子女都能明德、至善;不重教育者,哪怕父母为王侯将相,亦不能久存,更遑论贫穷之人。今日之事,我希望对于你们来说,它不仅是一个探讨,更能让你们深思,只有自己得出道理,这堂课才没有白上。时辰也不早了,尔等自行散去吧!”
月上梢头,洗漱完毕后,正准备睡觉的李莫语,突然被徐丰一把拽了起来,“你干什么”,李莫语一头雾水,看着穿着衣服,正襟危坐的徐丰。
“我睡不着,我们出去聊聊天好不好?”徐丰看着李莫语,一脸希冀的说道。
“好个屁!虽然我已经解衣欲睡,而且现在月色入户,但我才不会欣然起行,我才没有苏子他们的那个闲情雅致,出去聊天?在这不能说啊!”李莫语卷了卷被子,背对着徐丰躺了下来。
“也对啊!那你就不要起来,就在这听我说吧。我今天听到刘永讲的话,原本和其他人一样,都觉得他贪图名利,有辱斯文,可是后来夫子一番话语,又点醒了我,让我开始反省了下自己。我对一个不怎么认识的人,仅仅因为他的动作、话语,就在心里评价他是好是坏,好像真的不怎么对,你说是吧?”
想要寻求开解的徐丰,拍了拍李莫语,发现他没有动静,便站起来看了一眼。“李莫语,你是不是人啊!我这么认真的在说话,你就给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