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春日的晨光透过艾米莉的窗帘渗入房间,仿佛一记轻吻,温柔地唤醒了她。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艾米莉越来越喜欢每天缓慢又懒散的早晨。她开始珍爱落日港宁静安详的时光。
艾米莉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后,才慢慢睁开微微抖动的眼皮。她所在的这间卧室以前是她父母的,现在则完全归她所有。这是她重装翻新的第一个房间。那条被蛾虫蛀烂了的旧地毯已经被她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用丝绸缝补的毯子。当她扶着四柱大床中的一只柱子下床站起来的时候,那条漂亮的奶油色软地毯正好铺在她脚下。当她走向精心打磨过的漆亮梳妆台,拿出一件缝满了花朵的春装时,她依然可以闻到墙壁散发出的新鲜油漆味。橱柜里都是她整整齐齐叠放着的衣服。她的生活再一次有条不紊了。
艾米莉很满意她在那个被自己重新整修并专业清扫过的及地长镜里的模样,于是便把窗帘完全打开,愉悦地看着春天以五彩缤纷的方式来到落日港;杜鹃,木兰还有水仙在院子里竞相绽放,环绕房屋的树群也已经长出了苍翠丰茂的绿叶,面对着那片从窗户里可以看到的银光闪闪的海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品尝到了空气里咸湿的味道。
当她正靠在窗边欣赏风景时,她注意到眼睛余光里有人影在动。于是便伸出头来一看究竟。原来是丹尼尔,他正悉心照料着花床中的某朵花。他完全沉浸在手边的工作中,这个习惯是在他们一起工作的三个多月里艾米莉逐渐意识到的。当丹尼尔开始做一件事的时候,他所有的注意力便完全放在那件事情上面,直到完成为止。艾米莉很尊重他这个品质,尽管有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完全被忽视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很多次他们都是各自工作,一整天甚至连一个字都不说。艾米莉不知道丹尼尔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无法了解他的心思。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并不排斥她,因为他每天都来,按照她的要求移动家具,打磨地板以及擦亮扶手椅。他还是拒绝接受任何报酬,于是艾米莉很好奇,如果他整天都和她一起无偿工作,他又该如何养活自己。
艾米莉从窗户边离开然后走出卧室。家里的楼梯和走廊现在已经很整洁了。她已经把那个布满灰尘的相框从墙上拿掉,然后将那位风格独特的英国摄影师埃德沃德·迈布里奇所拍的一系列相片挂了上去。迈布里奇的作品都以追求动感为目的。她选择了舞女系列,她认为这个系列非常有美感,顷刻间的移动和飞舞的步调在她看来就像诗篇一样摄人心魄。那些沾满了手指污迹的墙纸也都被她剥了下来。她还将走廊漆成了亮白色。
艾米莉快步走下楼梯,她感觉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属于她的房子了。她现在想想自己依赖本生活的那些年,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艾米莉觉得现在这种生活正是她一直期望的。
她的手机跟往常一样放在门后的桌子上。一切都仿佛在表明着她终于养成了特定的日常习惯——不紧不慢地睡醒,穿衣服以及浏览手机信息。现在既然春天来了,她的日程里便增加了一部分,就是在去跳蚤市场买她认为房子所需的物品之前,去城里喝杯咖啡并品尝早餐。但今天是周六,这意味着没有正在营业的商店供她闲逛,并且今天她还得搜罗更多的家具。
给艾米发了短信后,艾米莉抓起车钥匙就出去了。经过院子时,她习惯性地想看看丹尼尔但是发现他不在。过去的三个多月里他的存在已经成为了她稳定感的另一来源。有时候艾米莉会感觉他仿佛一直都在那里,离她仅仅只有一臂之遥。
艾米莉坐进她终于修好了的车,驾驶进城,这是一个短程,路上还经过了一个白色的马车。矮种马拉车是落日港的旅游热点之一——艾米莉记得她小时候曾骑过一匹正在拉车的马——并且它们的出现表明这个城镇终于从长期的冬眠中苏醒过来。开车时,她还注意到一家仿佛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了的新饭馆出现在高速公路旁。沿着这条路更远的地方,有一家营业时间越来越长的酒吧兼娱乐俱乐部。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一个地方会如此彻底地改变。这片新的繁华地带比其它任何地方都更能让她回忆起童年的暑假时光。
艾米莉把车停在码头旁的一个小型停车场里。那个码头现在泊满了船只,它们的桅杆随着细微的波浪上下浮动。艾米莉以一种全新的平和感观赏着这些船。她这才真正感到生活刚刚开始。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了她想要的未来:有一个房子栖身,并且好好装饰它,还有变得满足和快乐。但是她明白她不可能永远如此。她的钱只够她支撑三个月了。由于不愿过早结束她的梦想,艾米莉决定卖掉房子里的一些古董。迄今为止,她只舍弃了那些与她对房子的期望所不符的物品,但即使是卖掉这些物件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内心的挣扎,因为那就好像她丢掉了父亲的一部分。
艾米莉从新饭馆里拿了杯咖啡和一个百吉饼,然后鼓起勇气走进了里科的室内跳蚤市场。她父亲以前每个夏天都会来这个地方。里科,这个市场的老主人,现在仍然掌管着这里。艾米莉很庆幸她在第一个周六进来时他没有认出她(这是由他衰弱的视力和日渐减退的记忆所致),因为这给了她机会去重新介绍自己并且让他以他自己的方式而不是带着对她父亲的印象去了解她。
“早上好,里科,”她一边快速走进这个昏暗的店铺一边打招呼。
“你是?”一个空洞的声音从黑暗中的某个角落发出。
“是艾米莉。”
“是艾米莉啊,欢迎回来。”
艾米莉其实知道每次她来这个店的时候他都只是假装记得她,她还知道他的记忆在她来访的间期里都逐渐消退了,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很讽刺,因为在落日港最喜欢她的这个人之所以喜欢她只是因为他不能完全记住她到底是谁。
“对啊,我是西街大房子里的,来这挑些餐椅,”她回话道,四处观看,寻找这个老人。
终于,他从四方桌后面出来了。“当然,哦是的,我必须把这些写下来。”他把眼镜架在他瘦弱的鼻子上并且眯着眼睛看着桌上的书,努力寻找着能够向他证明她就是艾米莉以及他的确卖了她六张餐椅的潦草笔记。艾米莉在她第一次来访后就了解到(根据她买了一张地毯但当她来拿货时却发现地毯已经不见了这一事实)如果里科不记下相关笔记的话,那就相当于交易从没发生过。
“是这样,”他补充道。“六张餐椅。艾米莉。第十二个周六晚上九点。就是今天,对吗?”
“就是今天,”她微笑着答复。“我把它们收起来然后带走,行吗?”
“哦好的,可以,我相信你,艾米莉,你是个值得信任的客人。”
她走出去的时候自顾自地咧开嘴巴笑了。她不知道这些椅子的设计者是谁,她只知道当她第二次看到它们的时候她就明白它们会是餐厅里完美的家具。在某些方面它们跟传统的椅子很类似——木制的,四条腿,有一张靠背和一个坐板——但是它们又被设计得很奇特,它们的靠背比普通餐椅的要高。并且被漆得圆滑光亮,这就完美契合了餐厅里的黑白色调。再一次看到它们让她很兴奋以至于她想尽快把它们运回家这样她就能看到它们在各自位置上的效果。
这些椅子很重,但是艾米莉发现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变得更强壮了。花在房子上的所有气力给了她在体育馆里健身得不到的漂亮体型。
“太棒了,谢谢你,里科,”她边说边把椅子拖出去。“你今天晚些时候会光顾我的旧货出售吗?我正在卖艾希霍尔茨·鲁宾斯坦边桌,需要悉心照料。还记得你说过你可能会对照料它们或者让赛琳娜保存它们感兴趣吗?”
赛琳娜是一个活泼并且精力充沛的年轻艺术系学生,她每几周就会从缅因州大学出发开两个小时的车来这里帮忙保存和修复家具。她总是穿着牛仔裤,飞舞的黑发还不到肩膀,艾米莉甚至情不自禁地嫉羡处于这样年轻年龄段的赛琳娜所拥有的冷静和发自内心的自信。但是由于赛琳娜总是对艾米莉友好以待,所以尽管艾米莉最初并不信任赛琳娜,但是她现在也已经能够像对待朋友那样对待这个年轻女孩了。
“好,好,”里科高兴地答应了,尽管艾米莉确信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旧货出售的事。“赛琳娜会高兴坏的。”
艾米莉看着他在笔记本上写下简要内容。“西街的老房子,”她提醒他,只是想确保他不必经历询问她地址的尴尬。“我们回头见!”
艾米莉把椅子装箱打包好后便驶过城镇,她深深地陶醉在满眼的春天花海里,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以及清澈透蓝的天空中。当她在房子外停车时,她被眼前房屋的巨大改变震惊了。不仅仅是因为春天给这个地方带来了明亮的色彩以及让绿色的草坪变得丰茂,还由于这个房子因有了住客而蓬荜生辉,并且再一次得到了人的关爱与照料。所有破旧的夹板都丢弃了,所有的窗子也都清理地干干净净并重新漆过。
丹尼尔已经把艾米莉准备卖掉的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草坪上了,这是一个好的开端。有很多对她而言是垃圾但是在网上搜索之后却发现对某些人而言是宝贝的物品。她把房子里所有她不想保留的物品都编号登记下来,然后在把它们列入记载了她要卖的物品的克雷格列表之前上网查询它们真正的价值。她曾经因为收到一个蒙特利尔女人的来信而震惊不已,因为她想独自来到这里只为购买一堆《丁丁历险记》。
那段时间的每个夜晚,当艾米莉一一清点房子里的物品时,她逐渐开始理解父亲在这里透过过往看到的一切奇特之事。物品由完整到碎片的历史和它们自身的故事,都深深地吸引着艾米莉。而至于在一堆破烂中发现古董则带给她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激动人心的乐趣。
当然也不是没有让人沮丧的事。丹尼尔曾在舞厅发现了一个古希腊竖琴,艾米莉估计它价值30,000美元,不幸的是,竖琴已常年失修,破损的程度让专业人士都叹息说它再也不能用来弹奏了。不过他们告诉艾米莉有很多收藏捐赠物的博物馆,她可以把竖琴捐到那。当得知博物馆会给竖琴粘上一个匾并写上捐赠者是她的父亲时,艾米莉被深深地触动了。这个方法仿佛能让他的记忆保持鲜活。
艾米莉以一种既悲伤又期望的复杂感情看着院子;她悲伤是因为必须要跟一些父亲曾经用来填满房子的物品说再见,但是她又对即将焕然一新的房子以及它日后的模样充满期待。未来仿佛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我回来了,”她一边大声说话一边用力把餐椅拖进房子里。
“来这里!”丹尼尔回答道,他的声音从舞厅传来。
艾米莉把椅子都摆放在大厅里,然后去舞厅找丹尼尔。“你把物品都放进院子里了,真是个好的开端,”她一边说着一边穿过通往舞厅神秘大门的餐厅。“哪里需要我帮忙的?”
当艾米莉走进舞厅时,她突然停住,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眼前的丹尼尔穿着一个白色背心,肆无忌惮地露出了跟她暗自想象中那样的肌肉。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到丹尼尔的身形,这番景象让她说不出话来。
“有,”他说,“你抓住这个书柜的另一头然后我们一起把它抬出去。艾米莉?”他看她没做声便皱着眉头望着她。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微张着仿佛失声了一样,好在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当然,没问题。”
她走到丹尼尔站的地方去,尽量控制自己眼睛的焦点,然后抓住了书柜的另一端。
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在另一边盯着丹尼尔的肌肉,当他挺直身躯抬住柜子时,手臂上强壮的肌肉就在书柜重力的压迫下拉紧得越发明显了。
艾米莉知道她被丹尼尔吸引了,并且承认第一次看到他后她就已经如此了,但他对她而言永远都是一个谜。事实上,他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谜了,因为即使他有那么多的时间跟她一起工作,但他却从没有透露丝毫关于他自己的信息。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内心藏着某些表面上看不出来的事,某些充满黑暗或者创伤的事,某些他逃避并且导致他不亲近别人的秘密。艾米莉很清楚逃避伤痛过去的感觉,所以她从来都不刻意去触碰这种感觉。何况这个房子里的秘密多到她压根没时间去探究丹尼尔隐藏的秘密。所以对丹尼尔的感情,她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内心汹涌澎湃,期望着这份感情不会过分表露以免导致一系列他俩都未准备面对的事件。
*
第一批客人在正午过后不久就开始来了,那个时候丹尼尔和艾米莉正坐在帆布躺椅上喝着自制的柠檬水。艾米莉很快就发现赛琳娜也在客人当中。
“嘿!”赛琳娜大声打着招呼,并且挥手致意,然后飞奔过来拥抱艾米莉。
“你是为那些茶几而来的,对吗?”艾米莉一边回应着一边和赛琳娜走向茶几,她对赛琳娜表现出来的亲昵行为有点不自在。“它们就在这条路的尽头,我去给你拿来。”
赛琳娜跟着艾米莉穿过草坪上迷宫般摆放的家具。“那是你男朋友吗?”就在她们正走着的时候,赛琳娜这样问道,并看着远处的丹尼尔。“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真想说他真是性感。”
艾米莉听罢笑了起来,也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丹尼尔。他正在跟商店的凯伦交谈,还是穿着那件白背心,春日的阳光洒在他强壮的二头肌上让他看起来闪闪发光。
“不是。”艾米莉说。
“不性感?”赛琳娜大叫起来。“姐姐,你瞎了吗?”
艾米莉摇摇头又笑了。“我的意思是他不是我男友,”她纠正道。
“但是他的确很性感,”赛琳娜带着乞求的语气说。“你知道的,你完全可以说出来。”
艾米莉假笑了一下。赛琳娜一定认为她是一个故作正经的女人,她想。
她们走到赛琳娜要挑选的两张茶几旁。那个年轻的女人蹲下来观察它们,她把头发捋到一边的肩膀上,露出了太阳晒过的焦糖色皮肤。她有年轻女人特有的美丽——拥有任何化妆品都实现不了的神采奕奕和坚定的自信。
“你有考虑发展一段新的恋情吗?”赛琳娜突然问道,并抬起头看着艾米莉。
艾米莉听了差点喘不过气来。“跟丹尼尔?”
“有何不可?”赛琳娜说。“因为如果你不这样的话,我可会!”
艾米莉怔住了,虽然正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但她却仿佛置身于冰窖中,感觉浑身发凉。一想到美丽的,无忧无虑的赛琳娜会跟丹尼尔在一起她就嫉妒不已。她甚至可以预见到他很快就会喜欢上赛琳娜,怎么可能不会呢?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怎么可能拒绝得了赛琳娜这样的年轻女人呢?这可是写在男人基因里的本能。
赛琳娜突然挑起眉毛得意地朝艾米莉一笑。“我开玩笑的!哇,你看起来就像我告诉你有人死了一样!”
艾米莉对赛琳娜的戏谑很是恼怒。这种玩笑只有年轻人和毫无负担的人开得起。但是对像她这种经历了世事无常的人来说,则难有乐趣可言。
“你怎么开这样的玩笑?”艾米莉问道,试图掩饰她心里的疼痛。
“我想看看当我那样说时你是怎样一个脸色,”赛琳娜回答。“看看你是否对他上心了。顺便说一句,你的确喜欢上他了,而且你需要做点什么才对。你应该知道像他那样英俊的人是不会一直单身的。”
艾米莉扬起一条眉毛,然后摇了摇头。赛琳娜太年轻了,她还无法理解两个人之间的牵绊会有多么复杂,也不明白一个人年龄越大感情上的负担也会越重。
“嘿,”赛琳娜看向远处接着说。“你清理过车库吗?我敢打赌那里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艾米莉看过去。草坪的另一头,在树林的阴翳里孤零零地伫立着被人遗忘的车库。她至今还没有机会探索室外建筑物。丹尼尔曾跟她讨论过室外的那些大棚因为他想用它们来种植鲜花并进行出售,但是最终由于成本太高只好放弃。然而那个车库和其他一些室外建筑物,丹尼尔却从来没提过,她自己也完全忘记了它们。
“还没有,”艾米莉转过头来对赛琳娜说。“但是如果我能找到你或者里科喜欢的东西,我会告诉你的。”
“太酷了,”赛琳娜边说边一手夹着一个茶几倒着走。“谢谢你做的这些。还有不要忘记对性感先生的攻势啊。你还很年轻呐!”
艾米莉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笑着看赛琳娜故意大摇大摆地离去。艾米莉不禁思索自己在二十几岁时有过这样的自信吗?即使有她也不记得了。艾米才是自信的那一个,而艾米莉则是两人中更容易害羞的那个。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的恋情总是以糟糕的状态收尾,以及为什么她会依赖本那么长时间;这都是出于害怕不能够找到另一个伴侣,以及对认识新朋友的尴尬与局促的心理。
艾米莉抬头看向丹尼尔,看他跟顾客交流的方式,他严谨认真的习惯,以及一旦独自一人便完全沉溺于自己世界的特点。自他们相遇以来,这是艾米莉第一次意识到她自己的某些部分已经完全放在丹尼尔身上了。也正是这个认知让她想要更多地了解他。
*
赛琳娜对车库的兴趣激起了艾米莉的好奇心。那天晚上,她一完成当天的旧货出售便鼓起勇气前往室外的建筑物。一路上灯光逐渐减弱,加上细心的丹尼尔已将杂草清理干净,地面看起来便更美丽了。但是他保留了自艾米莉记事以来就生长在那里的玫瑰丛。
当经过那些破旧的大棚时,一些回忆的片段突然浮现在她脑海里,是关于长在罐子里的鲜红色西红柿,还有她那戴着松垮帽子拿着灰色水罐的母亲。在那些棚子后面,曾经种过苹果树和梨树。也许艾米莉日后还会再种些。
她走过温室到达车库。门锁了。艾米莉握着锈迹斑斑的铁锁,试图回忆任何有关这间车库的事。但是她什么也想不起来。跟那个被隐藏的舞厅一样,这个车库是她还是孩子时就从没想过要去探险的地方。
她松开铁锁——它撞击在门上发出沉闷的金属声——然后走到旁边去看看是否有别的入口。有一个肮脏的破损小窗,但是不足以让她通过。紧接着她发现了一个人为修补过的地方;一个明显被什么压破了的木板上面钉着一块夹板——这是一个不再被使用的暂时性解决方法。艾米莉可以想象当时她父亲就在那,拿着锤子,用一个夹板盖住那个洞,并且认为第二天他就会得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只是他从未得到。修理完车库后不久,他就决定一去不回了。
艾米莉深深叹了口气,为这个突然闯入脑海的想象感到沮丧。她已经有足够多的烦恼要处理了;她无法再去应付虚假的痛苦。
艾米莉使用了一些小技巧撬开了夹板,一个比期望中还要大的洞便出现在眼前。她轻松跨了过去,然后就发现自己完全置身于黑暗的车库中了。空气里有一股艾米莉无法忍受的臭味。因此她能够探索到的,就只有她周围的东西。她发现车库已经变成了一个临时的暗房,一个可以洗照片的地方。她试图回忆这是否是她父亲曾经的习惯,但是她想不起任何东西。他一度喜欢给家人拍照,那种热爱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但是还没有到他为达成目的而去建造一个暗房的程度。
艾米莉走向那个每边都有不同匣子的又大又长的桌子。她看过很多电影,所以她知道这里就是洗照片时渗出液体的地方。有一个晾衣绳系在桌子上方,衣夹都还在上面,是用来晾干照片的。艾米莉对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感到非常好奇。
她在车库里又多转了会,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有趣的东西。一开始,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她只看到装液体的罐子,老式的筒,装胶卷的罐子,长长的柔性焦距透镜以及坏了的相机。之后她发现了一扇门,也是锁着的。艾米莉想知道它通往哪里以及在它背后有些什么。于是她四处寻找钥匙但是没找着。在她搜寻时,她发现了一个装满相册的盒子,所有相册都一个接一个地杂乱堆积着。她拿出最上面那个,吹走封面上的灰尘,然后打开了。
第一张照片是黑白的,像极了一个钟面。第二个,也是黑白的,是一个被蜘蛛网缠绕的破窗。随着翻开每页相册,艾米莉逐渐眉头深锁。在她看来这些相片拍得并不专业,它们更像是被一个新手拍下的,只是它们都给人一种悲伤的感觉,似乎是为了揭示照相者的心情。事实上,当她研究每张相片时,她越来越感觉她像是在窥探照相者的内心而不是分析他选择拍摄的物体。尽管是在一个大的车库里,这些照片却让她几乎快有幽闭恐怖症的感觉,同时也让她十分悲伤。
这时艾米莉背后突然响起一阵骚动声。她把相册放到脚边,心脏像被捶打般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看。原来在她之前经过的一个小沟旁,有一只小狗。它是一条流浪狗,蓬乱肮脏的毛发绞在了一起,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仿佛在疑惑怎么会有人闯到它的地盘上。
臭味就是这么来的,艾米莉心想。
她很好奇丹尼尔是否知道这里有一只流浪狗,以及是否曾看到过它在房子周围走来走去。她立即决定等明天旧货出售一结束之后就问他这事——还有关于暗房的发现——她为终于有了一个能跟丹尼尔说话的正当理由而兴奋不已。
“别担心,”她大声对狗说。“我马上就走。”
流浪狗仿佛在聆听她说话一样歪着头注视她。当她把脚边的相册捡到盒子里时,突然有一张照片从相册夹层里掉了出来。她捡起来发现是一张生日聚会的照片。孩子们围绕桌子坐着,桌子中央有一个粉色城堡状的蛋糕。突然间,艾米莉意识到了她看的是什么——这是夏洛特的生日会。夏洛特的五岁生日宴会。夏洛特的最后一个生日。
艾米莉顿时感到泪水噙满了双眼。她颤抖的手紧紧握住照片。她记不起任何有关夏洛特的最后一次生日聚会的事了,就像她记不起太多关于夏洛特本身的事情一样。她的生命仿佛被撕成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夏洛特还活着时的生命,第二部分是夏洛特死去后的生命,是所有人都崩溃,父母的婚姻在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终于破裂,以及父亲最终以消失的方式收尾的生命。但它们都只发生在艾米莉·简的身上,而不是艾米莉身上或者她决定成为的并终于摆脱了过去的女人身上。看着那张照片,看着这个夏洛特存在过的痕迹,艾米莉感到自己与这个她曾经撇在脑后的小女孩更亲近了。
狗开始吠叫起来,艾米莉只得匆匆收回思绪和目光。“好了,”她说,“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走。”
艾米莉并没有把相册放回盒子,而是一把拿起装满相册的盒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出车库。最后她回头瞥了一眼那个大洞。思绪开始像潮水般涌开。被隐藏的舞厅,神秘的暗室,车库里锁着的门,以及装满相册的盒子……这个老房子里究竟还藏着什么其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