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手里捧着满满一堆相册,飞奔着回到屋里,听到舞厅里传来了敲击和钻孔的声音,艾米莉猛然意识到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丹尼尔仍然还在里面为自己装订相框和镜子。他工作到越来越晚,有时甚至直到深夜,艾米莉萌生了一个想法,丹尼尔这么做是为了接近她,以维持一种亲近的感觉,她开始享受这种感觉。他似乎在等一个时刻,她会敏锐地觉察到这些,并为他带上一杯茶。通常是晚上的这个时候,在她安装翻找了一整天之后,脑袋突然从门口伸出来,追上他,他期待她今晚也会这么做。
但是今晚艾米莉的心思不在这里。实际上,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丹尼尔。她为夏洛特的照片和在暗房中的发现感到十分震惊,她已经完全集中在了接下来要做,也是最需要做的事情上,从此刻开始,直到最后。
因为到现在为止,房子里还有很多艾米莉从未踏足过的房间——那些她故意躲开不进去的房间。其中一间便是她父亲的书房,她现在正朝着它走去。虽然艾米莉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好几个月,但是父亲书房的房门一直是紧闭的。她不想去打扰它,或者,更可能的是,不想泄露隐藏在房间里的任何秘密。
但是现在,她觉得房间里太多秘密被尘封了太长时间,她们家的这些秘密正在不断侵蚀着她。她曾经选择用沉默、不知情来蒙蔽她自己的心。她们家没有一个人曾谈起过这些事情——关于夏洛特的死,紧接着她母亲的崩溃,父母即将离婚,之后的事情跟过去几年越来越接近。他们都是懦夫——任由他们的感情像伤口一样溃烂,却不采取行动。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他们都是如此,留下了太多潜台词,任凭伤口坏疽却置之不理,直到最后只能通过截肢解决。
截肢,艾米莉想。
这正是父亲所做的,不是吗?他已经截断了整个家庭,逃离了所有他无法说出口的问题。对于那些他认为无法逾越的困难和阻碍,他都选择了逃避。艾米莉不想穷其一生去猜测。她想要答案,她知道这一切答案都能在书房找到。
她把照片放在楼梯上,每次两个台阶快步往上跑。她的思绪以楼上的走廊为目的地,迈开大步疯狂地向上跑,直到跑到父亲的书房,她才停下来。这扇门是黑漆木做的。艾米莉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常盯着这扇木门看。它似乎十分雄伟,甚至可以说是气势汹汹,一进门父亲就会被吞噬,消失不见,几小时之后才会再次出现。父亲从不允许她去打扰,即使当时她还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她也从来没有破坏过规矩踏入里面半步。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允许她进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消失在里面。母亲也什么都不告诉她,年复一年,转眼她已经长成一名少女,对于书房,她采取了毫不关注的态度,把未知的问题包裹起来,留给沉默解答。
她试着转动门把手,惊讶地发现把手竟然转动了。她曾以为书房会被锁起来,会以某种方式抵制她的入侵,所以当她意识到自己竟然可以直接进入这个她从未踏足的房间时,她感到万分震惊。
她犹豫着,好像是在等她母亲出现,过来责骂她。但是显然这里不会有人进来,艾米莉深吸一口气去推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艾米莉朝着房间里的阴影望去。她看到了里面有一张大办公桌、几个文件柜和书架。不像房子里的其他房间,父亲的书房十分整洁。他没有在房间里摆放太多物件,也没有艺术品跟相框,地板上也没有铺扎眼的地毯,因为他总是无法决定该买哪张好。事实上,在她进过的所有房间里,这间是最不像父亲的。强烈的反差让她感到不安和困惑。
艾米莉走进了房间。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变的气味,和她刚到这所房子时闻到的味道一样。天花板上的灯泡跟灯罩之间挂着蜘蛛网。她小心翼翼地越过那些潜伏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爬虫,以免惊扰它们。
当她真正走到房间里面时,却不知道该从哪开始。事实上,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真正要找的是什么。她只是有种感觉,只要一见到它,她就能知道他们家隐藏在这间房里某个地方的秘密。
她仔细查看着文件柜,从第一个抽屉开始翻找,她相信这里可以作为开始翻找的最佳位置。她在父亲文件中找到了房契,父母的结婚证,母亲的离婚诉讼,父亲的抗抑郁处方药左洛复。父亲患有抑郁症,她并不感到惊讶——孩子的去世会让任何人患上愈加严重的抑郁症。但这里没有一件东西能帮助解释父亲失踪的原因。
有一次她已经翻遍文件柜并检查了里面的文件,她走到书桌旁,看到了一个抽屉。她想打开的第一个抽屉被锁住了,她嘟囔着嘴,小哈一口气。正当要打电话给丹尼尔,看他是否能帮她撬锁打开抽屉时,她的注意力落到房间角落里有一个小保险箱上。艾米莉随即产生一种强烈的预感,不论保险箱里有什么,都将解答她心中所有亟待解决的疑问。
她离开抽屉,转而冲向了保险箱,在深绿色的钢制安全护栏旁跪了下来。她看到保险箱上栓着一个挂锁,钥匙打不开,只有密码组合才能打开。艾米莉用颤抖的手指拧动着小银表盘,首先输入了父亲的生日组合作为第一次尝试,但是密码不正确,挂锁纹丝不动。然后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她脑海里说,夏洛特的生日肯定是打开密码锁的正确组合,毕竟夏洛特曾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当她输入了妹妹的生日组合之后,却发现锁还是没有打开。作为最后一次尝试,艾米莉拧动着小银表盘上的数字,直到她自己的生日组合展现在眼前。当她压按挂锁时,惊讶地发现它竟然啪的一声打开了。
艾米莉目瞪口呆地坐回原位。她曾经总是为父亲的离开责备自己(像每个孩子在父母一方离开他们时所作出的不可避免的举动一样),因为她认为自己并不够像妹妹夏洛特,妹妹夏洛特曾是父亲最爱的孩子,妹妹的去世,肯定是最让他悲痛的一件事,其次才是艾米莉,而且只是远远不及妹妹的替代品。她在房子里发现了夏洛特的照片,它们从木制相框里掉落下来的样子,仿佛已经被缝在了里面,这更加坚定了艾米莉长久以来的信念。但是现在,艾米莉突然发现了一个新的事实,她的生日组合才是打开保险箱的密码。父亲特意选择了这个密码,因为无论里面装着的是什么,都只是给她一个人看的吗?或者父亲也曾像深爱着夏洛特一样,深切地爱着她?
艾米莉伸出她那颤抖的手,拿掉了栓在保险箱门上的密码锁,然后去拉门,门吱吱尖叫着打开了。
艾米莉把她的手伸进未知世界,感受着周围的环境。她摸到了某种类似丝绒或者天鹅绒质地的面料,并把它抽了出来。她低下头看到手里拿着的一只深红色绒布袋,上面系着一条红色丝带。它太沉了,艾米莉不禁皱起眉头。她解开丝带,打开袋子,一串用白色细线穿着的珍珠滑落在她手中。艾米莉立刻就认出了这条项链,多年以前,她和夏洛特正在为父母表演她们海盗抢劫剧中的一幕,她扮演的是被劫持的公主。她带着这条珍珠项链,父亲看到之后勃然大怒,命令她摘掉项链。艾米莉哭了,母亲因为父亲的过激反应而冲他大喊,那条项链自此消失,再未出现。
过了好几天之后他才完全平静下来,向她解释这条项链曾经属于他的母亲。在多年以后艾米莉才理解为什么这条项链对父亲而言,承载着极为重要的情感价值,这是他母亲唯一一件没有被迫典当出去,用以支付他学费的东西。他们再也没有谈到过这条项链,尽管艾米莉经常想起它,但却再也没见到过了。
现在艾米莉盯着她手中的这条项链,心里泛起一阵失落。一串珍珠项链并不能准确地解答他们家的秘密,或是解释父亲神秘消失的原因。她萌生了令自己痛心的想法,她觉得父亲认为唯一能把他最珍贵的东西保存起来,避开充满好奇,爱小偷小摸的五岁孩子的方法,就是把它们全部都锁在保险箱里。除非这条项链非常值钱,他把它藏在这安全保管起来,确保在他走后母亲不会把它拿去典当?因为有一天他会为了这条项链再回来?还是因为他想确保它会以它独有的方式成为艾米莉的财产,作为向五岁时的她道歉的一种方式?父亲把她的生日设成了开锁密码,会不会是为了作为某种线索?显然一切都无从知晓,除非父亲到这解释给她听。
艾米莉拿着项链在她指尖把玩着,她觉得自己像一个顽童一样,令他们感到失望,如果项链是父亲是专门为她而收藏起来的,她应该会非常感激。她只是很确定保险箱里装着她迫切需要的信息。最后一个难题也会包藏在内。
她叹了口气,正打算把保险箱的门关上时,她注意到了一些别的东西隐藏在阴暗之中,她再次打开保险箱。她把手伸进里面,一把抓住了它。她把它拉了出来,低下头看到自己掌中正放着一个装满钥匙的钥匙扣。
艾米莉盯着她手中的钥匙扣,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心跳加速。迫使父亲把他的钥匙藏在一个保险箱里的究竟会是什么?他隐藏着的是什么样的秘密,糟糕到需要把钥匙锁起来?
钥匙圈上至少有二十把钥匙,每一把艾米莉都反复地看着,猜想它们能打开哪扇门,然后她想起了那个书桌抽屉,那个她想打开看看装了什么,却发现被锁住了的抽屉。她冲到抽屉前,试着用一把把钥匙去开锁,直到找到了正确的那一把。然后,突然间,她听到锁咔嚓一声被打开了。
就是这样,她做到了。她打开保险箱,终于找到了父亲在这个家里隐藏了这么多年,藏匿得如此彻底的东西。
她仔细地往抽屉里看着。抽屉里只装了一件东西:一个白色的信封。艾米莉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用淡蓝色墨水写下的字迹整洁的词语,这正是父亲的字迹。
艾米莉。
当她发现父亲为她写了封信,却从未给她,她感觉身体像被冰雪席卷而过,心底泛起一阵凉意。父亲把信藏在抽屉里,然后把钥匙藏在保险箱,艾米莉明显感觉到,无论这封信的内容是什么,它都将改变一切。
但是就在艾米莉有机会打开它之前,门铃突然响了起来。她吓得跳起来尖叫了一声。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午夜,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敲门?
*
艾米莉把信封塞进她的口袋,然后跳起来沿着走廊冲了下去。她看到丹尼尔正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敲着门。门半开着,台阶上还站着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穿着的那套服装就像是刚从高尔夫球场回来。
“嘿,嗬,”他对丹尼尔说,他说话的的声音顺着楼梯飘了上来,“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我是你的邻居,特雷弗·曼,我住在距离你几百英亩的地方,只在这个季节过来。”
他向丹尼尔伸出一只手,丹尼尔只是盯着他的手。“这不是我的房子”他说,“你不需要跟我握手。”
丹尼尔转过身,示意艾米莉站在楼梯口不要下来,艾米莉感觉她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轻轻上扬。她从楼梯上跳了下来,坚定地和曼先生握了握手,让他知道谁才是房子的主人。
“我是艾米莉·米切尔,很高兴见到你。”
“哈,”特雷弗说话的态度还是跟刚刚一样热情,“抱歉,刚刚认错了。总之,我不会打扰你太长时间,我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这块地我已经关注很久了,我希望在这个夏天结束时可以接管它。”
艾米莉眨了眨眼,听了他的话之后非常困惑,“抱歉,你在说什么?”
“你的这块地,我已经留意它二十年了。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我已经拥有上百英亩的土地,而你只有区区五英亩,但是你这能看到海景,这意味着你拥有海上最后一个黄金地段,买下它就能彻底完成我的土地规划,这也是你赚钱的好时机。”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艾米莉说道。
“你听不懂我说的吗?难道我在说法语不成?”他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刚刚说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我想买下你的这块地,米切尔小姐。你看,由于业主的擅离职守,这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漏洞。但是我注意到这里的灯亮了,我问了问镇上的人。是凯伦在杂货店告诉我,这个房子又被人占了。”
艾米莉和丹尼尔互望了对方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
“但是这房子不出售,”艾米莉说,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震惊,“这是我父亲的房子,我继承了这里。”
“是这样吗?”特雷弗说道,他的语气还是一样和善,但是似乎和他说的内容并不匹配,“罗伊·米切尔还没去世,不是吗?”
“呃,不,我不知道,他是……”艾米莉结结巴巴地说,“情况很复杂。”
“据我所知,他现在算是失踪人口,”特雷弗说,“这就意味着,这房子在一定程度上属于法律的中间状态。税款拖欠很多年都没有交。房子周围贴着各种各样的红色封条,”他低声轻笑,“看你这一脸茫然的表情,我猜你应该还没意识到这个情况。”
艾米莉摇了摇头,从那之后的每个晚上,每当她拿出塞在后口袋的信封时,都会因为特雷弗的闯入感到困惑和沮丧。“瞧,这块地不出售,这是我父亲的房子,我完全有权利呆在这里。”
“实际上,”特雷弗说,“你没有这个权利。我忘了告诉你,我是区域规划局的,我和凯伦以及镇上其他的人,在你到这里时,都对你不太友好。作为邻居,我已经尽我的义务通知过你了,由于税款多年未付,确切地说,你的房子现在属于这个镇子。此外,这里多年以前就被宣布不适合再住人,所以如果你想住在这里的话,你需要办一个新的居住证明。你现在住在这里是违法的,你听懂了吗?”
艾米莉双眉紧锁。她发现自己在生活中的每一步,都有人盼望着她失落,告诉她这些是她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不论是她的老板,男友,还是粗鲁的邻居,他们都一样。他们都想成为她头上的权威,阻碍她的梦想,让她一直沮丧下去。
但是她现在已经成为了自己生活中的权威。
“那可能是这样吧,”她最后回答说,“但是我父亲的房子也不属于你,不是吗?”她说话时的表情跟特雷弗一样,带着冷酷而狂野的笑容,语气同样坚硬而恶毒,和她的声音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特雷弗的脸沉了下来——笑容也随之消失。
“我们小镇可以收走你的房子,然后把它拍卖掉,”他坚持道,“然后我就可以买下它了。”
“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她打赌说。
他脸上的怒意更浓了。
“根据法律,”他清了清嗓子说,“显然不是从你这买下它,在这种情况下,按法律规定房子会被封很多年,就像我刚说的,这是法律上的灰色地带。我们镇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那么,真为你感到遗憾。”她回答。
他默不作声地瞪了回去,艾米莉为树立了自己的权威感到自豪。
特雷弗干巴巴地笑了笑,“我会给你一点时间好好想想这个问题。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可想的,我是说,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所房子?新鲜感一过你就走了,夏天再回来,一年只待两个月。你是想告诉我,你要在这里常住?然后做点什么呢?现实点吧。你会像他们所有人一样,等秋天来临,或者钱用完的时候离开。”他耸了耸肩又笑了起来,好像他刚刚还没有威胁到她和她的生活。“你最好的选择就是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把这块地卖给我。为什么不把它卖了,让我们的生活都过得更轻松一些?”他施压道,“在我报警把你赶出去之前,”他看着丹尼尔又附加了句,“还有你的男朋友。”
丹尼尔眼神中的怒火在燃烧
艾米莉坚持自己的立场。
“你为什么还不滚出我的地盘”她说,“滚回你那没有海景的几百英亩土地上去——在我报警指控你非法入侵之前。”
他看上去像是被车灯照到的鹿一样惊恐,此刻,艾米莉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豪。
然后他咧着嘴笑了笑,转过身去,踏着草坪离开了。
艾米莉重重关上门,整个房子都随之震动。她迷茫而失落地看着丹尼尔,发现他也正在看着她,眼神中满是对自己的关切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