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说,花
我在创业八十年的老铺“梅香堂”买金锷烧。
一个一百元。我要了一盒五个装的,装在梅花镂空图案的小盒子里。
“最近都没有看到你外婆呢,她还好吗?”老板娘拿出金线为盒子打包时问。我答说外婆最近胃病恶化了,上周住进了H医学院附属医院。这盒金锷烧就是要带去医院给她的,只不过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吃。
“啊,那可真糟糕。我得跟我们家老板说一声才行,毕竟我们一直受到你外婆的关照呢。”
一直以来,只要家里有客人,或者是到不太熟的人家里去拜访,外婆都习惯来买这家的金锷烧。
——还要一个给梨花的。
每次陪外婆一起来买的时候,除了盒装的点心,外婆还会另外多买一个给我。她把只用粉红色和纸包着的金锷烧塞进我的口袋里。一直到最近几年我才觉得,这种将红豆馅压成四角形,再裹上一层薄薄外皮并烤过的和式点心是好吃的。
小时候,外婆特别买给我的金锷烧,我都只咬一口就丢到垃圾桶去。还曾经直接把塞着金锷烧的衣服丢进了洗衣机搅得一团乱,被母亲狠狠地臭骂过一顿。
那时候我还真是不怎么乖的小孩呢。
老板娘很委婉地问了外婆的病情,我回答说是长了个瘤,不过幸好是良性的,对外婆我也是这么说的。
“那代我向外婆问好。”
老板娘将那盒点心装进印有梅花图案的白色纸袋里,另外再拿了一个金锷烧,用粉红色包装纸包着给了我。我感到鼻子有些酸,特意提高了声音道谢后,赶紧离开。
“梅香堂”位于金合欢商店街的中央。我住的虽是距离二级地方城市搭电车还要三十分钟车程的乡下小镇,但这条街是出了车站通往住宅区的必经之路,就算过了中午也仍然有不少人走过,不过也只是走过。五年前,有间购物中心开在主要干道上以后,商店街里越来越多的店家,即使不是公休的星期四,也拉上铁门不做生意了。
前方一间大门深锁的五金行铁门上,贴着大大的三张海报。海报上画着一只穿着滑板鞋的树袋熊,对话框里写着:“想说一口地道英语吗?”那是英语补习班JAVA的招生广告。
来,我们一起唱ABC, Apple、Banana、Chocolate,
不用多久,你就会说一口地道英语了!
JAVA、JAVA,快乐的JAVA。
以可爱的动画角色配音唱着的广告歌浮现在我脑海里,不断重复,而且渐渐地与妈妈合唱团的歌声重叠。难道是商店街中央的大时钟开始奏出点心时间的音乐的缘故吗?
平日的下午三点是最可怕的时间。我忽然想起《长腿叔叔》故事的开头,大概是这几天K的事一直萦绕于心吧。
想起我还在“JAVA”当老师的那段日子。
来上课的小朋友基本上还是可爱的,其中有几个可能活泼调皮到让人想抓狂,但我熟知小孩子的各种行径,不足为奇。讨人厌的是他们的妈妈。
小学生上课时,按规定家长不能进入教室,但是幼儿教室的家长可以陪同,当然家长只能在一旁旁听。我带的是每天下午三点到三点四十分的课,固定收八名学生。
四月刚开课时,每位母亲都静静地坐在教室后方一排椅子上看着孩子上课。每堂课开始上课时,小朋友齐声以可爱的童音唱班歌。“咦?我们家的怎么声音这么小?好想帮帮他。”每年到了快入夏时,所有的妈妈就会像互比高下似的高声歌唱,完全没有留意到孩子们受到干扰而渐渐没了声音。
每次出谜题给小朋友猜,妈妈们也个个探出身子,教孩子怎么回答。教发有R的音时,则过度在意卷舌的问题,课程结束后还会高举笔记本乱问一通。
——我们家小莎莎的发音是不是比其他孩子精准多了?将来是不是让她出国念书比较好?
——老师,我们家阿路考得上东大吧?
——我老公觉得阿奈“R”的发音很奇怪,是不是老师的教法不对呀?
有没有搞错啊,不过是每周来上一次儿童英文会话班,连日文都讲不好了还好意思问什么送去国外念书、考东大。觉得发音很奇怪?我看是你们自己拿一些莫名其妙的教材给他听吧!爱给小孩子取什么名字是个人自由,可是不要在外人面前动不动就叫小莎莎、阿什么阿什么的好吗?你们这些笨蛋父母,简直是白痴白痴白痴!这种工作我不想干了!已经数不清自己曾在心里如此咒骂过多少次了。
现在反而怀念起那个时候来。
前方相隔十间的干货店铁门上也贴着同样的海报,上面被人用黑色油性笔写着:“骗钱的,还我钱来!”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虽然涂鸦骂人不是什么值得赞许的行为,但我很能理解写这句话的人的心情。毕竟不管工作压力再怎么大,至少每个月准时有薪水入账,这就很令人感恩了。
感恩。多像外婆会说的话。
不论接受多么微不足道的小礼物或只是个好意的小动作,外婆都会满心欢喜地笑着说感恩哪。
我在花店前停下了脚步。写着“山本鲜花店”的玻璃窗上,挂有一块时髦的牌子,显示这家店是“花天使加盟店”。然而店里摆出来的都是些适合扫墓用的花,所幸里头也有些花颜色相当漂亮,而且也不贵,一束五百元就好大一把。
也买一束送外婆吧。
“是要买来犒赏自己的吗?”背后有人搭话,讲话这么没礼貌的只有那家伙了。回头一看,果然是健太,小学、初中到高中的同班同学,毕业后就接手了家中的花店生意。
“我要去医院看外婆,想说这花的颜色好漂亮啊。”
“哦,眼光不错嘛。我今天早上刚进的货,这种蓝色很少见呢!”
“蓝色?比较像是紫色吧?”
“你说的是哪种花呀?”
“洋桔梗。”
“以前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从小到大每次明明和你看同样的东西,却从来没有一次意见相同的时候。算了,这样我们才能互补。”
健太这么说完后,从桶子里抽出了一把紫色的洋桔梗和蓝色的龙胆花走进店里。我又没说要买。算了,今天有重要的事一定得和外婆说,如果带花去能让她开心的话是最好不过的了。
进店里打开钱包,刚好有一枚五百元硬币。玻璃柜里放着各种颜色的玫瑰及百合,但五百元最多只能买到一枝而已吧。
K送来的大花束不知道要多少钱。当我正在脑海中推算那应该要三万元以上的时候,健太把包好的花递给我。花束用透明的玻璃纸加上黄色包装纸包裹起来,搭配水蓝色缎带打出蝴蝶结。
“多少钱?”尽管包得很漂亮,但我更在意价钱。
“五百元。很便宜吧,不过豪华程度连人家K先生的小指头都比不上就是了。”
我感觉心中的想法都被看透了,好丢脸。
“话说回来,你的手机都打不通是怎么回事?”
“这几天有些事情就把手机先关机了,找我有事?”
“就年底要开同学会的事,也没有很急,不过最近你也够呛。帮我跟你外婆问好。”
“感恩哪。”
“啥?”
“代替我外婆跟你说的。”
我把五百元给了健太。转念一想,又把那个粉红色包装的小点心放进健太的黑色工作服口袋。
“什么东西?”
“下午茶点心,拜拜。”
出了花店就是商店街拱廊的尽头,来到了车站前的马路上。在阳光的照耀下,紫色的花、蓝色的花都美得惊人。
一定没事的,会有办法的。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朝车站走去。
来到病房时,外婆正在看电视。外婆的病床是四人病房最里面靠窗那一张。先前,只要看到我进来了,外婆总是马上关掉电视,但是今天她却说着:“你来了啊。”目光依然飘回电视荧幕上,感觉好像我的到来打扰了她。
我心想是什么有趣的节目呢?一看,只不过是新闻报道。这一则新闻说由于财政困难,几座由县政府管理的公共设施决定出售,并举了几间美术馆和博物馆的名字。
“老是这些不景气的报道啊。”
和外婆一起看电视的隔壁病床的老婆婆嘟囔着。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来。说不定公司破产的事外婆已经知道了。昨天,躲藏了好一阵子的社长终于被寻获,而这件事在刚刚的这则新闻之前就报道出来的可能性太高了。不,搞不好,外婆早就从昨天的新闻知道了,今天只是在等着看有没有后续报道。
“外婆,我去买电视卡。”
我实在没有勇气和外婆一起看新闻报道,没等外婆回答就出了病房,到护士站旁的票券自动贩卖机买了一张一千元的电视卡。把钞票从钱包拿出来时我一阵心痛,今天是来和外婆谈钱的事的。要是外婆已经知道公司倒闭破产的消息,也许就会自己开口。
我带着这样的觉悟回到病房,外婆已经把电视关了。她正拿着我刚刚放在病床一侧的花束瞧着,脸上表情挺愉悦的。
“颜色很漂亮吧。”
“这蓝色真美啊。”
这是投给健太一票吗?我心有不甘,但还是拿着花束和花瓶出了病房。我尽量保持健太包好的花束形状,把花插好后放在窗边,外婆再一次欢喜地远眺着花。
当我把金锷烧礼盒从袋子里拿出来递给她时,她高兴地拍手说:“哇,今天这么豪华啊。”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对我的状况有任何担心的样子。说不定她会看电视看得那么热衷,只是因为住院生活太无聊了。
不管如何,今天都非说不可了。
面对她最爱的金锷烧,外婆却一个都没拿,只交代我把点心分给同病房的病友和看护。也许外婆还是吃不了了,尽管脸上不动声色,可是胃还是很痛吧。要是不快一点动手术怎么行,但动手术得花钱哪。
隔壁床的老婆婆和看护出去了。就是现在,不说不行了。
手术费请外婆拿出积蓄来付吧,就这么说吧,我……
“我有件事要请梨花帮忙。”
外婆低声说道。
“什么事?还缺什么东西要我去买吗?”
“……我在想能不能参加投标?”
投标?
“外婆指的是决定要把哪个公共事业发包给哪家公司举行的那个投标吗?”
“我想用和那个差不多的方式买样东西。”
“啊,你说的是竞标。要出多少钱呢?”
外婆想买什么东西姑且先不管,我在意的是金额多少。
“我不清楚具体得花多少钱,不过我会把存折交给你。里头的钱不够也说不定,可是我希望你想办法把它买下来。”
“也就是说,要把外婆的所有财产都投进去。”
外婆默默地点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真抱歉,这笔钱原本是存起来给梨花结婚时用的。”
“先别管我结不结婚的事了。现在还没这个打算,我才二十七岁。只是,到底什么东西外婆非要不可?眼前最重要的事还是外婆的病先好起来,不是吗?难道说外婆也被什么奇奇怪怪的诈骗集团给缠上了吗?”
“即使是诈骗也无所谓,不管怎样我都想要那个东西。用口头说,很难说得清楚,我都写下来了。而且啊,我自己的身体情况我也清楚得很。”
“你在说什么啊,要是外婆就这样走了,我该怎么办?对了,我结婚时谁要坐在家属桌呢?”
“那你就得赶紧结婚才行啊。”
外婆用一副伤脑筋的神情笑着。接着,慢慢地伸出两只手来,握住我的手。
“拜托了,梨花,拜托你了。”
外婆说着,眼泪一滴滴掉落在无力而颤抖着的手上。看着外婆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我怎么可能有拒绝的道理。当年她自己的女儿死了的时候,她都不曾在我面前流过一滴泪。不论外婆那么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我都想成全她的心愿。
“知道了,这件事就交给我。就算还要加上我的存款,我也会把外婆想要的东西买到手的。”
我紧紧地回握住外婆的双手。多么温暖的双手啊,这是我最喜欢的外婆的双手。为了不失去外婆这双温暖的手,为了完成外婆的心愿,我必须向K求助。
我在车站大楼的杂货店里买了信封信纸。站在样式丰富的各式信封信纸前犹豫着不知从何选起时,我不禁想,眼下这个时代还有这么多人用纸笔来写信吗?最后我买了浅蓝色底有白色格线的,很简单的样式。
那是因为我完全无法想象写信的对象K是一个怎样的人。硬要说的话,他就像——长腿叔叔。
三年前,我的父母因意外双双过世之际,K的秘书到家里来拜访,提出要给我经济上的帮助,然而我拒绝了。当时我二十四岁,已经大学毕业,也就业了,虽然没办法过得很奢侈,但是收入足以让我和外婆维持一般的生活。我不认为我需要一个从未谋面的长腿叔叔来帮忙。
何况,要是接受了素昧平生之人的钱财帮助,事后再被要求去做一些难以想象的事来回报就麻烦了。那个自称是秘书的人,对于我们提出的疑问一概没有作答,只问要不要接受金钱帮助。而我对于K的来历和金钱资助的理由也毫无所悉。我心想,搞不好这是个新式诈骗。
况且我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和外婆一起住在父母亲过世后留下的房子里。
尽管我已经长大成人,可是一时面对父母双亡,依旧难忍巨恸。尤其很难接受从来不曾有过病痛的两个人,忽然之间就没了。以前若是外婆刚好有空,他们也会把我寄养在外婆家,两个人就出门去,我也习惯了一个人看家。只不过,“总是会回家的”和“永远不会回来了”之间,有一道跨不过的鸿沟。我很明白,鸿沟上没有桥梁相通,因此,除了哭泣我不能怎么样。
我能够从悲痛中走出来,真是多亏了外婆,温柔的、做菜一级棒的外婆。
——梨花再不赶快结婚,我可太对不起死去的那两个孩子了。
我刚一恢复精神,每一有什么事,外婆就这么念叨着。我想我之所以觉得结婚太麻烦而赖在家里,是因为和外婆在一起生活太舒服了吧。
而当时能够悠哉地说我不需要帮助,是因为生活和心里头都有很大的余裕。可是现在,得有钱才能解决事情。所以……
长腿叔叔,请帮帮我。
我拿起一支深蓝色墨水的圆珠笔来,开始写信。
亲爱的K先生:
冒昧写信给您,还请见谅。
三年前,家父家母过世时,您曾通过一位秘书先生,表示愿意给我经济上的资助。然而,当时我拒绝了您的深情厚谊,我想秘书先生已经把我的理由——我有固定收入——转达给您了。
不过,现在状况有所转变。我一直在“JAVA英语补习班”任职,可是一年前公司连续发生金钱纠纷等事端,社内人心惶惶、不太稳定,到了两周前,公司经营不善的状况终于败露了。
我身为公司一员,却凡事都被蒙在鼓里。有一天晚上,我接到总部的经理打来的电话,通知我“你明天可以不用来上班了”,说完,对方的电话就断线了。我心想,到底是怎么回事?立即回拨,可是对方始终在通话中接不通,到了半夜十二点好不容易接通了,却是直接转到语音系统,等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再打,听到的已经是“这个号码现在无人使用”的提示了。
我前往位于邻镇站前大楼的英语补习班,发现有将近三十人聚集在补习班入口的大门前。有学员,以及我负责的幼儿班上的妈妈。我被他们团团围住。
——你们公司破产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课程会怎样处理?
——我们已经付清的全年度学费打算怎么办?
说起来真丢脸,我竟然没有看晨间的新闻报道就慌慌张张赶到公司去了。要是我看到新闻报道,说什么也不会在那儿现身的。通常入口处的大门都在九点钟开启,可是这天一直过了十点,大门依然紧锁。尽管我也是受害者,可是从学员的角度来看,我毕竟是公司的员工,会受到责骂也很理所当然。
——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总公司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但是根本没人相信我的话。于是我只好编了个谎,说我马上去总部确认一下怎么回事,就开溜了。
公司的总部在东京都内,不过即便搭新干线也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当时我曾一度考虑亲自过去看看。而当我得知“总部已经人去楼空,社长躲起来了”这些消息,已经是当天的晚间新闻了。
我的手机始终响个不停,全部都是学员和家长打来的。我想即使接了也无从回答,便没有接,可是手机依旧昼夜不停地响着,我只好把电源关了。
之前和公司的联络主要是用家里的电话,我一直等候他们有人来电说明,然而始终没有人跟我联络。
到了发薪日那天,别说是遣散费,就连前一个月的薪水都没有入账。
偏巧在这个时候,外婆跟我说她胃痛,我带她到医院接受检查后,确认了外婆罹患胃癌。外婆很会忍痛,想必很久以前就有胃痛的毛病却不去看医生,也没跟我说,一个人默默忍着。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得尽早开刀切除才行。
现在她正在H医大附属医院住院,但是住院得花钱,我那生性自由潇洒的双亲几乎没留下什么钱,外婆是依靠养老金过活,而我的存款也没多少。此外,公司并没给我什么解职证明之类的文件,这种状况下我无法申请失业保险。
我没有其他亲人,除了K先生您之外无人可求救,但我并不是要求您的资助,而是想跟您借钱,我希望自己能尽快找到工作,之后会按月偿还,还请您及时伸出援手,帮帮外婆吧。
求求您了。
这封信越看越觉得太直白、太厚脸皮了,我犹豫着是否不要那么直接地提出“请借我钱”的要求比较好,但是我需要的不是慰问的花或点心,总不能在人家送来这些东西之后再写信去说我要的是钱不是这些吧。
还是就这样寄出去吧。
我将信纸折好放进写有“K先生收”的信封里,仔细地用胶水封上。
接下来,就剩下该怎么把它交到K的手中了。
例如说,雪
“真令人羡慕啊!”
加代每翻一页我的结婚相册,就喃喃地嘟囔着。我和加代从小就认识,一直到高中都在一块,毕业后,她进入当地的公司而我则去了外县市上班,这次是她到附近出差顺便来找我,上次见面已是五年前的事了。我们边看着我三年前结婚的相册边聊着以前的事。加代目前还未婚。
“你们算是相亲结婚的吧。”
“嗯,但也不完全是啦。”
我是到舅舅开设的建设公司当行政人员,而先生和弥则是公司里的业务员。比我大六岁的他并不像其他业务员那样会说话,感觉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有次我弄丢了客户电话留言的便条纸,不知该怎么办,他发现我有异状,于是问我怎么了,听完原因后便和我一起寻找那张纸条,最后还说对方是他熟悉的客户,帮我打电话向对方重新询问。
之后,我的目光总是不知不觉地追着和弥的身影,说不定那时他就已经发现我一直盯着他看了。好几次,我们彼此对上了眼,我总是觉得太丢脸了,赶紧移开视线,低下头来。
“那不正代表着和弥先生也经常望着你,不然怎么会对上眼了呢?”
听加代这么说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子,不禁两颊发烫。
“加代你老是喜欢捉弄我。茶都凉了,我再去重泡。”
“谢谢。这个金锷烧好好吃,是在这附近买的吗?”
“是啊,是车站前的金合欢商店街里,有家叫‘梅香堂’的和果子店里卖的。我刚搬来这里,不太清楚这附近有哪些店家,是我跟和弥说有个小时候的玩伴要来找我玩时,他跟我说这儿有那家店的。”
“真是太好吃了。所以你是拜托你舅舅帮你介绍这么优秀的和弥先生给你的吗?”
“这种话我怎么说得出口?我又不像你,以前连上课时要在大家面前说话都要我的命了,再说就算是舅舅,我们也没那么亲。舅舅是家中长子,而我妈妈是幺女,两人年纪相差了一轮,舅舅说的话就像是圣旨一样没人敢说不,我怎么有胆子开口拜托他?所以当他要我去相亲时,我真的是眼前发黑。”
我从开始上班起,就住在舅舅家。舅舅不论在公司还是在家里都很严肃,好在舅妈很大方、很温柔,对我非常好。他们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所以把我当女儿一样来疼。表哥阳介在东京念研究生,有一天竟然毫无预兆地来信说已经跟在那里认识的某个女生结婚了。舅舅气到快发疯,连公司的人都被风暴波及。
舅妈一边说“这可真像那孩子的行径”,一边无可奈何地笑着。只有我一个人,还存着事不关己的心态,没想到他们夫妇竟然将从儿子那儿受到的震撼转嫁到我身上来。
——我们能为你的婚事做主吗?
有天晚餐时,舅妈冷不丁地开口这么问我。她一脸欣喜地跟我说:“其实啊,你舅舅已经帮你物色到一位不错的男性。”我虽然抗议现在谈还太早,但舅妈却说都已经步入社会了,不算早了。于是就这么毫无转圜地被迫接受,隔了一个星期舅舅决定在一家常去的高级日本料理餐厅设宴,我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了。
那一个星期我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光是在公司看到和弥的身影我就快哭了。
“但那天出现的相亲对象不就是和弥先生?”
“怎么一下就戳穿我了?”
“这种像童话故事般的剧情,我不知道怎么听下去了。不过,可以跟自己一直以来心仪的对象结婚,真是太好了!就是这么回事吧。”
“也不是。”
当和弥出现在眼前时,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不禁怀疑,难道是舅妈偷看了我的日记?还是舅舅发现我在公司时一直盯着和弥看呢?没过多久才知道,原来和弥是舅舅的直属部下,又是阳介表哥的大学同学。从很久以前,舅舅就很欣赏他的工作能力,甚至是为了让他和我结婚,才要我去公司上班的。
因而不管我是不是喜欢,也不管阳介表哥是不是不告而婚,我与和弥先生的相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只是当我想到和弥该不会是因为早知道这最终结果才会对我好时,总有些感伤。如果我不是舅舅的亲人,而只是经过面试考进公司的一般行政人员,也许他就不会帮我找便条纸,也不会帮我打电话了吧。
“你未免想太多了吧。难道你不会想说要感谢舅舅的安排,自己才能这么幸福吗?你以前就是这样,老是在意这种小事情,反正结果是好的就好啦。”
“我也觉得自己想太多了。但还是忍不住会想,和弥是真的想跟我结婚,还是因为我是上司的外甥女推不掉?”
“你不会问他?”
“怎么问得出口嘛。而且那次在餐厅吃过饭之后,他在公司偷偷跟我说,假如我不愿意,那由他去跟舅舅推掉好了。”
“那你怎么说?”
“我说哪里不愿意啊。所以就……”
“和弥先生应该很高兴吧。”
是不是很高兴我不知道,但看到我高声辩解,和弥笑了出来。他也是松了一口气,露出差点儿就要哭出来的温柔笑容。
“你没察觉吗?美雪,虽然你嘴上不说,可是你把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我想,你对和弥先生就像是个陷入初恋的小女生一样,但一听说要相亲的事,又一副要寻死觅活的样子。他不是知道相亲对象就是你吗?哪知道你一听说相亲的日期定了,突然间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这一定让他误会你讨厌他吧。何况,相亲时你又一张苦瓜脸,难怪他会来问你是不是要推掉。”
“所以他是因为我才这样说吗?”
“当然啦,一般是不会这样的吧。你不觉得他很体贴又很有男子气概吗?继续看照片吧,你们是去信州度的蜜月吗?怎么样?怎么会跑到信州去?”
“因为他喜欢登山。”
“美雪你也爬上去了吗?就凭你那双瘦弱的小脚?”
“不是真的登山,就是走步道上高地而已。”
和弥每走几步就停下来为我讲解高山植物的名称、四周高耸群山的名号。当时我只觉得他真的是打从心里喜欢爬山,但现在想想也许他是体贴我,怕我走得太累了,特意停下脚步跟我说话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走到一半就喘个不停,而且新买的运动鞋把脚都磨破了。和弥把运动背包转背在胸前,说要把我背回住宿的地方,就这样蹲在我面前要我靠上他的背。我实在是觉得自己很没用又太丢脸,一直推说自己太重了,不用啦,但和弥还是说没关系,就这么把我背起来,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跨去。
他坚实的背膀比我想象中更宽广、牢靠。我不禁想,只要跟着这个人,未来的人生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一种安心感在我身体里扩散。
“够了够了,不要再秀恩爱了。和弥先生根本不觉得美雪很重吧。反而是你,一直说自己很胖,未免也太装可爱了吧。”
“加代你这么说可真太失礼了。我以前可能真的很瘦弱,但我可是在建设公司工作过两年,就算只是行政,也常常要搬很重的材料什么的,练出一身好体力呢。”
我举起手来想要鼓起肱二头肌给加代瞧瞧,奈何她却圈起指头在我上臂啪地弹了一下笑了出来。
“那生个健康的宝宝肯定没问题了。”
我只是静静地回以一笑。加代把相册合上,拿起金锷烧咬上一口,说起她自己的近况。
我想,她是注意到我结婚三年了还没生小孩,而想不着痕迹地鼓励我。
其实我很羡慕加代能经常与父母、兄弟姐妹和学生时代的朋友见面,但加代却又连连直呼着我有多幸福,难道刚才我的那些闲聊,在她听来像是在夸耀?那可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或许我真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与好姐妹共度的午后一眨眼就过去了,五年的时光都浓缩在短短的一个下午里了。我们约定好以后不要只写贺年卡问候,偶尔彼此报告一下近况,而后我送她到车站去。
加代想去梅香堂买金锷烧当伴手礼,我们便穿过金合欢商店街去买。我也买了四个,拜托加代帮我送去给娘家的母亲。
“谢谢您大老远前来光临本店。”店老板说着,分别送给了我和加代一人一个刚烤好的金锷烧。
“正在炸可乐饼呢。”
加代在肉铺门前停下脚步,买了两个可乐饼,分了一个给我。我有好几次光顾过这家店,但可能时间点不对,这是我第一次吃到他们的可乐饼。
我们边吃边走在商店街里。这是毕业以后第一次这么大胆,要是被舅妈看见,想必她会大皱眉头。还好,这附近几乎没有半个认识我的人。
“肉好多,好好吃哦。”
外皮炸得酥酥脆脆的,内馅则把经过调味、甜甜辣辣的肉丁和切得很细的马铃薯充分搅拌过,一口咬下去,肉汁就在嘴里扩散开来。
“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炸可乐饼啊。”
加代也吃得心满意足,连把浸了油渍的包装纸丢进垃圾桶,都还一副舍不得的模样。
“美雪最好了,想吃就吃得到。”
“可是这是我第一次吃到那家的可乐饼。”
“哎呀,这也太可惜了。要不要买回去给和弥先生吃?”
今天晚餐的菜式都想好了,材料也都买了,不过买点炸可乐饼也无妨。
自行车行的橱窗里,展示了一辆附有置物篮的白色自行车。
“加代,我一直在想要不要买一辆自行车。”
“你会骑吗?”
加代一听,露出很夸张的、震惊的表情。一直到上初中,我都不会骑自行车,趁着升了高中,家人买了一辆给我,我便在空地上练习,哪知道运动神经超差的我摔了一大跤,弄伤了脸。母亲看到我的伤势,下令结婚之前不准再骑车,还把才买的新自行车送给了亲戚家的小孩。
从那之后,我再没有碰过自行车,学校和朋友家也都在步行可到之处,不会骑车也没觉得困扰。
可是现在住的这个小镇,完全不能和之前住的地方以及娘家相提并论,可以说就是乡下。目前在日常生活上并没有特别不方便,不过如果要去看牙医或到镇政府办事,走路的话太远了,叫出租车又太浪费了,必须骑自行车代步。
“和弥给我上了特训课。”
我一说不会骑自行车,周末和弥便向同事借了一辆回来。我觉得在家附近孩子们玩的空地上练习太丢脸了,但是和弥完全没把这放在心上,只说我们开始练习吧。
“我会等到觉得你没问题了再放开手,你安心骑上去吧。”
于是我骑了上去,一心往前踩,回过神来已经把和弥抛在脑后了。我心里一阵纳闷儿,冷不防地就摔了下来,只有手肘稍微撞到,也不怎么痛。
“原来你会骑嘛,我想教你都派不上用场,真是太失落了。”
和弥说着,绕过自行车,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摸了摸我的头。
我骑上去没一会儿,他就把手放开了。我还以为他一直抓着车不放,所以放心地猛踩,还奇怪自己怎么会跌下来,忍不住放声大笑。
“你啊从头到尾都在秀恩爱。”
说着这段骑自行车的事,两人一起穿过了商店街,来到车站。
“下次换听加代秀恩爱。”
我们互相道别。
在检票口目送加代时我仍满脸笑容,可是等加代走远,剩下我一人时,蓦地一阵寂寞涌上心头。
和加代一起,走在金合欢商店街是多么欢乐,只剩自己一个人时,只觉得这是个无趣的地方。
也许是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感觉商店街里又暗又冷清。然而,蓦然一抹鲜艳的蓝色跃入眼帘,原来是商店街靠近车站的入口处有家花店。店门口摆了一排放着各式花朵的桶子,吸住我目光的是蓝色的龙胆花。
蜜月旅行时投宿的旅馆客房内,也摆了同样的花。本来,蓝色的花我只认识路旁的鸭拓草,此际不禁想起当时为那深蓝色花朵深深着迷的情景。
难得看到,就买几枝回去吧。
想必回到家里,屋内还是刚刚加代待过的样子,她喝过的待客用的茶杯、点心碟、翻过的相册……也许把龙胆花摆在整理干净的餐桌上,那美丽的花朵能让我边清洗杯盘边往下沉的心情好起来吧。
正想出声叫唤花店里的那位年轻男生时,一阵香喷喷的食物香味扑鼻而来。是刚刚跟加代一起吃过的可乐饼。今天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假如又买可乐饼,又买龙胆花,再怎么说都太奢侈了。
要是和弥还在以前的公司上班并不打紧,可现在非看紧荷包不可。
我再次看了一眼蓝色的龙胆花,走向肉铺。
晚餐的主菜就吃可乐饼,只需要切些卷心菜丝、煮饭,再做个味噌汤就够了。和弥说今天出差,不过是当天来回,到家的时间和平常差不多,应该是七点左右。还有半个小时,我想就来织毛衣吧。
——夏天也打毛衣,你这么喜欢编织啊。
和弥曾经苦笑着这么对我说。我并不像专业的编织老师织得又快又好,等天气转凉开始织的话,完成时都已经是来年的春天了。现在织的这件上周刚织好后半身,正要开始织前半身的部分,整件织好大概刚好天气开始转凉吧。
听和弥说,这附近有一处溪谷,秋天红叶遍野,景色很美,我很希望到时和弥能够穿上这件毛衣,我们一起去赏红叶。
——这个周末我们去约会吧。
他常常跟我说要约会,带我到处去走走。
我们本来以为结了婚不久自然就会有孩子,所以经常说些关于孩子的傻话,比如,先生个女孩儿,隔两年再生个男孩儿那就太好了,和弥和我都是冬天生的,最好我们的孩子能够在夏天出生之类的。
婚后不久,我就织了一双小袜子,不仅仅是和弥,连舅妈看了都吃惊地说:“这未免也太早了吧。”可是那时我坚信很快就会用到的。
然而,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怀孕。不管是青背鱼也好,梅干、酸的东西也好,有人推荐什么我就吃什么。甚至,舅妈还带我去因求子而香火鼎盛的寺庙参拜过。可是,每月生理期依然准时到来。
我也在舅妈的介绍下去找一位有名的医生检查,医生说我一切正常。身边的亲友听到检查结果都一副总算安下心来的样子,可是我却越发觉得茫然。这不是等于宣判没有治疗方法吗?只有我才知道,束手无策、光是等待的日子有多么难受。
最难受的是去年阳介回家后不久,他太太夏美随即怀孕的时候。想当年,舅舅舅妈对于他们两人结婚的事可以说是暴跳如雷,然而一听说夏美怀孕了,马上转变了态度,对媳妇呵护备至。尤其是舅妈,简直是欢天喜地地不停嚷嚷……
舅妈一如往常,每天都到我当时住的公寓来,不停地说着夏美怀孕的事,一说就好几个小时才回去。比如,一看夏美肚子的形状就知道怀的一定是男孩儿啦;当年她怀阳介的时候也是每天就只想吃葡萄,不吃不行,现在呢,夏美也说她想吃葡萄,可见跟遗传还是有关系的,她想啊,将来生出来的孩子绝对跟阳介一模一样。
而且回去时必定会说这同样的一番话。
人家不是都说喜事是会传染的吗?美雪也来我们家坐坐吧,或许让你摸摸夏美的肚子,你也很快就会怀孕的。
过了二十岁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什么叫怒火中烧。可是从小我就很不擅长表达心里的感受,即使想过我也可以没好气地冲着舅妈发几句牢骚,或者是使尽力气放声大哭一场,或者是砸东西来宣泄心中那股怒气,可是最终还是提不起勇气这么做。
我只能按捺住不快,有时还会勉强挤出笑容回应,等舅妈回去了,我也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儿,等心里翻腾的怒火慢慢平息。
绝对不能哭、不许哭,我告诉自己,强忍着泪,然而半夜里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早上起床,常常发现枕头湿了,眼睛又红又肿。我不由得想,我是不是哪里不对劲了。
我又安慰自己,人难免都会遇到一两件哭着睡着的事吧。我的情绪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仍然是多亏了和弥。
我想他也是很期待孩子降临的。我在织袜子时他虽然讪笑了我一番,可是他同时也跟我说,其实他把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当我问他起了什么名字时,他说怕万一起的名字和生下来的孩子印象差别太大,那就太丢人了,还是等到孩子出生后再跟我说。
后来,他可能是想到要顾及我的心情,便不再提起孩子的话题,因此,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考虑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可想而知,和弥每天工作一定很累,但是只要一放假,他一定带我出门。有时候看电影,有时候去能品尝美酒的餐厅,都是有了孩子之后去不了的地方。
和弥说,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很快乐,就这么一直继续也很不错,如果在顺其自然的情况下增加新的家庭成员,就当成大喜事一件。
由于和弥的打气,我也渐渐不再多想关于孩子的事了。
可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当初要搬到这座全然陌生的小镇,心里难免有些不安。不过,夏美告诉我,有很多人都是在突然转换环境的时候怀孕的,这句话在我的心里种下了小小的希望之苗。
门铃响了,是和弥回来了。
我开门迎接他时,只见他两手藏在背后。
“我回来了。”
他说着,递过来一束蓝色的龙胆花。
“很漂亮的蓝色吧。我一出车站就瞧见了,刚好花店要打烊了,只好让店员赶紧包起来。”
“真的好漂亮!”
我想,就算我没有跟他说本来我也想买回来的,他也一定了解我们是以同样的心情看着同样的花。
我马上拿出花瓶插好花,摆在餐桌上。
“哇,今天吃可乐饼?我一直都很喜欢吃这个呢。”
我边把啤酒倒进冰过的杯子,边说刚刚我已经和加代一起吃过一个了。和弥连连称赞好吃好吃,不到一会儿工夫,盘子上的三个炸可乐饼统统都下肚了。他这么兴高采烈,想必除了吃到好吃的可乐饼之外,还有其他开心的事。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平常日子里买花给我。
“今天有什么喜事吗?”
在帮他添饭时我问。他把杯子放下来,先看了看龙胆花,再看向我。
“我找到目标了,一个很大的目标,就算把自己目前拥有的一切都赌上去,也在所不惜。”
虽然我不清楚他工作上的事,不过看到他那干劲十足、坚定有力的表情,我的心中也涌现出一股强大的力量。
例如说,月
今天的题目是龙胆花。儿童班有小朋友抱怨“老掉牙了”,成人班反应挺不错的。刚好和上周的主题“向日葵”的反应相反。
题目用的花由金合欢商店街的山本鲜花店配送过来,当初我并没有指定要哪些种类的花,只告诉花店的人价格便宜的当季花卉就可以。而我也是到最近才发现,每次送来的花都是绝妙的选择,有儿童接受的花、大人接受的花、女性接受的花、男性接受的花。
我不是从小立志要走绘画这条路的。学生时代凭着记忆所画下的一幅高山植物的画,很偶然地被一位去登山小屋、在出版社工作的人看中了,选作某位名作家写的山岳小说封面的插图。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成为插画家,而且还出版了画册。
我只专擅画花。这跟我喜欢花有关,可是也还没画过“这是我的最爱!”这样的画。我并没有特别喜欢哪一种花,因为就算是同一种花,也各有不同的颜色和姿态。我觉得单单一句话说我喜欢玫瑰或是我喜欢郁金香,对花太失礼了。
而且,即便是同一种花开在不同的地方,看花的人心里受到的感动也不一样。我第一次真正登山是八岳纵走[1],那时候是那么深深地为驹草的美所震撼。那一望无际的、接近紫色的粉红,不愧被誉为“高山植物的女王”。我是为了尝试再现那美丽的颜色,才拿起了画笔,这也开启了我画画的契机。
为了确认颜色,我还去了一趟附近的植物园,可是怎么看都一样的驹草,竟是这么不起眼的小花。要是有人在能观赏夜景的高级餐厅里,同时拿出求婚戒指和驹草盆栽递上,想必会令人觉得莫名其妙而缩手吧。
摆放在镇民文化中心其中一间教室长桌上的花,说起来不过是“绘画班出的题目”。然而,每个星期,看着一个个学员进到教室里乍看到花的反应,真是比教画画还有趣。
每个学员各随己意涂抹色彩,我从来不做细节指导。由文化中心主办的“花的水彩画教室”,来参加的学员画得好坏没关系,只要喜欢画画就可以。上课日是每星期五,儿童班从下午三点到六点,成人班则从晚上六点半到九点半,学员一起在这个时段里尽情作画。
我受聘为讲师,实质的工作主要是行政总务。下午两点进来,开始做上课的准备,也负责采购绘画材料,由于喜欢展示画作的学员很多,还必须找寻和接洽愿意出借的场地。
其他的日子我就在家画插画,不过接稿的报酬实在微薄,因此,一星期有四天,我会去金合欢商店街的和果子店梅香堂打工。
上课时,每人分到一枝当周绘画主题的花。画好的人提交画稿,就可以用报纸包上花带回去。要是上课时间内没完成,或是上课中途必须先走,可以把画和花带回去,隔周再交画稿即可。
当所有学员都回去后,我便开始整理教室。儿童班课后,我一定严格要求小朋友把弄脏的地方彻底打扫干净,就算被那些小鬼叫作是“凶巴巴的老太婆”也不通融。成人班的学员通常会自行收拾干净才走。
教室前放花的桶子里还剩下三枝龙胆花,这是花店的好意,每次都会多给几枝备用。通常我会把剩下的花带回去,母亲也很开心,可是有时候碰到她心情不好,就会没好气地挖苦我:“什么时候也让我看看你男朋友送的花啊。”
从上个月我过了二十五岁的生日以来,她已经连续三周如此这般叨念了。母亲最关切的圣诞蛋糕日[2]总算已经过了,可是这种事毕竟要靠缘分,真希望她不要再继续念个没完。
收拾完毕后,我把教室上了锁,拿钥匙到接待处归还。主任已经下班了,馆员前田先生正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本杂志。每次看到他总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大概文化中心的工作真的很闲吧。
“我收好了。”一听我出声招呼,前田先生单手拿着杂志来到柜台前,杂志封面写着刊名《山岳人》。
这个人也登山吗?他身上皱巴巴的衬衫袖子卷了起来,手腕晒得很黑,属于肌肉发达的体格。不知怎的,那双浮现青筋的手让我有点异样的感觉,可是那一头睡得乱七八糟、到了晚上还乱翘的头发,实在令人难以恭维。
“告辞了。”我把钥匙交还,简单道别后,走向出口。
“你的行李……”
我回头望向叫住我的前田先生,只见他正搔着头说:“啊,算了。”
“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什么,我看你的行李很重,本来想是不是要帮你拿到停车场去,可是看你好像不怎么费力反而很轻松愉快的样子,所以我想这样会不会帮倒忙了。”
“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
我把两个肩膀上装着画材和画具的袋子重新背好,走出文化中心。由于文化中心的仓库空间有限,光是放置学员的画已经塞得满满的,因此,每次上课,我都开着破旧的小汽车,来回载着画材画具走。
话说回来,如果我是那种弱不禁风、连行李也提不动的女生,就不会圣诞夜孤单单地一个人过,就像卖剩下的圣诞节蛋糕最后只能扔了吧。刚刚的情形要是不小心被母亲瞧见,她应该会大叹一口气。不对,她应该会更气我怎么没跟前田先生道谢,不过我也没有力气为了这种事特地走回去就是了。
下星期,如果我还记得,就若无其事地向他道一声谢吧。
我原想应该会连续四周被母亲唠叨,没想到母亲的心情不错。我把龙胆花插好后,将花瓶摆在桌上。每次回家母亲都叫我自己热饭,今天却已经帮我把晚餐的马铃薯炖肉热好了。
“今天工作怎样?”
吃过饭我把碗盘收拾好,母亲则帮我泡了热茶。母亲和我各吃了一个昨天梅香堂卖剩的金锷烧。这是新产品,用红豆和鲜奶油做成的内馅,老板最近花了不少心思开发出来的。话说和果子店也必须迎合时代潮流更时髦一些,不过显然老客人对这款商品都觉得少了一点什么。母亲则是微皱着眉头尝着。
我觉得挺好吃的,倒不如说,我更喜欢这种新口味。
“没什么特别的事,老样子。”
“有新学员加入,难道没有合适的对象吗?”
“又来了。妈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区都是些老先生老太太。”
“有你的信。”
母亲两只手撑着嘴角,抿嘴笑着。明明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却常常有这种稚气的动作。
话说回来,有我的信也没什么稀奇的,信箱里每天都有好几封个展通知和插画相关的工作信。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特意提出来。
“谁寄来的?”
“喏,就是这封。”
母亲递给我一封浅蓝色的信,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我的名字,翻到背面一看……
“K寄?”名字只写了K字。
“K?会是谁呢?对方一定是知道你和母亲同住,所以寄件人才只写了姓名的大写字母,真潇洒啊。”
看来母亲是把这封信想成秘密情书,所以才心情大好吧。可是真对不住,我身边可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假如我就这么把信拿到房间里去看,母亲一定会更加胡思乱想,因此我决定当场打开来。
我直接把贴着胶水的纸片剥掉,母亲有点受不了似的说:“有剪刀可以剪啊。”
——抱歉突然来信。
这是以便笺的形式写的一封短信。
“很遗憾,是希美子写来的。”
“是那个短大的朋友?有一次她去旅行还是去哪里的回程,到我们家住了一晚那个吗?眼睛滴溜滴溜地转,很可爱。”
“答对了。妈记性真好,还没有开始老年痴呆,我总算可以安心了。”
“你这孩子真没礼貌。人家希美子可不像你,多会撒娇啊,所以才嫁出去了。”
“烦死了!”
我知道是我先发难的,可是母亲的这句话刺痛了我。到底是为了谁,我才放弃那个人的呢?
母亲一脸愕然地看着我,我默默地拿着信跑进自己的房间。在这只隔着一扇拉门的屋子里,我没有办法放声哭泣。然而,我也不曾听过母亲哭泣过。
我们母女就像这样,坚强地过着每一天。
母亲在乡下的某间食堂工作,凭着一个女人家的力量把我抚养长大。本来我打算念完高中就工作,可是母亲说女人家不多学点东西不行,鼓励我继续升学。
当时也曾考虑县内的短大,后来改去东京就读,并且决定毕业后回到故乡就业。在乡下小镇,去东京念书大大提高了学测成绩的偏差值,虽然当时没有特别想上的学校和学科,最后选了曾有当地名绅的女儿就读的短大英文科,而东京加上英文科这两项优势让我顿时在考场上如虎添翼。
我想我就是靠着这种随意凑合的心态考上的。
母亲当然也替我开心,但并不特别感到意外,似乎觉得我就是遗传了父亲,一定会考上。
因为家里经济不是很宽裕,再加上初次离家到大都会生活,心情上有些不安,于是申请了学校宿舍。梅香堂的老板娘还煞有介事地偷偷在我耳边说:“东京可是犯罪的温床呢。”我抽中的宿舍有个很美的名字叫“白百合寮”,但也只有名字美而已。我住进两人一间的宿舍,当时的室友就是希美子。
我打开信封,便笺上写着:
此致纱月
抱歉突然来信。
自短大毕业已五年了,不知你是否过得好。事到如今还写信给你,相信只是勾起你不好的回忆,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一面,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
我可以配合你的时间过去找你,请务必与我联络。
匆匆走笔至此,拜托了。
希美子上
从“K寄”或是不写姓氏这点看来,不知她是顾虑到我还是母亲,尽管如此,到现在还耍这种心眼真令人火大。
说什么有事要商量,这女人只在有困难的时候才会哭着来求我,这点和从前没两样。
就跟当时一模一样……
刚开学时宿舍里最热门的话题,就是新生要参加哪里的社团。学校本身也有社团或是同好会,但大家都在考虑要参加其他学校的社团。
我本来没有要参加的。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我打算有时间就去打工,或是趁着在东京的期间去参观美术馆或博物馆。
没料到希美子竟然哭丧着脸来找我商量。
“小纱,怎么办,你知道四号房的那个仓田学姐吧?她是我同一个高中的学姐,找我去参加W大学的登山社。”
仓田学姐是宿舍自治会长,虽然只比我们高一届,却非常有威严,她个儿不高,但不知为何浑身散发出一种氛围,让她看起来非常高大。
假如是仓田学姐来邀约,必然是无法拒绝的。本来希美子就比其他同学更容易受到大家注意,而她之所以邀请希美子,也是因为希美子一天到晚在她身边晃来晃去。
“你就去看看啊,说不定很好玩。”
“可是人家想参加K大的网球社呀。”
“那你就这样跟仓田学姐说啊。”
“小纱你好冷淡哦,这种话人家怎么说得出口?”
“不然你就两边都加入。”
“不可能,仓田学姐说几乎每天都有聚会。”
“那就决定加入登山社吧。”
听我笑着这么一说,希美子就靠到我身边,双手合十。
“小纱也一起去呗,拜托。”
“我也一起去吗?”
我虽然是一脸为难,但其实心里还觉得蛮有兴趣的,假如是K大的网球社,我就会毫不考虑地拒绝了。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啦。”
“那我就当作是观摩,去一次看看吧。”
“太感谢了,小纱你最好了。”
希美子话才说完,就拉着我的手往仓田学姐的房间走去。
“学姐,这是我的室友纱月,她也非常非常想参加W大的登山社,可以吗?”
这就是希美子的作风。
“好啊。”
仓田学姐看着我说。
“谢谢学姐,请问,我可以同时打工吗?”
“大家都有打工啊,只要聚会日能来就好,不过我们的训练可是很严格的哦,没问题吧?”
“应该可以吧。”
我以前曾经送过报纸,对自己的体力有信心。
“啊啊,学姐,小纱一看就知道没问题的啦,你不如多担心我一点吧。”
对于希美子的撒娇,仓田学姐完全不予理会,只回了她一句:“我最讨厌装可怜了。”希美子把嘴嘟得老高,可是并没回说她不要参加了。
不仅如此,等她回到房间时,她一整颗心都已经挂在登山社上了。
“小纱我跟你说,说不定我们会在那里遇到很棒的人,搞不好毕业的同时就可以结婚了。”
这是她参加登山社的目的,然而我没资格说她,因为我自己也期待着能够找到某个人,只不过不是恋人,而是父亲的身影。
我也曾请求希美子成全过我的心愿,最后的那一次请求,甚至等同于我曾为希美子所做的十倍、二十倍那般重大,但最终我还是将它断送在自己的手中。
我嫉妒希美子过着幸福的生活,但那是她本来就很有手腕,能够过好日子不足为奇,反而是我为了不想和她见面,净想些她这儿不好那儿不好的往事,不正表示我内心多么卑怯?
和希美子见一面吧,只要她说的要商量的事情不是和他有关,又何妨。
我回信后两天,接到希美子打来的电话,电话中她一个劲儿地说了好几遍谢谢。
希美子本来是说要到家里来,但我说我可以到最近的新干线车站和她会合,于是便约在车站里的咖啡店见面。
五年没见的希美子有些许发福,脸形变得比较圆润柔和,就是个幸福小妇人的模样。
“看来气色不错呢,小纱。我买了你的画册哦,以前只知道你去写生高山植物,很会画画,但真没想到竟然会当画家。”
“什么画家,太夸张了,不过是个画插画的,比一般人好一点而已。”
“但是你现在也还在画吧?”
“嗯,算是还在画,但还不如在和果子店打工赚得多呢。”
“和果子店,是以前吃的那个金锷烧吗?”
“对呀,那家‘梅香堂’。”
“我以前最喜欢那家,到现在还是认为他们是日本第一。那两年胖了五公斤,说不定都是小纱害的。”
“你要这么说的话,彼此彼此。”
当时宿舍常收到包裹,都是从每个人的老家寄来的。我也差不多是每隔两个月,就收到母亲寄来的东西。虽然跟她说过我在宿舍里不会自己做饭,不用特别寄东西过来,但她却说这是身为家长的乐趣,叫我别放在心上,就这么持续寄到我毕业为止。
母亲寄来的小包里大概就是她亲手做的衣服或是些小玩意儿,再来就是梅香堂的点心。老家的商店街上也有蛋糕店,但母亲始终认为东京的蛋糕比较好吃,所以每次只寄些传统的日式点心,像是金锷烧、铜锣烧或是羊羹等。
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和果子。
梅香堂的老板娘大概知道我们家的状况,从小,每次去商店街帮妈妈买东西时,她都会悄悄地塞给我一个用纸包着的点心。
我当时年纪还很小,但也很清楚必须回应人家的好意,所以我都会一脸高兴地跟她道谢,回去后也会向母亲报告,妈妈总是笑着说真好呢,因而我也只好很开心似的把点心吃掉。
所以母亲才会认定那是我最喜欢的点心,一直不停地寄来给我。
老家是经营果园的希美子则都是收到水果,平常吃的点心就是自家摘下来的水果。她连金锷烧的名字都没听过,很惊讶为什么我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却不爱,而我们家则是买蔬菜的钱都不够了,很少有机会吃水果,所以寄给希美子的水果总是被我接收。
“那时我们都会抱着点心聚在一起边吃边聊天,好快乐啊。”
希美子怀念着从前,望向天空,细数那时吃过的点心。
“昌美的父亲是船员,常常从国外寄巧克力给她,然后,我忘了是谁常收到外婆腌的梅子?”
“千春吧。”
“对对,是千春没错,她老家的确是……”
我虽然附和着希美子,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感觉她是特意找些话题来说,甚至还提起以前并不特别亲近的人。不是说有事商量才大老远跑来的,难道还在犹豫该怎么开口……
有这么难以启齿吗?我也坐立难安起来。
“希美子,你时间没问题吗?若是要叙旧,一个晚上恐怕也还不够,这样一来就没时间讲重要的事情了吧。”
我开门见山地切入,希美子像是保险丝烧断似的垂着头,没说话。
她喝了一口红茶,拿起湿纸巾擦手,叹了一口气。这一连串的动作重复三次之后,再深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说:
“你愿意听我说?”
她都已经喝过茶润了喉,声音却又低又沙哑。我默默地点了头。
“我想请你救救浩一。”
浩一。我最不想听到的名字,我无法再听下去。
“我知道浩一跟小纱的事,但是除了小纱,我没有人可以拜托了。”
“很抱歉,只要跟那个人有关的事,再怎么严重我也帮不上忙。不好意思,我要走了。”
我起身,伸手要拿账单,希美子两手握住我伸出的手。
“等等,小纱,你听我说,我半年前刚生小孩,今天是特地将孩子寄放在婆家才来找你的。”
我像是太阳穴倏然遭到重击般,瞬间眼前一片空白。连孩子都生了?希美子生了浩一的孩子。
“你是为了通知我这件事而来吗?那好,恭喜你。”
我甩开希美子的手,连账也没付就跑出那家店。果然不该见面的,不见面就不会事到如今还要这么难堪。
我一肚子烦躁不堪地投零钱买车票。
“等等,小纱。”
取票的同时,希美子从我身后拉住我,一股奶味扑鼻而来,我一阵反胃。
“放开我。”
我越想甩开希美子,她的手就抓得更紧,她只是外表看起来柔弱,其实体力、臂力都是从小在果园里锻炼过的。
“小纱,我求求你。”
“你不要太过分!”
正当我想要伸手去抓开希美子的手臂时,冷不防地有人按住了我的肩膀,而希美子的手也放开了。我回头一看,一个男人站在我身后。他身上背着运动背包,全身登山装备,是我认识的人。
“前田先生?”
前田先生另一只手也按住希美子的肩膀。
“我想最好不要闹到有人叫警察来比较好,是有什么麻烦吗?”
他跟在活动中心时一样,仍然是一派悠闲的口气。
“不,还好,谢谢你。”
我心里一阵难为情,要逃开希美子的力气唰地全垮了。希美子也一脸不知所措地来回看着我和前田先生。
“那我放手了。”
前田先生说道。
“请……”
“等等!”
当我刚要开口,希美子已经先喊出来了。
“请让我在这里把话说完。”
希美子对着前田先生说,接着直盯着一副随时想要逃离现场的样子的我。
前田先生也没说话,看着我。我禁不住他们两人的视线,只好等着希美子开口。
“小纱,你记得仓田学姐吗?浩一现在正受着同样的苦。”
“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样?
“所以我只能来拜托你了。”
我终于明白希美子会来找我的理由了。明白她为什么即使丢下小孩,无论如何也要跑来说这件事,明白她为什么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也要苦苦纠缠我。可是,我却无法立刻回应她。
“求求你!”
希美子大大的眼睛涌上一圈泪水,忽地泪如雨下。美丽的泪水,为何人的身体会流出如此美丽透明的液体来呢?那么,此刻在我身体里面翻腾不已的情绪,又是什么?
“不准哭!你若是真心地想要求我,就先把眼泪还给我和我母亲再来吧。”
我甩开前田先生的手,头也不回地朝着车站的检票口冲去。我绝对不会回头。
而希美子似乎也没有追上来。
注释
[1]纵走:登山用语,指连走数座同一山系之山头的长程登山路线。
[2]日本俚语中“圣诞蛋糕”还指未婚女子,意思是女子一旦过了二十五岁还未出嫁,就会像留到圣诞节后的蛋糕,不再“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