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商太和更不适合在官场混了,他多愁善感,还有些优柔寡断,他妇人之仁,还有些江湖义气。
面相和善,眼里却装不下一粒沙子,善恶在他眼中是分明的不能再分明了。
他天生体弱多病,身子极瘦,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起来,饭吃的极少,不吃肉不喝酒。二十多年来,他不知道哪一天自己都会忽然没有预兆的死掉。
每天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很多人都会疯掉,或者趁着还有能力的时候自己杀死自己,天天受心里的折磨,还不如用死来保持自己的尊严。
他却没有这样,在他看来,自己有这样的病,在自己出生的时候就该夭折了,居然能够一路小跑的顺顺当当的活了二十多年,自己早就赚了,再多活一天,就是多赚了一天,就可能多游历一处古迹,就可能多创出一套剑法。
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一生中只有这两个爱好。
辞官,和余少卿卫不易两个好兄弟拜别后,便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他心中的几个圣地他是一定要去的。茂陵的卫青墓,成都的武侯祠,当他离开这两个地方到达汨罗江畔的屈子祠的时候,他再也不想离开了。
他在江边搭间茅屋住下,从不喝酒的他去镇上买了两坛好酒把自己灌的大醉,披头散发,赤足而行,行在汨罗江畔。他试图感受当年屈原曾经的感受。
他发现自己失败了,自己离屈原太远了,永远都达不到那个高度。他只有写下二十三篇,以示祭奠怀思。
他盘腿坐于江前,他以文字代酒,每写完一篇便抛入江中,二十三篇写完,他心中便有了气剑。
他体弱多病,武学天赋却恐怖到足以惊动鬼神。
心法口诀,招式招数已经了然在心。
他没时间再去最后一个圣地了,他想趁还活着把这套剑法完善整理并留下传人。
他北渡长江,到达河南境内的云梦山,便隐居了下来,路上无意中收留了四个逃荒的孤儿。
他们的年纪已经可以记住自己的名字,按照年龄大小分别是伍元卜,应攸往,莫克违,许北辰。
他和四个孩子便在云梦山待了下来,闲暇之余教四个孩子识字读书和做人的道理,接着才开始慢慢教他们武功。四个孩子慢慢长大,他渐渐发现四人的不同。伍元卜老实忠厚,很听话。练功也最刻苦。应攸往莫克违两人聪明异常,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智力,会猜测着自己的心思说话,,武功进步也很快。许北辰倒和自己很像,话不多,心底单纯,多愁善感,不敢见血,看二师兄三师兄杀野兔都跑的远远的,悟性却很高,他是最先会背屈原二十三篇的,也是最先开始练习气剑第一重的。
第一重“云中君”最困难,也最重要,入门了才可以练习第二重。第一重剑端凝聚两尺剑气,人剑合一,长剑幻化神龙,与日月齐光,四海横行无忌。第一重不在攻击伤人,而是练气,练心。气随意至,随心所欲。四人刚开始也只能在剑端凝聚半尺不到的剑气。悟性极高的许北辰用了六个月才能将剑气运至两尺。这一重应攸往和莫克违用了十八个月,大师兄伍元卜却用了三年。半夜三个师弟都睡下了,他就一个人偷偷起来去练剑。三年间商太和有好几次都想停止大师兄修炼气剑,而改教他自己以前创的剑法。最后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第一重练成以后,下面的就好练的多了,第二重“大司命”第三重“河伯”,第四重“怀沙”,第五重“悲回风”,到此又是一个分水岭,第六重“天问”,第七重“招魂”。
气剑以怨气为引,运用自身真气催动四周之气为己所用。到第六重的时候,怨气加重,化解不去,心地不净,难以凝神催气。如果强行修炼,会走火入魔。这个时候天性,悟性,运气都会影响到修炼气剑。
商太和不止一次说过“许北辰是最适合修炼气剑的人了,天性随和,心无杂念,每修炼一重,怨气会很轻易的化去。”但是十几年后当许北辰练成第六重“天问”,眉宇间的怨气只能化到最小,却是不能消去。
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商太和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害怕自己随时都会羽化,他提前把气剑的七重要诀及剑法教给四人,让他们依次修炼。
尽管商太和的身体不好,但是每年他都会下山一两个月,回山后会跟他们讲京城和岳阳的情形,跟他们讲京城的热闹繁华,跟他们讲岳阳洞庭湖的浩渺。他对四个徒弟并不严格,四人可以随时下山,但是必须按说定的时间回山。二师兄三师兄下山过几次,回来会眉飞色舞的给大师兄和四师弟讲山下的姑娘如何漂亮,酒楼的饭菜如何好吃。大师兄和四师弟从没下过山。大师兄一直忙着练剑,从不偷懒。四师弟看师父身体不好,一直在师父身边照料。
跟师父感情最好的也许就是许北辰了,在许北辰心中,师父就像父亲一样,更像一位英雄。身体虚弱多病,却创出这么厉害的剑法,从不避讳谈论生死,天文地理医卜星象五行八卦无所不知,好像没有师父看不开的人生难题。许北辰曾想过,自己永远也达不到师父这豁达的境界。
一年一年的山上的书也多起来,师父酷爱读书。许北辰练到第三重的时候,心中怨气缠绕,晚上会经常失眠,便会去师父的书房里看书,没选择的随便拿一本就看,这一看就是一夜,天放光的时候偷偷跑到自己屋里眯一会就起床做早课。所谓早课就是四人练习吐纳,凝神练心。一夜不睡白天却不见许北辰打瞌睡。依然精神焕发。
医书看的多了,许北辰便经常去后山采草药希望能把师父的病治好。每当许北辰背着一篓草药回来的时候,商太和总是无奈的摇摇头笑道:“北辰,你不用再去了,我的病是遗传的,治不好的,没事的话多陪你大师兄练练剑。”
许北辰仍然倔强的去后山采药,希望能出现奇迹把师父治好。
又到师父下山时,按时间算该回来了,许北辰去山下接师父。每次都是他接的,在他心中,师父就是自己这世上最亲的人。
生我者是父母,疼我教我的却是眼下的师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许北辰记得孝经里面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在他看来,师父和父母没有什么分别了。
在山脚下,许北辰惊异的发现师父这次是御风回来的,当日风大,师父离地两尺,宛如神仙一般,身形不动,御风行至许北辰跟前飘然落地。
许北辰惊喜的问道:“师父这也是气剑里的武功吗,练成了岂不和神仙没有分别,可以御风去任何地方。”
商太和笑笑说道:“等你把招魂练完了却是可以试试这个,成不成功得看你自己了,我试着在有风的时候十次也只有六七次可以成功得的,师父这几年饭量减小,一餐也就是一小碗,可能是身子减轻的缘故吧,师父看来倒像是被风刮起来的,哈哈。”听这爽朗的笑声,许北辰却有种想哭的感觉,师父现在才三十几岁,正直壮年,胳膊却瘦的跟枯柴一般,他害怕哪一天醒来就再也看不到师父了。
师父接着说道:“这御风你以后不可轻易尝试,你飘在空中遭到攻击的时候无法闪躲,运气也会力不从心,只会变成敌人的活靶子。这个没有实用的法门你先不要告诉你的师兄们,免得他们分心不好好练剑。走吧我们回山。”
许北辰忙连连点头。
从背后看,商太和依然是潇洒风流,完全看不出是个随时都会死去的病人。
深夜
云梦山
山上清冷异常,人早已安歇。
六条黑影鬼魅般的落在庭院中央,为首一人,蒙面黑衣,迎着月光都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一双野狼般的眼睛盯着商太和的卧室,就那么静静的站着。后面一字排开是五个黑衣人,六个人六把长剑,长剑在剑鞘跃跃欲试,欲一出飞天。
门吱的一声开了,一袭白衫的商太和走了出来,几乎是同时开的门,四个弟子分别出自己屋里出来,长剑在手,聚在师父身旁,没有一人说话,好像都在等一个最有利的时机。
还是商太和打破了沉默,声音很低却很清晰,像是怕会惊醒睡梦中的小鸟。“你们是京城来的吧,想不到十几年了,石大哥还记着我这个病鬼,你们从京城跟到岳阳,又从岳阳跟到云梦山,耐心倒还不小。”
六个黑衣人一字不语。
为首的黑衣人回头看了下五人,五人向前,同时拔出长剑,商太和看看许北辰:“辰儿。”
许北辰向前几步,亮出自己的长剑,心神守一,剑气凝聚剑端。
五人身形移动,脚踩五行,把许北辰围在正中,没有废话,五把剑同时以极快的速度攻向许北辰全身的五大要害。
商太和低哼了下:“五虎群羊,雕虫小技,也拿出来丢人现眼。”
许北辰看五人内力深厚,不敢大意,剑躯一震,剑端锋芒暴长,不是变长,而是变粗,使出气剑第五重“悲回风”,一个回旋剑气荡开五人剑尖,许北辰毫不犹豫的脚尖点地一飞而起,飞至头顶一颗参天古树顶端,脚尖微微一点树叶,身形后退几丈,稳稳的立在树叶上,横剑在胸前。那五人看许北辰向上飞起,跟着以极快的速度向上飞跃,许北辰反应极快,待五人飞至一半,长剑一扫,一道剑气切断双方之间的树干拦腰斩至,五人却是毫不惊慌,身形陡变,以树干借力,躲过剑气跃至古树顶端踩在树叶上就像是在平地上,五人看着对面的许北辰。可以看出五人的轻功不在许北辰之下,许北辰脚下隐隐有团气拖住身形,而那五人全凭轻功立在树叶上。
许北辰担心师父安危,不再恋战,身形微沉,立于树干之上,剑身游动,风声呼啸在周身,五人赶紧稳住身形,再看许北辰已将四周树叶聚集在剑端形成一个大球,大叫一声:“去”。在那大球击向五人的同时身形陡起飞至五人头顶正上方,不知何时许北辰手中多了把三尺长的树干,右手运剑河伯,左手大司命,同时两道剑气砸向五人头顶。五人见一大球袭来,同时收剑出掌,用内力将大球击碎,树叶哗哗的落了一地。再看前面已经失去了许北辰的身影。五人已经没有了抬头看的机会,一声巨响过后,五人从树端掉下,重重的落在地上,每个人都能听到他们重重的喘息声。
随后,许北辰从空中飘然落下,落在师父前面,仗剑胸前,保护着师父。
为首那黑衣人一挥手,五人默默的退到他身后站定。那黑衣人向前几步,缓缓的拔出自己的长剑,长剑冰冷如秋水,那秋水就在他的手中。如同黑夜里的一道亮光,如同浊世里的一道闪电,剑体通白,迎着月光,月光附在剑身,耀眼的光芒似乎要照亮世人心里的黑暗。
两人腾空而起,地上旋风呼啸,在空中一声巨响后,两人同时落地,同时后退三步站定。只过了一招,没人看的清两人是怎么交的手,只要他们两人知道对方的剑法恐怖到何等程度。两剑一遇即分,如同惺惺相惜的英雄,如同从未见面却熟识的友人,再比下去都怕会伤到对方。
六人转身离开,商太和叫住他们说:“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我商太和不过问江湖事多年,再来烦我小心鱼死网破。”
商太和把许北辰叫到跟前问道:“你没事吧。”
许北辰擦擦头上的汗珠忙道;“没事没事,今晚我自行调息一下就没事了。想不到他武功那么高,看样子他只用了八成功力。”刚说完一口血就要涌出,许北辰怕师父看到会耗费真气为自己疗伤,强行把血压下,这样反而使他内伤更加严重,幸好是晚上师父和几位师兄看不到他的脸色。
大师兄问道:“师父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半夜会出现在我们山上。”
商太和说道:“这些事以后慢慢告诉你们,早晚你们都得知道。”说完转向许北辰:“辰儿,你怎么会想到同时使出河伯大司命。”
许北辰忙说道,我练剑时候觉得好玩,就试着耍过几次。我就要修习第六重天问了。师父说过天问是源自屈先生辞中的众多问对,有问无答,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一问一答和剑招中的一攻一守极像。我们修习天问就是创造出一个潜在的对手,和不存在的对手过招,对方会出什么攻势,我们如何化解。直到洞察人心,将敌人的剑招未出之前便化于无形。化被动为主动,在对手出招前就制服对方。我想既然可以幻化出一个人两人练剑,那么同时使出两招也是可以的。
商太和笑道:“好好。我平时就教你们剑招是死的,人才是活的,不知道变通死记剑招,很容易被敌人想到破解的方法。”
“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对你们的管教也不如从前细心了,你们不会怪师父吧。”
四人连忙跪下垂泪道:“要不是师父收养,我们早就饿死在荒野了,师父教我们识字,教我们武功,还请师父保重身体让我们在您面前能够好好的尽孝。”四人伏在地上不肯起来。
商太和四十多年来第一次红了眼睛:“我这一生无儿无女,有你们四个就够了。老大你生性敦厚,做事周全稳重,也最让人放心,以你现在的武功在江湖上自保完全是可以的。老二老三你俩心地聪慧,随机应变他俩都远不及你们,你们以后下山了是不会吃亏的,但是太计较得失反而容易迷失本性,误入歧途,你们知道为师的意思吗。”
二师兄三师兄忙说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商太和最后看了看许北辰说道:“老四,我最放心的是你,最不放心的也是你。你的学武天赋在师父之上,别人很难学的剑招你很容易就能学会。你与世无争,生性单纯,杀条鱼你都怕见血,什么事都想着成全别人,让自己受委屈。这本是好事,但是下山之后到了江湖上你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啊。刚才你和那人对招后明明受了严重内伤,又强行运气压下心头的热血,你不说出来是怕师父为你疗伤耗费真气吧。师父是个随时都会死的人,还会在乎这点真气吗,你表面随和,心地却极其倔强固执,你自己打定主意的事,别人就是拿把刀放你脖子上你也不会屈服。”
看着地上跪着的四个弟子,商太和继续说道:“既然京城那边有动静了,我就先安排下后事吧。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我时日无多,等我死后,你们就下山。”
四人大震,惊慌的看着师父说:“师父不要赶我们走,我们在山上一直陪着师父,没有人能够伤害到师父。”
商太和不理会他们四个接着说道:“老大老二老三,我死后你们三个去京城找兵部尚书余大人,他会安排你们做事。”
商太和看看许北辰:“老四,你可想做官?”
许北辰伏在地上只是摇头。
“你可想在江湖上有一番作为?”
许北辰哭出了声音:“弟子只愿意一辈子陪着师父,弟子哪里都不去。”
商太和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你生性自由,不喜约束。这样吧,我死后你代我去汨罗江畔的屈子祠好好拜祭一下屈先生,我去了几次岳阳都没有去拜祭过,也是我心中的遗憾,这个遗憾你就帮师父完成吧。缘自天定,事在人为。以后的事你就顺其自然吧。”
说完转身回屋,不再理会跪着的四个弟子。
风起时
落叶飞舞凉风入怀
落寞夜空映人心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壮士未去,人心已近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