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月也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她记得自己之前是去裁缝店拿新做的衣服,因为贪玩耽误了些时间,等快要击闭门鼓了才匆匆往回赶,然后就在路上遇见了个衣着褴褛的老婆婆,说是有急事要她帮忙,她觉得老婆婆着实可怜,就跟着去了。
天色眼看着就要下雨,路上的行人都加快了回家步伐,而老婆婆却带她越走越偏,等思月意识到事情不对时,已经被带到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她有些害怕,刚开始犹豫着要不要往回跑,就被老婆婆洒了一把粉末,身体顿时变得绵软无力,不受控制,脑子也只还存着两三分的意识。
她觉得自己被喂下了什么药丸,随之而来的是喉头严重的灼烧感,她下意识地想要发出声音,却是不管如何用力喉间都只是在“嘶嘶”作响,连单个的音节都发不出来,更别说大叫呼救了。老婆婆见状发出了扭曲诡异的笑声,在迷药的作用下,那笑声被放得很大,仿佛有实体一般在思月的脑子里来回冲撞,让她本就不清醒的意识变得更加模糊。
一道巨型闪电划破天际,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惊雷和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打在她身上,她却丝毫没有感觉。模模糊糊的视野里,她只觉得雨水仿佛将老婆婆的面皮都冲刷了去,露出里面一个狰狞的怪物,似乎泛着诡异的绿光。
她甚至不确定面前的那个到底是不是人。
然后她发现对方如鬼魅一般冲向了自己,紧接着是阵阵钻心的痛,她无力反抗,只能任由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在全身上下蔓延开来,那人甚至连她的脸都没放过,一边放声大笑着,一边在小姑娘们最为珍视的部位留下了一道道又深又长的伤口。那刀锋走得极慢,仿佛是为了细细品味彻底毁掉一件珍宝所带来的快感一般。
思月觉得自己大概活不成了。也许是因为早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又或者是已经麻木了,人之将死,她竟也没有觉得太害怕,反而希望这种折磨能够早点结束。
然而对方却迟迟没有给她最后一击,反而不知什么原因,抛下她匆匆逃走了。
她感觉什么人在接近,却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知道,那是她的救命恩人,是那个人,赶跑了凶恶的歹人,将血肉模糊泡在水里脏兮兮的她救了下来。
然而那人每日早出晚归,她见着那人时都是黑灯瞎火的。那人有时是女子模样,有时又似乎是个长着胡子的老道,所以别说身份,思月甚至连那人是男是女都不能确定。而她嗓子似乎是被那歹人的药烧坏了,她甚至都还没能好好地跟她的救命恩人道声谢。
思月挣扎着张开沉重的眼皮,还没看清自己身在何处,就听见有个苍老的声音喜道,“这小姐醒了!”然后就听见有人步伐急促地走了进来。她揉了揉眼睛,睁眼见到的,不再是她的救命恩人,而是她时常在梦里见到的那张脸,她不禁更用力地揉了揉眼睛,跟对方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敢确定,自己见到的,还真就是那张脸。
钟……钟离公子?
她的第一反应是马上缩回被窝里,她感觉自己脸上烫得很,心扑通扑通地仿佛跃跃欲试地要往嗓子眼冒。
难不成那迷药还有这等后遗症?她有些不敢钻出被窝面对外面的世界,担心出去之后再看外面的就不是钟离公子了,但又担心看到的确实是钟离公子,后者说明自己可能真的落下了什么可怕的后遗症。
思月是水月阁刚建成一年多的时候被绯珏捡回去的,她当时看上去大概四五岁、五六岁的模样,也说不上来自己叫什么,因为当时恰好是四月,绯珏便给她起名思月。
一般女子新入水月阁时最少也有十一、二岁了,思月当时年纪小,长得又讨喜可爱,阁里的姐姐们都很喜欢她,年纪大些的将她当女儿,年纪小些的便将她当妹妹。因为自小受姐姐们熏陶,思月的琴棋诗书画都可圈可点,比起那些大家闺秀来也是丝毫的不逊色。加之从小被姐姐们疼爱着长大,性子很是天真烂漫,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虽说单论长相,思月其实只算得上清秀可人,若说公仪玥如白孔雀,开屏时华丽,收屏时出尘,思月要是站在旁边一对比,可能只是一只不知名的山雀,虽然又普通又不起眼,真要说起来全身上下好像找不到什么珍贵之处,但真要见着这种小鸟,却又觉得它真的可爱异常,光是看着都觉得心要化了。
而思月初见这位自称钟离奕的公子,是在前年九月,她那时正跟着玉蝉学琴,加之阁中人手不够,玉蝉有客人时她便在一旁侍奉,也便于她观摩。
第一眼见到钟离公子,思月就不禁惊叹:这位公子长得好生好看!
教她画画的叶姐姐说过,其实画画的技巧什么的倒在其次,要真是有什么人或物或是旁的什么让你无论如何都想要画下来,那就算技巧稍粗糙些,你在画上留下来的那种感情依旧能够让看画的人有所触动。当时思月听着其实有些不明所以,直到见到这位钟离公子,她才突然间真切地感受到叶姐姐说的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钟离公子面若冠玉、目如朗星,尤其是听了玉蝉姐姐的琴音,眉目都舒展了之后,更是俊朗得不行,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好几次他不经意抬眼,思月猝不及防跟他一对视,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根,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于是只敢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然而这样持续不了多久,她又会忍不住继续偷看他。看他红润的嘴唇、高挺的鼻梁、一双可爱的小虎牙……光这么看着他,就让人觉得十分满足。
他走之后,思月便有些小心翼翼地问玉蝉姐姐,“那位公子……有什么心事么?”
玉蝉望了她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与你一样。”
玉蝉姐姐的琴艺是一绝,不只因为它动听,还因为它能够医人心,据说是玉蝉姐姐的家传秘术。这秘术倒是不挑人,是不是玉蝉家的人都能修炼,然而要炼成可谓是难乎其难。这种难不光难在对琴艺的要求上,更难在需要对症选曲,不然可能会适得其反。这就跟郎中看病一样,药开错了说不定能吃死人,而方子开好之后是郎中本人拿药还是让药童帮忙拿药倒是没甚关系。
适合钟离奕的琴曲玉蝉已经定好了,难度都不算太大,思月跟玉蝉学琴也已经有些时日了,她本人又十分聪颖,又苦练了一番,没用多久,要给钟离奕弹的那几曲,她已然能出师了。而且由于钟离奕的症结在于少年的相思之苦,而思月对他那种懵懵懂懂的情谊融合在琴曲之中,比玉蝉弹来更能让他产生共鸣,效果甚至更好。左右钟离奕来听琴也不是为了来看花魁的,他之后再来,就全是由思月接待的了。
思月很喜欢看他因为自己的琴声而逐渐舒缓放松下来的样子。听曲时他会很温和地看着思月,眼神认真专注,就仿佛这世上只剩他二人一般。
玉蝉姐姐的秘术玄之又玄,思月又是半路出家只学了些皮毛,所以她并不知道当钟离公子注视着她时眼中看到的其实是谁,那时想到的又是什么。不过她很清楚,反正不会是她。她也知道自己之于他只是风月之地的一介琴女,出了水月阁可能连她长什么样都忘了。但即便如此,能被钟离公子那样看着,能那么近地守着他让他开心起来,她已经很满足了。
此刻,“钟离公子”正隔着薄被望着她,眉头蹙成一团。
李明熠回想起了除夕夜与公仪小姐相见时的不愉快,而现在久别重逢,她竟还是这么个对自己避之不及的反应——原来她是如此反感他的啊?既然如此,那起先又何必在他最为低落时用书信宽慰他呢?
无论如何,看来是他自作多情了。便先不扰她了吧。
由于思绪纷杂,他自然也就没再有闲情去管那什么澜心的事情了,只道了声“小姐好好休养”,便怅然若失地出了偏院。
“澜心”则是被方才那位年长些的侍女叫出去狠狠地训了一通,罚了月钱,还不许她再侍奉屋内的小姐了。
公仪玥边挨着训边想着,现在“澜心”被罚得越狠,就越说明那小姑娘在六皇子府内的地位之高。李明熠不仅派了这么多人服侍,还大中午地亲自守着,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细一想,李明熠对她这感情来的着实有些蹊跷。毕竟两人原先并无太多交集,原本她以为李明熠是被自己什么“大昭第一美人”的名头给唬住了,或者是由于他自诩出身高贵,所以觊觎皇位的同时又觊觎她这个带着祖传后位的公仪小姐。然而现在公仪家都没了,祖传后位自然也没了,而这小姑娘一脸骇人的伤就算寻遍名医也不一定能痊愈。身份背景容貌都不在了还仍旧如此看重她……李明熠到底是看上她什么了?
但无论如何,托李明熠对她莫名其妙的执念的福,现下她跟那小姑娘看来是不可能有独处的机会了,要问什么估计也得等小姑娘能下床走动、有落单的可能了之后再说。而且这小姑娘方才见着李明熠的反应也真太灵性了,将她对李明熠的嫌弃演绎得淋漓尽致,简直是她公仪玥本人了。她觉得自己先前是低估了那小姑娘,她比她想的可机灵多了。如今小姑娘还不能说话,手上也还暂时无法写字,要出什么“言多必失”的岔子都难,公仪玥将人送过来时也特意叮嘱过李明熠往事莫提,如此想着,现在好像也没啥要嘱咐那小姑娘的了。
如此想着,公仪玥也就放心挨完训,找个机会偷偷溜走了。
所以她今天到底是干什么来的?看李明熠兄妹吵架来了么!还是找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