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思月醒来已经过去了好些天,侍女们待她十分恭敬,各种名贵药材也是不要钱似的往厨房送,由侍女们轮番守着熬好了之后再送过来。托钟离公子那些白花花银子的福,思月的手脚都有了些起色,虽然一用力还是抖得跟筛糠似的,但好歹能动了,也能在侍女们的左搀右扶下下地走上好一会儿了。
然而钟离公子却再也没露过脸。
午间的药也准时送了来,良药苦口,饶是思月这种从小乖巧从不抗拒吃药的看到也不由得皱了眉头。而药碗旁边依旧放着一个小糖人,胖嘟嘟的,长得很是讨喜可爱。据老嬷嬷说,六殿下幼时生病吵闹着不肯吃药,宫中御医便研制出了这种糖人,味道比起听风楼的金丝糕、吹雪阁的鲜花饼来也是丝毫不差。最重要的是完全不会影响药性,可以放心食用。是六殿下担心她嫌药苦,特地嘱咐了要备上的。
服侍思月的老嬷嬷虽是从小看李明熠长大的,却并不知道他对公仪玥的那些少年心思,也不知道这位被毁了容貌的乐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她只知道这么多年来还没见自家殿下待谁这么细心过。她也纳闷,为什么六殿下分明将人像供菩萨一般地供着,却是只敢在人睡着的时候过来看看,挥霍了那么些银子给人治病,探个病却还如此鬼鬼祟祟的,图个什么呢?
思月憋着口气将那味道十分一言难尽的药一饮而尽,马上拿起那糖人咬了一口,这才缓过些劲儿来。每次啃这糖人,她都忍不住想,钟离公子幼时吃药是不是也是她这副德行呢?她不由得又想象起了粉粉嫩嫩的小钟离团子吃这糖人的模样,胖嘟嘟的小手握着它,吸溜舔几口又含着然后咯咯笑……怎么好像有点傻气?思月晃晃脑袋,钟离公子才不会这么傻气的。
其实她早已经从老嬷嬷的口中得知,所谓的钟离公子其实是大昭六皇子李明熠——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可望而不可即呢,思月当时很丧气地想着。然而她在心里还是将他唤作钟离公子,一方面是习惯了,更重要的是,好像这么叫他,他就能离自己稍微近些一般。
这里的嬷嬷侍女们称她为“月小姐”。思月不知道这个“月小姐”是不是就是那位让钟离公子朝思暮想求而不得的女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月小姐”,虽然她自己名字里也带“月”字,这么叫她也并没什么太大的不对。
除了现在的称呼身份让她毫无头绪,还有一处也让思月颇为不解。先前侍女们服侍她沐浴时,她发现自己的上臂不知为何多出了个金色的太阳纹,水洗不掉,就像是长在身上的一般。而那纹路竟有些像大昭的皇室图腾。
这是她救命恩人绘上去的吗?是他将她送来此处的吗?为什么要送她过来?他现在又去了哪里?
她算了下,自己应该已经失踪大概一个月了,不知道阁中的姐姐们会不会太担心。然而她现在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腿不能行的,连报个平安都无法,所以对她来说,现下最重要的,就是快点将身体养好,至少先跟姐姐们报个平安,其他的事情也只能静观其变了。毕竟她不知道送她来这里的人对钟离公子来说是友是敌,但送她来必定是有其目的的。若他是友,那她一定全力以赴助他,但若是敌,她也要守着钟离公子不能让他伤害他。
侍女们将盘子撤走,思月照常咿咿呀呀地想要跟人说谢谢,然而要听懂她的话全靠对方的悟性和缘分,所以大多数情况下,思月在这边咿咿呀呀,对方却是在讲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然后思月礼貌地咿咿呀呀着回应,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左右她也不能整日睡觉,又行动不便,别的事情都不能做,能有人陪说话也是极好的。虽然每次都被误解,但是能从她们口中听到许多关于钟离公子的事情,思月觉得很开心。
下午,思月照常由三五个侍女搀扶着出去散步,她今天状态很好,只在院子里转转已经满足不了她了,她颤抖着往门口指了指,侍女们会意,将她带到了别院外的小花园内。
小花园与别院相通,不大,但幽静雅致,中间有个小亭子,此刻亭内正有一人在喝闷酒。
李明熠最近可以说是诸事不顺,情场失意不说,这个六皇子和京兆牧都做得颇为不顺。杀人魔的案子在他手中一直毫无进展,父皇显然是对他不满意了,还让他将案子交给李明煜试试。
骄傲如他,能力被父皇如此质疑,心里自然是千万个不痛快。
原先他对公仪小姐思念郁结、胸闷到极点时便会去水月阁听琴,后来不限于感情方面,有什么别的不顺心的,也偶尔会过去一下。水月阁那小姑娘的琴声的确能让他安定下来,让他将烦心事都抛诸脑后。
然而李明熠其实是个非常有道德有原则的人,现在公仪小姐已经在他身边,即便她对自己不屑一顾、甚至是他诸多压力来源的一个大头,但他就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去那花街柳巷。
于是就只能在这里喝闷酒。
思月远远见着了钟离公子,第一反应仍是想要扭头就跑,一来害羞,二来自己这副鬼样子也担心吓着他。然而她被侍女们围了一圈架着,根本跑不了,于是只能故作镇定地对着远处笑了笑。虽然她一脸的伤,又隔得那么老远,对方其实并不一定能看到她的笑。
李明熠这边突然看到“公仪小姐”过来,第一反应也是想跑,然而一见对方没跑,自己跑了就显得很失礼,一番思量之后,还是决定迎上去。
公仪玥的身份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下人问及称呼时,他便擅自取了与“玥”同音的“乐”字作为她的姓氏,让下人们称她为乐小姐。此刻有侍女在,他自己也便拱手道了声“乐小姐”。
钟离公子的这句“月小姐”叫得思月觉得人生都圆满了,自然而然就绽出来个十分真诚又有感染力的笑来。
即使对方脸上满布着刀伤,李明熠却觉得那笑容跟他梦里所见一模一样。一想到公仪小姐竟真的对他露出了这样的笑容,他也觉得自己人生都圆满了。
水月阁内,公仪玥正在午睡。
她背对着天字房的大窗户,身后就是一片潋滟水色,偶有徐来清风吹动起她的缕缕发丝,掀起银红色的软烟罗帘子,真是道可以入画的景致。
公仪玥略弓着身子,睡姿有些像小婴儿,此刻也没了往日的冷漠老成,连表情也有些像小婴儿,呼吸绵长,岁月静好。
小红可真可爱呀。
小明托腮蹲在矮榻旁,忍住了没用手去戳她。
他想起了七月二十二那日,公仪玥一早跟他打了声招呼说是有事要出门,他自然是没忍住好奇心跟了上去。
然后就见着她去了王城最好的一家丧葬铺子,不久之后一身缟素地出了来,抱着一块牌位,后面跟着八个壮汉抬着一口做工考究的阴沉木棺椁,再之后跟着
一群撒冥币哭丧奏哀乐的人,从城的这头一直哭到了城的另一头,然后去到了城郊最贵的一处墓葬区,下了葬。
公仪玥一身缟素站在飞舞飘洒的冥币之中,脸上是压抑着的哀恸,那副画面就像扎根了一般深深刻在了他的脑中,久久挥之不去,现在想起来还仿佛就在眼前一般。
他似乎那时才突然意识到公仪玥之前经历过什么,失去过什么,也才真切感受到“家破人亡”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小红是不是真的如玉蝉姐姐所说的,将这些都算在了他头上呢?
光想到这种可能,他就觉得心中隐隐作痛,却也毫无办法。
小明这边思绪翻涌,却没想到上一刻还在熟睡着的公仪玥突然起身反手就逮住了他。
小明这边犯花痴被抓了个正着也没有一点做贼心虚的样子,吃了一惊之后他又马上回复了往日那么个幸福得像花儿一样笑眯眯的样子。他望着公仪玥紧紧抓住自己的手,叹道,“你干嘛?”
“这话该我问你吧?”
“在偷看你呀!”他嘻嘻笑道。
公仪玥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就是好不容易抓了贼送到官府但没人管的这种无力感。她冷笑了一声,松了手,背过身决定不再管他继续睡她的大觉去了。
自她发现那些遇害女子的身高问题已经过去好些天了,杀人魔的案子是一点进展没有了。因为她老觉得小明在耍她,左右七月的葬礼也已经办完了,窝在这里好吃好喝好睡的,小日子过得极其舒坦,费用还由小明担着,他都不急,她急什么。他不是皇帝,她也不是太监。
不过这些天收获倒是有的,那就是她在玉蝉姐姐和占姐姐的双重调养下胖了好几斤。由于抄家之后身体是一点点下去的,她先前也毫无所觉,如今花了几天时间养好了,倒真感受到了些不同——比如她觉得自己的五感好像灵敏了许多,这才反应过来来水月阁之前自己完全是个鼻塞耳聋的状态。
所以她能觉察得到,自己午睡时似乎有人蹲在一旁偷看,但每次悠悠转醒又发现那人分明坐在书桌前做正事。她不相信之前的是自己的错觉,于是这次她来了个出其不意,果然被她逮了个正着。
然而逮着了就逮着了,逮完看他那赖皮的反应她又觉得自己吃饱了撑的逮他干嘛?
她闭着眼睛,回想起了相府被抄之前的那段时日,午夜梦回时总觉得有人在这么看着她,那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小明就是锦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