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玥手臂上的伤已经包扎妥当,还有些疼,但也没什么大碍了。
那什么血腥的场面她其实没怎么见着,离血次呼啦的场合最近的时候,飞溅的还是她自己的血,但不知为何,那两姐妹的幻影老是挥之不去,其间还会穿插些许她自己的回忆。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被吓傻了,所以当孙菲瑜带着眼下厚重的乌青来水月阁接受治疗时,她就表示想顺道被治疗一下。
她跟孙菲瑜的体质不一样,所以玉蝉弹琴给孙菲瑜听时,她就在另一个房间里熏香冥想。
给她熏的香名叫凝神香,此香也是玉蝉家的秘方,清心静气效果极好,味道也很是独特,清雅沉静,绵软悠长,经久不散。关键,公仪玥总觉得跟这熏香有种非常微弱的共鸣,似乎这香有灵一般。
公仪玥受着熏香,闭目凝神,果觉心中宁静了不少,纷乱的思绪也都平复了下来,视野中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再不见那双双胞胎,也不再见得自己。
然而就在香快燃尽时,她睁开双眼,却是见着了她的父亲,比她熟悉的模样年轻太多,还未蓄须,然而面容憔悴、眉头紧锁,像是在竭力对抗着什么。他抬眼虚看了公仪玥这边一眼,公仪玥从他那双眼睛中,看到了无尽的哀伤。
而后她听到了阵阵轻缓的琴音,虽未见着弹琴的人,但因为那琴音很特别,公仪玥觉得那应该是玉蝉的琴音。
公仪睿似乎看不见她,而那样一番对视,却让她觉得一时有些意识模糊,等缓过些神来,便见玉蝉坐在窗边,正在调教一个小姑娘弹琴。二人都穿着冬衣,玉蝉虽模样跟现在没什么区别,但似乎少了几分现在的韵味,多了几分现在没有的少女气。
玉蝉抬眼,见着了公仪玥,似乎有些诧异,而后对她笑了笑。
虽然有些困惑,公仪玥仍旧回她一笑。
玉蝉于是叫了小姑娘回房自己练,她抱了琴从公仪玥身边经过时,公仪玥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并不是因为这小姑娘生得有多出挑,只是公仪玥总觉得自己应该在哪儿见过她,而那小姑娘却似乎仍沉浸在玉蝉的教导之中,并未察觉到她。
玉蝉目送完小姑娘出门,望了望公仪玥,笑道:“你想听故事吗?”
玉蝉讲的是她跟一位叫晏书离的公子的故事,提到这位公子时,她满眼都是笑意,语气也越发温和。虽然玉蝉平日里也是温和可亲的,但此时的这种温和和笑容,却跟往日很不一样。公仪玥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玉蝉。
晏书离……
玉蝉将故事讲完,香也正好燃尽。公仪玥对着香炉沉思半晌,无果,决定去鲤池找真玉蝉。经过鲤池外围的一个小亭子时,又见着那位常客坐在那儿喝酒。桌上已经倒了好些空酒壶,他面上也带了些红晕,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由于微醺而更显妩媚。似乎觉察到有人经过,那双迷迷离离的眼睛朝着公仪玥这边望了一眼,那么一看看没看清楚人另说,眼神却是勾人得很。
话本子里的男妖精大概就长这样吧?公仪玥想道。
她听阁中的姑娘们说过,他是想找玉蝉听琴的,玉蝉却不愿意见他。
她在水月阁也住了一段时日了,所以也知道,水月阁虽也算是开门做生意的,却似乎并没有什么“来者是客”一说,尤其是当红的姑娘们接客更是看缘分,就像玉蝉,多少人拿着成把成把的银票想要见她,却是连个排队等号的资格都没有的。
而这位公子虽遭如此冷遇,却仍旧坚持不懈地隔三差五地就过来,坐在那个能与玉蝉所在的阁楼遥遥相望的小亭子里,有时候一待就是一整天。
对于这位痴情公子,公仪玥最大的感受就是:真有钱!
公仪玥刚熏完香,才经历过一番虚虚实实的幻境,又听了幻境中的玉蝉说了那么一个长长的故事,所以她其实也还没完全缓过神来,便多看了这位有钱的男妖精一眼,而这多看的一眼又让她生出个猜测来——这位,不会就是玉蝉故事里的“晏书离”吧?如此想着,公仪玥难得的又生出了些好奇来。
她怀揣着新鲜热乎的好奇到了鲤池中玉蝉常待的那间天字房外,还未踏入门内,就听见里面玉蝉娇媚一笑,“怎么,少夫人有本事嫁人没本事留人却跑来怪玉蝉了?”
公仪玥还是第一次听玉蝉仙女儿用这种邪魅得像个女妖精的语气说话,却又直觉不应该现在进去,便倚着门往里探了探头,一股有些浓重的熏香味钻入鼻子里,公仪玥忍住了才没将喷嚏打出来。
她捂着鼻子往里看,就见玉蝉对面立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脸上是娇艳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的疲惫,她显然被玉蝉的话气得不轻,声音有些嘶哑尖锐又有些颤抖地回道:“你!若非你这烟花之地的狐狸精有意勾引,书离他怎么会连家都不回了?”
“怎么,我比你好看,比你聪明,琴还弹得比你好听,晏哥哥眼又不瞎……对你来说,我是不是光是活着就是在勾引晏哥哥啊?”
“你!!”那女子气急了,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一耳光就闪向了玉蝉,却被玉蝉直直扼住了手腕。玉蝉手劲算不得大,其实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伤害,然而这么一截,却是直接将那女子的气焰浇灭了大半。
玉蝉冷笑一声,“我倒想起来了,我还欠你一巴掌呢!”说罢反手就抽了那女子两耳光,清脆响亮,给公仪玥带来的震撼,就有点类似于亲眼见着仙女下凡,还没感叹够,就又亲眼见着下凡之后的仙女二话不说抄起菜刀就冲向菜市场找人扯头发干架去了……
玉蝉连本带利还完巴掌,又轻笑一声道,“我倒想起来了,此前我确实去过晏府一次,可能让少夫人误会了。但我是去找少夫人拿回秘籍的,少夫人恰好不在府里,便只能托晏哥哥传个话。”
那女子闻言,脸色突然变得更加难看了,甚至身体都开始有些发颤。
“那秘籍原本就只是借給少夫人看看的,少夫人迟迟不还玉蝉才登门拜访,这如何能怪玉蝉呢?怎么?难道是刘阿婆将秘籍交给少夫人时没说清楚?唉……不过刘阿婆老早就是少夫人的人了,她没说清楚,也怪少夫人没教好下人,可还是怪不到玉蝉头上的。”她看姜踏冰脸色难看得脂粉都盖不住了,心下十分满意,继续道:“看来,少夫人也是知道自己跟晏哥哥不可能了。少夫人是个体面人,是要自己和离呢,还是到时候让晏哥哥下休书呢?还是……想跟我同归于尽呢?”她走近姜踏冰,一只玉手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冷冷道,“可巧了,刘阿婆的尸首今天应该已经送到晏府了,我指名要送给少夫人的,少夫人回去之后记得查看一下……啧啧,那死状确实凄惨,姜家的断肠散果真名不虚传。少夫人舍得将这奇药用在玉蝉身上……呵呵,玉蝉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姜踏冰想扭头,却有些使不上力气,只能直直地望着眼前的女子,看着她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深入内里的恐惧,只觉得全身上下从头凉到了脚。
“少夫人倒是有些小聪明,虽确实上不了台面,但用来消遣,却是正好。”玉蝉又是一声娇笑,放开了姜踏冰,“少夫人来找玉蝉听曲也是花了钱的,闹完了,可愿听玉蝉弹一曲?”
姜踏冰却是跟没听到一般,迈着发软的腿,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公仪玥见人走了,这才进来。
玉蝉见着了她,又回复了往日和煦温和的模样,“等很久了?这屋子熏香味重了些,我们去隔壁吧。”说罢便去开了窗锁了门,将公仪玥带到了隔壁的屋子,又给她倒了茶,自己也端了一杯坐好,满脸慈爱地问她熏完香感觉如何。放下菜刀的仙女又变回了那个仙气腾腾的模样,公仪玥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才回答道:“那香一开始确实能让人屏除杂念,但……香快熏完时,我睁开眼睛,看见我父亲在听琴,他比现在年轻许多,眉头紧锁、面容憔悴……我看见的,真的只是幻觉吗?”
公仪玥这一问,问的自然是“那是幻觉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但其实也可以理解成“刚才那是幻觉还是真的有实体。”于是玉蝉选了显然更好回答的后者,真诚正直地回答道,“自然是幻觉。”
却没想到公仪玥只是起了个头,只听她继续问道,“然后我看见了你,你问我要不要听故事,然后就很开心地跟我讲了个故事。”
“什么故事?”
其实幻境中的玉蝉说的故事有些跳脱又有些混乱,公仪玥回想了一番,认真总结道:“大概就是你有多喜欢听晏公子的琴声,晏公子多可爱,多想跟他在一起吧。”
玉蝉闻言险些被水呛到,与此同时公仪玥又补充了一句,“说到这位晏公子,你一脸幸福又兴奋的样子。晏公子就是一直坐在鲤池那里,你不愿意见的那位吧?”她脸上带了些疑惑,毕竟正常直白的男女之情她尚且无法完全理解,像玉蝉这种一边讨厌一边喜欢的感情,自然让公仪玥完全摸不着头脑。
玉蝉忙道,“你所看到的,不能完全当真的。”
“只是不能完全当真?”
“……”
玉蝉没有立刻回答,透过氤氲的水汽,她望着自己杯中的倒影出了会儿神,而后问了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知道聿明氏吗?”
公仪玥点头道,“我记得看过一个有关昙花的故事,说是花神爱上了每天给她浇水的年轻人,玉帝大怒,拆散了二人,最后就是聿明氏的一位老者牺牲自己,成全了花神和年轻人。”公仪玥有些疑惑为什么玉蝉姐姐会突然提到这个,在心下迅速且大胆地猜测了一下,问道,“玉蝉姐姐是想说自己被棒打鸳鸯了?”
玉蝉闻言又呛了口水,缓了缓才开口道:“聿明氏是上古时期能与神明联系的氏族,我家祖上便是聿明氏的一支,有许多代代相传的秘术,经前人整理汇成了一本秘籍,后来聿明氏没落,族人大多东渡海外仙山,我这一支却留在了中原,甚至有人考取了功名,渐渐入世,姓氏也改了,娶了‘聿明’的首音,改姓‘玉’。”
她抿了口茶,继续道,“再之后,今上开始搜集各种法器秘籍,玉家秘籍之事不多久就被今上知道了,频频施压无果后,便捏了个罪名就将玉家抄了。原本捏罪名抄家或是暗杀之类的手段算不得什么特别的大事,比如当年改察举制为科举制触犯了世家大族的利益,遭到朝中保守派极力反对,而后保守派的中坚力量突然被暗杀,保守派人人自危,反对的声音才渐渐消停,科举制才得以实施。”
“但若只是为了一己私利就追杀一族之人,这个皇帝怕是当疯魔了。”
玉蝉笑了笑,“可不是么?但皇帝本人不会意识到自己疯了,旁的人也许也觉察不到,因为又不是突然变疯的。而意识到了的人,又都因为事不关己或是不想冒险而选择沉默。你大概也在古书上看到过,一个王朝治世超过六百年就能得到天神恩赐的法器,比民间这些零零星星、小打小闹的秘术厉害多了。掐指一算,自明德帝起到现在,也快到六百年了,但今上突然就坐不住了……想想前朝也是治世刚到六百年就覆灭了……哈哈,扯远了。说到捏造罪名啊,总得还有罪证吧,抄家之后还得有人追杀吧?老皇帝养了不少爪牙,其中晏家,就是最得力的一支。晏家靠着替老皇帝做那些最脏最臭的事情发家,先前说的暗杀保守派首领的便是晏家的前辈,虽手段卑劣,但就结果来看,还算得上好事一件……但到了晏书离这代人手上,他们做的就成了捏造罪证、陷害忠良、草菅人命,抄了我家还到处追杀我族人……”玉蝉十分好笑似的叹道,“就为了本秘籍。”
“那你还……”
“你想听更完整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