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阳二十二年,三月十五。
皎皎圆月高悬于夜空之上,在鲤池上洒下细碎的波光,仿若迢迢星汉于人间的缩影。鲤池一处僻静的天字房内,传来清冽出尘的五弦琴音,闭目闻之,宛如置身云端,给人一种自己已飞升成仙的错觉。
白衣青年温和地望着弹琴的女子,惯常紧锁着的眉头此刻终于舒展了开来,虽形容依旧憔悴,但精神却好上了许多。他静静听着琴,骨节分明的手捏着玉杯一饮而尽。
一曲终了,他叹道,“世间唯有姑娘是知音。若非在下前途未卜,真希望能八抬大轿迎娶姑娘回府。”
那女子却恍若未闻,一双玉手在琴上拨弄几下,又开始奏起了另一曲。
常客都知道,玉蝉姑娘不喜说话,并对此习以为常。毕竟一个回眸不笑都能衬得其他粉黛无颜色的绝世美人,光是能看着就已经很是令人满足了,搭不搭理你这种事情根本无足轻重。
所以其实玉蝉的反应,跟青年预想中的差不多,然而就算如此,心中生起的那点抑制不住的期待被浇灭时,仍旧是有些失望的。他自嘲地笑了笑,道,“倒是在下自作多情了。但在下对姑娘的心意,总该让姑娘知道的……尤其是……不知此生能否再见时,不管姑娘如何回应,都算是没有枉费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出现在了天字房通透的大窗上,他身着黑色劲装,衬得肩上头上沾着的几片粉白桃花瓣越发显眼,加上一双水光潋滟、天生多情的桃花眼,分明是个来者不善的不速之客,身上却带了几分与其身份格格不入的风情。
“程公子,可让在下好找。”
青年倒像是早已猜到他会来,也知道落入他手里意味着什么,却是丝毫慌乱也无,他冷笑道:“你们成天做这些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情,不怕遭报应吗?”
黑衣男子笑而不语。
程思鸿当然不指望他被自己那么一问就能幡然醒悟,回答“怕遭报应”然后就将他放了,所以姓晏的什么个反应他并不在意。他脸上露出了几分解脱,回身向玉蝉笑道:“最后还能听得姑娘一曲,程某此生无憾了。”
玉蝉对他笑了笑,算是为他送行。
晏书离见他别也道过了,又不会武功,让他自己走怪碍事的,于是直接将人敲晕了提了起来,临走还不忘颇有风度地跟玉蝉道了声“扰了姑娘兴致。”却见玉蝉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晏书离平时浪是浪了点,但公私还是很分明的,做正事时一般不会随意撩人,然而被这么个绝世美人盯着,他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认识我?”
“并不。”花魁淡淡地答道,“只是未曾见过这般夜里抢人的,心里好奇。”
没等晏书离再说些什么,便听见外面有人风风火火地过来了,人还不少。玉蝉知道定是这黑衣男子进来时不小心触动了机关,惊动了水月阁的护卫。
晏书离赖皮地笑了笑,“后会有期!”
虽然显然没交钱就闯进来算得上偷鸡摸狗,更何况他还掳了个人去,就越发显得偷鸡摸狗。可背对一轮圆月,晚风那么一吹,他往外一跃的动作又是那么地干净利落,这偷鸡摸狗的男人背影竟还挺潇洒的。
晏书离前脚刚走,水月阁的守卫就抄着家伙过来敲门了,虽然声势浩大,但行至玉蝉门前扣门时却十分轻缓有礼。玉蝉将门打开,就见绯珏提着家伙一脸兴奋地朝里看,“有人闯进来了?”
她旁边站着个端庄温厚的女子,被她那副模样逗得噗嗤一笑,“你倒好像巴不得有人闯进来一样。”
绯珏嘿嘿一笑,道:“这机关多年来未曾触发,这好容易触发一次,谁不想看个热闹呢?”
众人都点头表示是这么个心态,并一脸期待地望向玉蝉。
玉蝉见他们这样也觉得有些好笑,她叹了口气,道:“是我的一位客人。”虽然确实没付钱来着。
送走了那群来看热闹的,玉蝉望着地上飘落的一枚桃花瓣发了会儿呆。
在她的梦境中活了这么多年的人,她只消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人,在本该令她欢欣雀跃的重逢之时,却显然不记得她了。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还有这样一种可能,那段被她反反复复翻出来的回忆,原来在对方眼里,是无足轻重、转头就能忘的。
方才那位程公子说世间唯有她一个知音,而对她来说,这世间也只有一人能称为知音。然而,原来在她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知音的眼里,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这算是程公子口中所说的报应吗?可真是来得又快又准。
晏书离将程思鸿交给了他二哥处置,自己则去后院的露天小温泉里沐浴,除去一身黏腻。褪去一身黑衣,那股子风流倜傥又略带妖媚的气质便完全显露了出来。明明圆月洒下皎皎白光,清风徐来带下片片桃花瓣,袅袅水雾里,他白皙的皮肤在热水里泡出了些红色,一头青丝漂浮在水面上,额发睫毛上挂着的水珠,时不时就会滴落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紧致胸膛上。此情此景,远看宛如传世水墨画,近看却像香艳煽情的春宫图。
方才一心想着拿人,便没在意太多,现在完全静了下来,那位美人的五弦琴音却是挥之不去。
一片桃花瓣悠悠飘落,他下意识地张开手掌伸手去接,然后突然就想了起来……几年前,也是桃花盛放的季节,他听一个小姑娘弹过五弦琴。他记得那个小姑娘的名字,似乎是叫玉蝉?
那片桃花瓣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一般,回忆一瞬间全都涌了上来,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将五年前的事情记得如此清楚,清楚到仿佛那个桃花纷飞的小院子就在眼前一般。
他没有察觉到回忆时自己的笑容有多柔和,也没捕捉到因为那小姑娘没认出自己心下生出来的几分失落,只是喃喃了一句:“那小姑娘,都长这么大了。琴弹得那么好了,还当上了花魁。”